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征文305号作品】高美燕:三姑娘(小说)

三 姑 娘

高美燕

 

时间:1959年,秋末。

一间坐东向西的厦子房里传来婴儿的啼哭声,九婶的手上粘着血污,用胳臂肘掀开竹门帘,探出半个身子,对蹲在房檐下吧嗒吧嗒吸旱烟锅子的石能说了两个字:“丫头”,转身又进了屋子。

蹲在房檐下抽旱烟的石能先是愣了一下,随后站起来飞起一脚,踢翻了放在台沿下的鸡食盆子,吓得正在觅食的两只芦花鸡噗噜噜地乱飞,有一只飞到院墙上,惹得隔壁的狗也汪汪汪地叫起来。

九婶又一次掀开门帘探出身子,对着石能说:“悄着,熊脾气又犯了?”这回的语气明显带着训斥的味道。

石能蛮不服气地拧了一下脖子,想说啥,嘴张了一张,没有说出来。

石能懊恼,翠兰又给他生了一个丫头。前两个丫头就算了,这第三胎他是找人算了又算,光石婆庙就跑了不下五次,花钱求神仙,保佑翠兰这次能生个男娃。东头的张半仙也说了,这次一准是个带把儿的。谁料----  唉!石能越想越窝火。

也不怪石能窝火,石能三代单传,父亲在世时常对他说,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父亲所说的后,是专指男娃。父亲说,咱庄稼汉,就是凭一身力气,没有个男娃,底气都没有,哪儿来的力气?男娃就像庄稼汉手里端着的那一碗黏面,女娃子就是下在黏面锅里的绿菜叶叶,是个点缀,就是图个好看么。父亲因病去世的时候,还反复叮咛他,一定要为石家生一个男娃。

翠兰生第一胎的时候,爱吃酸,酸儿辣女么,石能想,准是个男娃,名字都起好咧,就叫石大柱,听着气派,想着敦实。谁承想翠兰的肚子不争气,连生了两个女儿。大花和双花虽然懂事乖巧,但毕竟是女儿家,长大了要嫁出去。嫁出去的女子泼出去的水,过的是别人家的日子,撑不起门户么。

石能在屋外的动静,屋里的翠兰听到了,她能想象到石能此时的凶相,眼泪吧嗒吧嗒地往下掉,九婶劝翠兰:“坐月子呢,可不敢生气掉眼泪,落下病根子自己受罪,娃们也跟着受可怜。”

人常说,劝人容易劝己难,人劝不如自己劝。翠兰因为月子里生气掉眼泪,这病还是落下了,身体每况愈下,眼睛视力也骤然下降,孩子没有奶水,娃就只能靠面糊糊和米汤油油喂养。

因为翠兰没有奶水,孩子只能靠面糊糊和米汤油油喂养,偶尔街坊邻里有奶娃的媳妇,看着娃可怜,碰上咧就抱过来让娃吃几口,可毕竟有限,娃瘦得像个柴火棒子,也因石能不待见,三四个月了连个名字也没起。

一天,门中五叔端着碗,过来跟石能说:“娃没有奶水,时间长了不是个事,不行了找个奶妈,奶出去,一个命呢么。”石能只低着头吃饭,不吭声。五叔说,“你不吭声,我就当你同意了,我就托人打听。”说完起身走了。石能还是低头吃自己的饭,没吭声也没起来。

没起来归没起来,五叔的话石能还是听进去了。别看五叔比石能只大了七八岁,辈份在哪儿放着,五叔的话,石能还是听的,更何况以现在的情况,把娃奶出去是唯一的办法。

过了十天半个月,五叔来找石能:“下家找好了,塔坡村有个妇女,前几天生了个女娃没成,家里人怕妇女心情不好万一生出什么病来,愿意抱咱娃过去奶一段时间。别的啥也没提,就说秋夏两料各给一斗苞谷一斗麦就成。”

石能看着五叔点点头:“嗯”了一声。

五叔说“给娃起个名字吧,到了人家那儿娃连个名字也没有,不合适。”

石能说:“五叔,你看着叫个啥都成。”

五叔想了想说:“那就叫三花吧,跟着她两个姐叫?”

