父母在，不远嫁

晚上吃饭时，席中的阿雅突然接到家里紧急电话，她父亲的手被锋利的玻璃划伤，血流不止，正赶往医院。挂了手机，我们一行人即刻从饭桌上离开，陪她迅即赶到医院汇合。老爷子的手受伤严重，来时，手上简易包装的塑料袋里满满都是流出来的血。大家陪阿雅挂号、检查、办理住院需要的各种手续，忙得不亦乐乎，直到老爷子做完手术，才放心离开。外面繁星满天，再看时间，已是凌晨两点多。

那晚，我无比羡慕她，也替我的父母羡慕她的父母。阿雅生长都在本地，婆家离父母家咫尺之遥，隔三差五就能回家看看，父母有突发状况，随时就能赶回去照料处理。而我，与父母千里相隔，除了两人常来我家小住，平时难得相见。

父母固执地不肯离家太久，凡事自立，就连生病，也刻意封锁消息。他们总觉得女儿们在外拼搏不易，况且都已经嫁人生女，轻易不愿因为自己的事情加以打扰，这种用心总让我心酸无比。

几日前，好友冰河的母亲摔伤，千里之外的她急急地请假，赶车回家。临别，她发出感慨，“父母在，不远嫁”，让我唏嘘不已。回家后，她在医院殷勤陪床伺候，又担心姐姐太重睡不了陪护的行军床，又担心外甥女太小凡事无法细心周到，凡事亲历亲为，每晚挤在一张狭小的行军床上，像是要弥补远嫁的这些年对母亲的所有亏欠。

看她经常发些陪护日记，每一桩每一件我都感同身受。只因我同她一样，亦是远嫁他乡的人。

想起了今年四月，母亲突如其来的那场疾病，差点导致失明。而她与父亲竟达成了攻守同盟，不透露任何消息给我们。住在附近的姨弟看事态严重，不顾责骂，及时通风报信，我们这才知道。第二天，我没有通知他们，便和同在外地的小妹小妹夫火急火燎地赶回老家。

当躺在医院病床上的母亲看到我们突然出现，惊讶万状。虽然嘴上埋怨，但她的心里却踏实了许多。我是家中长女，母亲早就习惯凡事都依赖我。后来承认，其实见到我出现的那一刻，她的病已经好了大半。倔强的父亲也不再硬撑着，沉默着随了我的心意。

为了更好地给母亲治病，我们当机立断转院到小妹所在的城市。紧接着，随同的小妹和小妹夫急忙办理转院，当天驱车几百公里，转院，找专家，确定手术方案，与医生交涉，做各种准备工作，签字……那一刻，我们是大人，父母变成了需要费心照顾的孩子。

生平第一次，我放下所有工作，认真地陪母亲治病，日夜相伴，嘘寒问暖，一日三餐，再无分离。而母亲也似乎享受那些光景，每日任由我搀扶着去进行各种检查，做各种治疗，跟我闲谈着过去，感慨着时光的易逝，易怒的父亲也露出了难得的欢颜……

那些日子，虽然有奔波之苦，但我却从未有过的心安。

每个远嫁的女人都有各自的种种不得已，有的因年少叛逆，有的因爱情所困，有的因更多的发展机会和空间，也有的，如我，少时离家，不过是想为自己寻找一方祥和安静的桃花源。我的桃花源里有诗歌，有梦想，有远方，有永远不会再有的纷争。当年，父母年少夫妻，并不懂如何经营迁就，曾无意制造了很多战火，将我和两个妹妹的童年烧得支离破碎。我们三个比他们更早厌倦了那些争吵。所以，当年才都执意离开。

在异乡漂泊着的岁月中，独自品尝着人心冷热，世态炎凉，早知世间艰苦，万事不易，却深知这是自己选择的路，再苦，亦要自己背负。只是并不知道，我们需跋山涉水才能找到自己的桃花源，一点点填补内心最需要的安全感。

若不能在原生家庭的情感废墟之上浴火重生，那么无论多远的路都是白走，多好的书也是白读，所经历的苦和痛也只能是苦和痛，别无意义。这些年，我在心里将父母的婚姻路重走一遍，慢慢放下当年的种种偏执。因所受教育和成长的环境，让他们无法越过人性的狭隘和自私，只在彼此身上发泄着对生活的种种不满、怨气，两人虽在同一段婚姻内，却各自为营，日日血淋林地互相伤害。而今，他们终究明白我们离家的目的，慢慢地偃旗息鼓，向对方缴械投降，和命运握手言和，在生命的余晖里，相依为命，相濡以沫。

年少时会觉得一切都理所应当，自动捂住耳朵做一个掩耳盗铃的人，不听他们的任何抱怨。但父母越来越白的头发，越来越虚弱的身体，偶尔突发的状况，执意不肯离家的固执，却让人已中年的我经常悲从中来，痛恨自己当年的决绝。无论他们再争吵，过去再不堪，他们亦都是此生我最该善待和敬重之人。他们赐我血肉之躯，为我遮风避雨，让我至少度过衣食无忧的十八年。我不该忤逆，走得让他们连背影都看不到。

上天眷顾，让我慢慢能用自己的方式对他们进行亲情的补偿，同时让我也有一个如我样多愁敏感的女儿。每次看着她，便犹如看着我的重生。我发誓绝不重蹈父母的覆辙，让家成为她想逃离的桎梏。于是，一路磨砺自己检阅自己，抚养女儿长大的同时，亦治愈内心深藏的年幼的自己——当年曾在阴影中孤立无援的孩子。

女儿曾以我与她的感情度我曾经流浪数年且婚嫁异地之事，百思不得其解，总会问我，“为何要离妈妈那么远，不想家么？”我看着她，每每神思恍惚，无言以对。

天底下的孩子，有谁不想家呢？凄风苦雨时想家，孤立无援时想家，山穷水尽时想家，万念俱灰时想家……而曾经以为永远不会想家的我也开始想家，因为，家里生养我的那两个人老了，吵不动了，也走不动了…….

远嫁是昭君美女出塞，是文成公主入藏，意味着过去的世界土崩瓦解，意味着你需赤手空拳为自己打下天下，意味着一场又一场的分别，一场接一场的离散，意味着无数的物是人非，意味着异乡的甘苦自知……如果所嫁为良人，能体谅你父母亲友不在身边，能多一份体贴和温存，还略解心宽；若遇人不淑，你空有再多的遗憾，也只能孤灯一盏，长夜冷清…….

无论什么原因远嫁，最后，都会在某一刻崩溃，那就是年迈的父母最需要而自己却不能陪在身边时。如果没有强大的心理素质，足够成熟的心智情商，将幸福单纯地寄居在爱情之上，远嫁，或许是一枚悄悄埋下的炸弹，会随时爆炸，将你的人生炸得体无完肤。

此生，已经品尝过远嫁他乡的个中心酸，再有一世，若再为女人，父母高堂在，绝不远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