屈指算来,我在县马场工作的经历,已经翻过去半个多世纪,似乎显得十分的遥远。虽说只有短短两年时光,可许许多多的瞬间,我至今仍记忆犹新,恍若发生在昨天。马场全名叫大荔县种畜示范繁殖场,承担着全县大家畜改良重任,也影响到周边五六个县市的不少乡村。场里仅设场长、兽医、会计、出纳4名管理干部、6名饲养员、1名炊事员、1名车夫,加上我们3个年轻的勤杂工,就算齐装满员了。引进的几十匹新疆天马是“主力军”,另外还有几头良种牛和驴。开办马场,引进良种,这在农业机械尚未普及,农村耕种拉运以畜力为主的年代,已经是相当进步了。初创之际,白手起家,条件十分简陋,设施严重短缺:喂马的饲养室,是借用生产队的;人畜的饮用水,是共用小巷的水井;场里几名干部暂住社员家。生产运行理顺后,才动工打井盖房子,逐步修建了饲养室、诊疗间、饲料库,安装了自来水;工人住房是套在饲养室的里间,两三个人一个小屋;新建的办公室一间八九平米,自然也是宿办合一型。那年月,社会上流行“先治坡,后治窝”和“有条件要上,没有条件创造条件也要上”的口号。
这一匹匹被乡亲们称为“洋马”的体型高大、清秀灵活、步履稳健、头颈高昂、野性十足的新疆天马,一有空就嘶鸣、狂奔、互咬,踢伤饲养员是常有的事。这些天马,似乎仍留恋大草原无拘无束的游牧生活,一下子难以适应内陆的圈养。它们精草精料吃着还伺候不下,要么经常使性子,要么连续“泡病号”。无奈之下,场里实行了白天河滩放牧、夜晚回场圈养的新模式。来到一望无际的河滩,马儿如同回到边疆的草原上,我也有了骑马放牧的机会。几十匹马出圈门就一路疯狂奔跑,其境况如潮水澎湃,其声威如雷霆万钧,震天动地,撼人心魄,高高扬起的尘土一直弥漫到黄河边的草地上。一匹匹马儿抖抖尘土打着响鼻,高扬脖子仰天嘶鸣一阵子,这才悠闲自得地啃着鲜嫩肥美的青草。马群奔腾的阵势,常常引来不少人驻足观看,有人甚至跑十几里路来看这群“野马”。草地稳住了马群,手持马鞭脚蹬马靴身背水壶挎包的我,这才能忙里偷闲躺在河堤上,看一阵子自己喜欢的书。《红岩》《苦菜花》《青春之歌》《林海雪原》《欧阳海之歌》等大部头小说,就是在这种环境里读过的。尤其是那春暖花开或秋阳高照的日子,放马的活儿显得格外畅快,甚至生出几分神气与自得。就这样,度过了两年虽苦却惬意的时光。如今看来,当年做牧马人时所读的书,所积累的知识,对我后来在公文、新闻和散文写作“三重角色”里跋涉打了基础。每天牧马归来,等待我们勤杂工的是周而复始的挑水、铡草、遛马这些繁重枯燥的活儿。全场十多个人几十匹马的饮用水,硬是靠摇辘轳从数十米深的井下,一桶桶绞上来,再挑200多米倾倒在一口口黑洞洞的大缸里。满足全场人畜饮水,这摇辘轳、挑担子的活儿,每天得花两个多小时。等熬到一口口水缸挑满的时候,人也就累得半死,胳膊酸痛,肩膀红肿,一屁股坐在地上动也不想动。那时我不满18岁,还要一起完成卸饲料的任务,这活儿如早先的码头装卸工,繁重又有几分危险:扛起200斤重的麻袋,要走过十几米长、二十多公分宽晃悠悠的木板,才能倒进饲料仓里。那时候,重活,就得咬紧牙关硬撑;艰难,就得挺起胸膛硬熬。这里,不接受犹豫和纠结,没有选择的空间和余地。到了夏秋季,用水量剧增。常常碰到井台上挑水的人多,那就更惨了,只有耐着性子,慢慢地等候,花的时间比平时多得多。每当这个时候,企盼早一天能用上自来水,成了我们勤杂工的头号愿望。
人工铡草的活儿,多半是在夏秋时节的傍晚。饲养室门外,一盏昏黄的马灯,斜挂在门楣上方,一副大铡刀摆在门旁,老师傅坐在矮凳上擩草,在“喀嚓”、“喀嚓”的声响里,堆得小山似的青草,靠我们几个勤杂工轮流压铡把,渐渐地消灭完一座座草山。油光的脊梁上,汗珠划出一道道印痕,粗布大裤衩都能拧出水来。