石能点头“嗯”了一声。

五叔起身往外走,边走边说:“你抽空去给娃把户口上了,分夏粮的时候就有娃的口粮。”

石三花被抱到塔坡奶妈家喂养。

奶妈家一共五口人,爷爷奶奶,爸爸妈妈,还有一个四岁多的男孩。一家人对三花甚是疼爱,不让她冻着饿着,听见她哭,爷爷奶奶就会颠啊颠地跑过来抱着哄。到了三花学话的时候,就教三花叫爷爷奶奶,叫奶爸奶妈,叫小男孩子哥哥。农村人有讲究,他们也希望三花能给他们引来一儿半女,给家里增丁添口,让家里人丁兴旺。

这样的日子过了两年多,三花也快三岁了,三花聪明伶俐,一天爷爷奶奶、奶爸奶妈地叫着,整天跟着小男孩的屁股后面喊哥哥,像个跟屁虫似的,一家人别提多高兴。

石能自打把娃抱过来以后,第一年按照约定,用自行车给驮了一斗小麦,一斗苞谷,而第二年就再没给过粮食,也没去看过三花。塔坡人家因为喜欢三花,也没有提粮食的事。可过了不久,也就是三花快三岁的时候,奶妈又怀上了。当时正逢灾年,粮食紧,多一个人就多一张嘴,奶妈家不得不把三花送了回去。

石能虽然心里不愿意让三花回来,但当初说的是奶娃而不是送娃,自己又没有按照约定给人家粮食,自知理亏,也就没说什么。

三花又回到了村里,虽然她有自己的名字,可是村里人还是叫她三姑娘。有的干脆省去了“姑娘”俩字,直接叫她:三儿。

三姑娘回来了,和她的两个姐姐一起吃住。由于她奶出去了两年多时间,加上石能对她的态度,两个姐姐对她象是对待外人一样,玩不和她一起玩,睡觉也是两个姐姐睡炕的一头,她睡炕的另一头,衣服穿的是两个姐姐穿旧了的、补丁摞补丁的衣服,这也不奇怪,在那个年代家家都这样。只是两个姐姐玩耍的时候总是有意地撇下她,有时候看着她来,她们会换一个地方,总之不愿意让她跟着。

久而久之,三花的性格也就孤僻起来,不爱说话,也不愿意和人接触。

石能不待见,冷落是自然的。翠兰看着心疼,但自己的身体一直不好,有时候说上老大老二两句,俩姐妹根本不听。不听就不听,由她们去吧。

三花就在这样的环境下长到了十三岁,也就是在这一年,母亲翠兰因病去世,家里唯一能给三花一点温暖的人走了,三花的日子更难了。拾柴、拔草、喂猪、扫院子,什么活儿都干。做饭、洗碗、烧炕、背柴火,什么苦都吃。好在她已经十三岁了,做饭洗衣服的活自己都会干。在这过程中,三花还断断续续的上了几年小学,也能认得几个字,没有人和她玩的时候,她就看被两个姐姐看厌了、撕烂了就扔下不要的小人书。

三年后,三花十六岁,大姐二十二了,到了结婚的年龄。当时,农村的风俗,家里没男孩子的,长女就要招上门女婿,上门女婿到女方家,就要改姓女方家的姓,生了孩子当然也要随女方姓,这在村里是抬不起头、说不起话的。所以,成分好的、条件稍微好一点、但凡有一点办法的男孩子,是绝对不会给人当上门女婿的。有些成分不好的,家里男孩子多娶不上媳妇的,或者是山里生活条件差的,才会考虑,想通过做上门女婿改变自己的家庭成分,或者改变自己的生活环境。所以,找一个称心如意的上门女婿,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在大花二十岁的时候,石能就开始托人,看谁家有愿意上们的男孩子,家境不好不要紧,成分不好不要紧,山里头的也不要紧,人不能有麻达,要身体好,脑子不缺弦,这可是关系到石家未来的大事,不能马虎。

经过两年多的时间,经过几番人托人,终于在大山里头的宁陕县物色到了一个小伙子,小伙子姓赵,在家里四个男娃中排行老三,人长得敦实厚诚,因爷爷在旧社会给国民党干过事,家里成分又不好,石能听了很满意,大花也满意。就在石能给男方家送去一担麦子外加二百四十块钱以后,两家就商量着国庆节给俩娃把婚事办了。

婚期一定下来,石能就张罗着结婚的事。招上门女婿,等同于给娃娶媳妇,从此石家就有了顶门立户的男子汉了,这是一件大事,更是一件喜事,一定要办的排排场场。

六月底七月初,麦子碾打完,苞谷也种上了,石能就请来了木工,准备给大花打几件像样的家具,沙发就不说了,那是城里人才兴起的,咱农村人用不着,但大立柜、高低柜、写字台还是必须有的。

夏天打家具,干木头干料,家具用的时间长还不会变形。

给大花打家具的木匠是一对安徽籍的父子,父亲四十多岁,儿子也就二十出头,父子俩人看上去干净利落,木工活也做得漂亮,要什么样子的家具,石能一说,父亲用树枝在地上就能画出个大概来,然后量着新房里家具的摆放位置和尺寸,划线下料,锯子、锛子、刨子、斧子、胶水、钉子、砂纸,各种工具都派上了用场,一个多月的忙碌,几件新潮的家具就做好了。

在木工干活的这段时间里,二姐双花帮着大姐购置一些结婚用的东西,例如被子呀,单子呀,门帘呀,以及脸盆镜子肥皂盒毛巾之类。一次没看上,再去二次,这里没有的,再去别处看,一天忙忙碌碌,为木匠父子做饭烧水的活就全扔给三花。

三花给木工父子做饭也是尽心尽力,干稀搭配,吃完饭洗完锅,也会在木工做活的柴房里坐下来说话,或者把锯末子、刨花子、碎木头块等下脚料扫成堆,用担笼提到厨房去,这都是烧火做饭用的好柴火。有时候柴火多,木工的儿子就会帮着三花把柴火拿到厨房去,三花从井里搅水的时候,木工儿子也会帮着把水桶提到厨房。一来二去,三花和木工父子熟了,她和两个姐姐没话说,和石能也没多余的话,可跟木工父子总有说不完的话。

新家具摆在院子刷油漆,石能围着左看看右看看,越看越满意。

木工父子明天就要走了,石能按约定付了工钱,还吩咐三花:给烙个杂面饼,让带着路上吃,走街串巷的不容易,谁知道啥时候才能再揽下活呢。

第二天吃过早饭,木工父子背着铺盖卷儿,带着锯子、斧子刨子等工具,也背着三花给烙的杂面饼,走了。

木工父子走后的第二天早上,石能起来,先给猪圈里的猪从房檐下抱了一些草,然后拍着手朝厨房喊:饭好了么?连问了两声,不见有人搭腔,就走进厨房,厨房里没人,锅里也没有做好的饭,他从厨房出来朝厦子房喊:三儿!三儿!都几点了还不起来做饭?

大花隔着窗子说:三儿不在。

石能又扯着嗓子喊了一句:一大早的跑哪儿去了?饭也不做。边说边从馍笼子里抓了一块凉馍,上工去了。

中午下工回来,厨房里还是冰锅冷灶,看不见三花的影子,石能问同样下工回来的大花和双花:三儿人呢?两个人都摇头说不知道。难道三儿病了?他们跑进厦房,炕上没有,院子的前前后后找了一遍,也没有。再后来,他们满村子地找,还是没有三儿的影子。

这时,大花和双花似乎想起了什么,她们跑进房间去看三儿的衣服,放衣服的地方空空的,挂在土墙上的一个用碎布块对起来的包也不见了。

三儿出去了?她能去哪儿呢?长这么大,她连镇上都很少去过。

石能着急了,虽然他不待见这个三姑娘,有时候一看见就莫名的生出一肚子的火,但现在一旦找不到人了,他还是托乡党们把能找的地方都找遍了,就连吃水的井都看了,毕竟是自己的亲骨肉啊。

在全村的男女老少找了一天一夜之后,还是没有找到三姑娘的踪影,好好的一个大活人,她能去哪儿呢?