艰难的活儿还有送马。每过十天半月,场里就派勤杂工把发情母马,送到县配种站接受人工授精。一人牵四五匹马,20多公里的砂石路,要步行五六个小时,倘若遇到性烈的马就更费事。一天清晨,我牵五匹马去县城,刚走进第二个村子,就遇上一户人家办喜事放鞭炮,从未听过这响声的马全惊了,几声嘶鸣后便狂奔起来,我拼命拉紧缰绳,竟被拖出十多米远,四匹马停了下来,唯有那匹全身绛紫四蹄雪白,额头正中一颗圆圆的白点,外号“一盏灯”的马硬是挣脱笼头,瞬间跑得不见踪影。找地方拴好手头这四匹马,顺着蹄印整整追了一上午,最后在一个生产队的马圈里找到,万幸的是没有惹出什么乱子。当我拖着疲惫饥饿的身子赶到县城,已是掌灯时分。白天,我牵马在配种站排队等候检查;夜晚,就睡在附近生产队饲养室里,还要经管这几匹马的吃喝。要赶上几匹马最佳受精期,少说也得熬个五六天。配种站在县城北关,有时还要去城南的家畜院办事,往返好几里路,来回全靠两条腿。遛马也是烦心活,通常是患病和怀孕待产的马。生病的马尤其患肠梗阻的,等兽医把药灌完后,由勤杂工轮换遛马。也许是一半个小时,也许是两三个小时,兽医和饲养员有时候也不明讲,你遛得时间短,或者时间长,或许都不如他们的意,常常是左右为难。创业之初,恰好遇上党召开“九大”。“十年文革”,即使远在偏僻乡村的马场,同样笼罩着“左”的氛围:“贯彻九大路线,全力办好马场”、“抓革命,促生产”等口号随处可见,就连马圈槽头、拴马桩上也喷着红红的小字标语。一天劳动再累,“早请示”、“晚汇报”、“背语录”一样都少不了。在灯光昏暗的窑洞里,老场长扯着典型的东府嗓音,十分虔诚地领大家背诵毛主席语录,向毛主席请示汇报工作。在背诵的语录里,我还清楚地记得有“牲畜的最大敌人是病多与草缺”这么一句!冬日,挤在饲养室的热炕上,在习惯了的马粪味道里,听着马吃料草的熟悉声音,似乎有几分踏实感;夏天,躺在场院的竹席上,听着老兽医讲述从遥远边疆运马回来的坎坷经历,可我数不了几颗星星便进入梦乡。那时候,工人用的旱烟锅、水烟袋,干部们一把接过来就抽起来,老场长时常掏出三四角钱一包的好烟散给大伙儿。每当一匹匹小马驹降生的时候,人们往往几天几夜不合眼,谁也没有半点牢骚,更谈不上什么加班费、补助金。在马场劳动和如今进城打工差不多,干最重的活拿最低的报酬,有时候,我们勤杂工也免不了遭别人白眼,受一肚子窝囊气。因为,我们几个年纪最小,又缺少一技之长,只能干苦力活,自然也是受气包。这里的活虽说又苦又累,但我始终觉得是充实而快乐的。那两年,场里每月发给我33元钱工资,其中21元直接划拨生产队,队里给记30个劳动日,按一个全劳力参加年终分配。这剩余的12元,可以贴补我九口之家的油盐酱醋茶等零用开销。在那经济短缺的年代,我拿的几十元钱工资,让村里一些人眼红了好一阵。后来回想起来,觉得也不奇怪。这也印证了“国人不患寡而患不均”的古训。我的家乡,自古就是骡马繁衍生长的理想之地,享有“皇家牧马之乡”、“皇家守猎园林”等美誉,有着牧养骡马等大家畜的悠久历史。在相当长的岁月里,这里大家畜养殖始终兴旺发达远近闻名。时光如梭,光阴荏苒。“牧马人”工作和生活的酸甜苦辣已经远去,我把由此历练的吃苦精神、节俭品格与顽强意志,由此养成的尊重师长、尊重知识与协作观念,带到了远方的军营,后来又带到了企业。这宝贵的精神财富,伴随我不断的前行。在马场许许多多的往事与心境,经过半个多世纪的沉淀过滤,才体会到个中滋味。其中,有的已转化成生活馈赠,也有的留下永久的遗憾。
作者简介: 李顺午,笔名木可,陕西省作家协会、中国散文学会、中国电力作家协会会员。有多篇散文在《中国散文家》《中国电力报》《国家电网报》《脊梁》《当代电力文化》《西北军事文学》《陕西日报》等报刊发表。著有《建功秦东大地》《高原履痕》《与岁月握手》等。
网站地址:http://www.tz269.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