实在没辙了,五叔对石能说:报警吧,或许警察有办法。

于是就有人骑自行车,到镇上派出所报了警。

警察来了,院子前后走了一圈,又到三儿住的房间看了看,然后问石能:“她丢失以前的情绪怎样?有没有和谁吵架?接触过什么人没有?”就在石能不停地摇头的时候,双花突然冒出来一句:木匠?

人群里发出“啊?”的声音,石能也一拍脑门,忽然灵醒了一样。

警察问石能:木匠是什么地方人?

石能回答:安徽。

姓什么?

姓吴。

叫什么?

就知道他的儿子叫龙龙。

什么时候走的?

前天早饭后。

警察转身问大花、双花:“你妹妹前天晚上在家吗?”

大花和双花都摇头:“不知道,我们睡的时候她还没有睡,早上起来也没有看到人。”

警察和队长赶紧安排人去镇上和县上车站找,让大家别着急,等候消息。

临了,警察用手指着石能:“你呀你!”转身走了。走的时候告诉石能:这事我们记着了,有消息会通知你。石能点着头和五叔一起送走了警察。

警察走了,围拢的乡党们也都散了。

三儿真的跟着木匠父子走了?这个消息在村里引起不小的动荡,成为人们茶余饭后谈论的话题。

时间是一剂良药,无论再大的话题,再惊人的消息,时间一长,也会淡出人们的视野,甚至被忘记。三花的失踪,让石能焦躁和不安了很长一段时间,他是一个爱面子的人,虽然三花的离去对他的生活没太大的影响,但总是一件很没有面子的事情,他自己不愿意提起,也不愿意有人在他的面前提起,他幻想三花那一天会突然出现,既然人不能回来,就想慢慢地将这件事情忘记吧。

“嫁出去的女子泼出去的水,权当她嫁人了,这个赔钱的东西。”他在心里不止一次地这样骂着。

大花和宁陕小伙的婚事如期举行,席面按当时的“十全”规格,村里的乡党们帮忙的帮忙,贺喜的贺喜,办的体面又热闹。

上门女婿人老成厚道,干活卖力,在石能跟前不叫爸不说话。家里有了一个儿子,干活多了一个帮手,更重要的是,上门女婿跟着大花姓了石,将来生了娃也姓石,石能这下把心放到肚子里,踏实多了。

一年半以后,大花生了一个男孩,石能给他起名叫石大柱。他想把原来给儿子预备的名字用上,圆他一个梦,因为大字和大花重,所以去掉大字,叫石柱,人们习惯叫他柱子。

家里有了孩子,也有了笑声,石能觉着,这样的日子才叫日子。他心里盘算着,过两年石柱就会围在他身边叫爷爷了,到时候大花再生个一男半女的,这个家人丁兴旺起来,他还图个什么呢,庄稼人不都这样么。

几年后,双花经媒人牵线,嫁到了城边头的蔬菜队,条件比种粮食的生产队好多了,石能觉着,对方条件好,能多要就多要一点,双花嫁过去,过的是别人家的日子,大花过的才是石家的日子,所以,双花结婚的时候,因为彩礼和男方家说的不愉快,婚是结了,男方家里对石能有了看法,双花也觉得很没面子,与父亲和姐姐大花的关系也慢慢地疏远了。

当时的中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纠正冤假错案,为被打倒的地富反坏右平反,招工、上学、参军都不受成分限制,打破了原有的用人制度,让有才能的人有一个施展才能的机会。

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计划生育也被定为了国策,在职的如果超生,就会失去公职,农村人如果超生就会受到重罚,有的地方甚至用强迫人流和拆房扣粮的方法,计生干部一天到晚就盯着,看谁家的媳妇肚子隆起来了,谁家的媳妇这段时间不在家,是不是又躲起来去生二胎了?总之,计划生育成了一道红线,有的人因为触碰这条红线而失去了公职,有的人为了生二胎离婚,有的人因为生了二胎被罚,弄得倾家荡产。

石能家的上门女婿虽然姓了石,但在心里一直有一种在人面前说不起话的感觉,有一种隐隐的不为人说的痛。虽然石能和大花都对自己不错,作为男人,他觉得自己跟别人不一样,活得有点憋屈。但迫于大环境的压力,也只能默默地承受。

现在不一样了,政策变了,他可以不受自己原来家里成分不好的影响,选择自己的道路,他已经在山外扎下了根,已经不是大山里的山蛮子了。他有了想法,他想要一个姓自己原姓,也就是姓赵的孩子。

他和大花离婚了。

因为有了村里的户口,他离婚不离村,向队里要了一院桩基地,盖了两间砖瓦房,他改回赵姓,和同是宁陕的一个姑娘结了婚,过起了自己的小日子。

大花也没有再找。带着石柱,与父亲石能过着平淡而忙碌的日子。

虽然离婚了,同在一个村子住着,石柱虽然姓石,也是自己的亲骨肉,自然是要照顾的,那种父爱是无法替代也无法割舍的,家里有需要干的体力活,小赵也会过来帮忙。他和新媳妇生的孩子跟他姓赵,管大花叫大姨,管石柱叫哥哥,新娶的媳妇也会来事,逢年过节的给石柱做新衣服,买小礼物,两家的关系处的还算融洽。

转眼到了2013年,城市化的进程迈开了前所未有的步伐,石能所在的村子和周围十几个村子一起被拆,十几个村子的村民被集中安置在同一社区。楼高了,人多了,却怎么也找不到原来农家小院的乐趣和自在,也找不回邻里间的那份融洽了。

石能在住入安置房的第二年因病去世,好在他看到了孙子石柱结婚成家,也有了一儿一女。

被拆了村子的农民同时也失去了土地,年轻人都出去打工挣钱维持生活,老年人除了看孙子,接送孙子上学,

在社区里遛遛弯,下下棋,打打麻将。

五叔已经是年近九十的人了,眼不花耳不聋,孙子已经大学毕业,在西安上班,他有的是时间。但他不爱下棋也不爱打麻将,他就喜欢到处转转,走走看看,没有土地可种了,自然也就没有庄稼可看,他就去看正在盖的高楼,看建筑工地上那高高的吊塔,一边看一边思谋着:“现在的人咋这么能呢?把楼盖的那么高?”当然,他也去看河,看那河里的水涨了、落了,看那河里被挖沙人挖出的深深浅浅的坑,看那河边的树上飞跳鸣叫着的鸟儿。

一个夏日的早上,趁着太阳还没有出来,天不至于太热,他又来到了河边走走停停的看着,看远处的山,看天上的云,看宽敞的马路上来来往往的车辆,看着看着,感觉身后好像有人跟着他,他走那人也走,他停那人也停,甚是奇怪,回头一看,是一个蓬头垢面、衣衫褴褛、头发花白的老妇人。老妇人见他转头看她,也用眼睛直直地看他,眼神呆呆的,木木的。“一个要饭的神经病,”这是那妇人给他的第一感觉。

他刚要转身离开,看见那要饭的老妇人嘴唇动了一下,似乎要说什么,但没有发出声来。他想可能是向他讨要一点吃的吧。他用手摸了一下口袋,口袋里有两块牛奶糖,他掏出来递了过去。

“这年头,但凡有点办法谁会出来要饭呢?也是可怜人啊。”他心想。

那老妇人并没有伸手接他手中的糖,还是用眼睛直直地看着他。五叔以为要饭的嫌少,就对她说:“要饭你得去没有拆的那些村子去要,在这里那会要到饭食?”

那个要饭的老妇人还是木木地看着五叔,嘴唇似乎又动了一下,只看到嘴唇动,还是听不到声音。五叔正准备转身离开,突然,他好像被什么蛰了一下,僵硬的站在那里。

虽然听不到声音,他看到那个老妇人的嘴形好象是在叫 :“五爷。”

他急忙又回过头去,问那要饭的老妇人:“你刚才是叫五爷?你是谁?你认识我?”

他一连串的问着,一边走近那妇人盯着她的眼睛看,突然,他叫了一声;“三儿?你是三儿?”

要饭的老妇人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两行眼泪从她的眼睛流了出来,呆呆地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你,你真的是三儿?三花?”这回,他几乎是要喊出来了,他太惊讶了。是三儿回来了,丢失了四十年杳无音讯的石三花回来了。

他问石三花,你是怎么回来的?这几年你在哪里?

石三花还是木木地站着,也不吭声,这会儿她已经不流泪了,任五叔怎么问她,脸上毫无表情。

这时,住在同一社区里的两个年轻妇女从这里路过,对五叔说:“这个要饭的住在前面的大桥底下,这段时间一直在这大圆里转。”

五叔按着两个妇女说的,在大桥底下看到了一堆破烂家具和几只残破的碗,一条破破烂烂的棉絮扔在稍微高一点的土堆上。顿时老泪纵横:“娃呀,你咋样回来的么?你回来是找咱们村子呢么,村子拆了,你找不到了,可你认得这条河,是么?”

五叔没敢把三花带回小区,现在唯一和三姑娘有关系的人,就是大花了,他得想一想怎么和大花说这件事,毕竟过去四十多年了,村民们的生活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人们,包括大花,早已忘记了这个四十年前丢失了的三姑娘。

五叔把三花回来的消息说给大花的时候,大花怎么也不敢相信。直到五叔把她带到三儿栖身的桥底下,她才相信这是真的。

三儿见到大花的时候,眼睛有些湿润,木木地坐在那堆棉絮上。这回,她的眼睛没有看大花,而是看着河中间的一股流水,似乎在想什么。

大花问;“这些年你跑哪里去了?你是一路要饭回来的么?”

任她怎样的问,三儿就是不说话,嘴唇连动也没有动一下,眼睛也一直看着河中的流水。

石家四十年前丢失的三姑娘回来了,消息在小区里迅速传开。

石柱和媳妇也听到了消息,还没等大花回到家,小两口在楼下单元门口拦住大花:“妈,我们把话说在前头,你别想带她回家,几十年了,谁知道还有这么个人,这突然冒出来,还是个要饭的精神病,我们可丢不起这个人。”

“要是村子不拆,在后院的柴火房,或者在自留地的菜园子给她随便搭一个棚,菜呀粮呀给她供着,也还能凑合。现在村子都拆了,住的都是楼房,娃们学习需要环境,你不为我们想,也要为你孙子孙女想想。”

最后媳妇还撂下一句话,你要敢带她回家,我就和柱子离婚。

本来大花的心里也没主意,见到妹妹三花以后,她一直为怎样安顿这件事情上纠结着,儿子儿媳的态度让她明白,三儿是无论如何也不能带回家的。

六十多岁的人了,早就当不了儿子儿媳的家,何况是这么大的事情呢。

晚饭的时候,大花拿了两个馒头,馒头里夹了几块红烧肉,另外带了几件自己不穿的衣服给三儿送了过去。儿子和媳妇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不带那个要饭的回来,随她去。

看着三儿狼吞虎咽的样子,大花像是对三花,也像是自言自语:你咋不早几年回来?那时候村子还在,爸还在。

再怎么,也会有你个窝呀。现在,村子拆了好几年了,爸的三年都过了,姐在家里也做不了主。唉!要是村子不拆也好办,可偏偏村子拆了。

大花说的,也不知三儿听进去了没有,她的脸上毫无表情。

那个晚上,大花和三儿坐在河岸,看着远处的山,看不远处的小区亮着的灯光,看天上的星星,直到九点多大花回去,也没有说一句话。

从那以后,大花隔三差五地,会给三儿送一些吃的,原先村子里的一些老人,也会把家里用不上的东西或者食物拿来。对于这些关心自己的村里的老人,对于大花和五叔,三儿从来没有说过一句话。当年她是怎么走的?和谁走的?这些年是怎么过的?有没有家?家里还有什么人?四十年后又是怎么回来的?三儿自己不说,谁也无法知道,成了一个解不开的谜。

很快到了冬天,大花把儿媳妇准备扔到垃圾堆里的一床棉被带给三儿。天冷了,桥底下更是湿冷,别再冻出个什么病来。

转眼又到了春节,年三十吃完团圆饭,大花把一盘饺子用饭盒装好,一个人来到三儿栖身的桥下。

打开饭盒,饺子还不算凉。三儿用手捏了两个放到嘴里,又捏了一个,颤巍巍地递到大花的嘴边,眼睛看着大花。大花摇摇头说:“你吃吧,我在家里吃过了。”三儿的眼里有两行眼泪流了出来,大花也止不住地流下了眼泪。

天上没有月亮,桥上的路灯发出一些亮光。姐俩就那么静静地坐着。

一会儿,五叔来了,在这个万家团圆的时刻,他也记着这个可怜的、无家可归的孩子。他从口袋里掏出花生和糖果:“来,我娃也过个年吧。”

河岸上风大,三个人就在桥下坐着,屁股下垫着三儿不知从哪里捡来的旧木块。

不远处的小区里,灯火通明,噼噼啪啪的鞭炮声不绝于耳,烟花窜起老高,照亮了夜空。

三儿一直在桥下住着,大花和五叔会隔段时间来看一下,三儿有时候不在,他们把带来的食物放下就回去了。有时候从旁边路过,也会特意到桥下看看。

转眼到了第二年冬天,大花因为着了凉,感冒发烧,在床上躺了快十天的样子,一天,她正在家里躺着,住在同一小区、也是原来村子里的乡党来告诉她,听人说,住在南边桥下的那个要饭的好像死了,很多人围在哪里看呢,有人还报了警。

大花顾不得自己病痛,披上衣服就往外跑,她来到大桥下的时候,这里已经围了很多人,有附近的村民也有警察。五叔看到大花,从人群里挤出来,对大花遥遥头说:“走了,三儿走了。”

大花挤进人群,看到三儿躺在冰凉的河边,身上盖着不知从哪儿来的旧被单。

警察在询问,人们七嘴八舌地说着。

一会儿,村委会的人被叫来了,警察吩咐他们:“既然是你们村子的人,你们要妥善处理一下。”

村委会的人多少也了解一些情况,当地有讲究,死在外面的人是不能进村的,拉回小区是根本不可能的,随即安排人手在河岸搭起了帐篷、支起了木板,先把人安顿进去,不能让人一直晾在河滩里。

村委会和大花、五叔商量,看三儿的后事怎么办,石柱和媳妇死活不松口,既不愿意出钱也不愿意按照当地风俗给三儿带孝,没办法,费用村委会全部承担下来。

火葬场的车第二天才能来拉人,按照当地的风俗,晚上得有人在帐篷里守着,一般都是子女、侄子或是有亲戚关系的人来守,当地人称守灵。

派谁呢?石柱肯定是指望不上了,村委会就指派了七八个壮劳力,给每人二百元的报酬,让他们在帐篷跟前守一晚上。

大冬天的,七八个人用那旧家具的木头,生了一堆木柴火,再拿些木块席地而坐,两付扑克牌一摆,玩起了挖坑游戏。他们一会儿低、一会儿高的声音,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他们是在夜市上喝酒划拳呢。看不出一点办丧事的痕迹。

火化的那一天,有人提议说,石柱和媳妇不愿意去,那就叫他们的孩子去吧,也算应个铆,不至于太过冷清。

十岁左右的孩子似懂非懂,刚带上孝的时候觉得好玩,转身就扯下孝布扔在地上,找伙伴们玩去了。

三儿的灵车,在没有孝子、没有花圈、没有任何举动中的情况下,悄无声息地开走了。

五叔清楚地记得,三花自从回来,除了第一次见他时作出的那个有点像“五爷”的口型,没有说过一句话。现在三花走了,她在这四十多年里的一切,成了永远的谜。

守灵雇人的费用、火化场的费用,村委会都出了,可火化后的骨灰在哪里安放又成了难题。按说,村子虽然拆了,当地政府按规定给每个村子都有专门的纪念堂,用以安放故去亲人的骨灰。但三花不属于村民,是不可以进纪念堂的,如果把三花的骨灰放进纪念堂,会给村里人带来灾难的。都说三姑娘可怜,但同情归同情,祖祖辈辈立下的规矩是不能破的,冲了村里的风水可不是闹着玩的,再说谁也不敢拿子孙们的未来去冒这个险。现在的墓地贵的吓人,谁会为一个丢失了四十多年、又有点呆傻、而且又不知从哪里回来的人去花费十好几万买一块墓地呢?唯一能依靠的大花,做不了儿子媳妇的主。就算和儿子媳妇闹翻,勉强着买一块墓地,把三儿的骨灰安放了,也还是孤坟一个,清明寒食的,谁会去为她烧一张纸钱呢?

村委会的人和大花、五叔一商量,人已经走了,骨灰埋在哪儿在就是个形式,是对活人的一种安慰,只要是在家乡的这块土地上,三儿是会安息的。

几个人,沿着河边的荒地转了一圈,最后选了一个地方,这个地方原先也属于村里的,现在开发商征地,整块的划走了,但工地离这里还有一段距离,目前这块地方荒着。

最后还是由五叔拍板,就是这儿了。就算以后河水涨了,也冲不到这儿,就算开发商以后启用这块地,开挖也不会离河岸太近。

大花在选好的位置上烧了几张纸。几个人悄无声息地,将三花的骨灰埋在了河岸的一棵杨树下。没有墓,没有墓碑,甚至连一朵白色的纸花也没有,没有任何用来标记的。只有那棵杨树,只有静静流淌的河流。

怕招致麻烦,几个人把周围处理的不露痕迹。临了,大家统一口径,这事回去谁都不准说,如果有人要问,就说把骨灰撒在山里边了。

一切处理停当,几个人转身往回走的时候,大花折回去,坐在那颗杨树下,放声痛哭,边哭边断断续续地说;姐没本事,你不要怨姐,姐也是看人的脸色吃饭呢么。

她的哭声在凄冷的风里、在空旷的河岸,越发的刺痛人心。

有人想回去劝,五叔说:“让她哭一会吧,她在哭三儿,也是哭她自己,这么多年,不容易啊!”

几个人停下,默默在旁边等着。

一只鸟飞来,落在杨树上,嘎嘎地叫着。人间的悲苦,它知道不知道呢?

“回不去的乡愁”

全国图文征文大赛通知

乡土,乡音,乡情。乡土是我们的根,乡村是我们的魂,乡情是我们的梦。乡土文学是一切文学的源头,是文学之根。

如果说文学是漂泊游子的人生驿站,那乡土就是可以为我们遮风挡雨的宁静港湾。纵观文学史,乡土一直是正统文学即主流文学的书写题材。古今中外,概莫于此。就中国文学而言,无论文学起源的诗经,中兴的唐诗宋词元曲,还是明清的小说,都深深地打上了乡土文学的烙印。至于近代,乡土文学成就更加斐然,一个个巨匠级的优秀乡土文学作家,一部部优秀乡土文学巨著的诞生,独领风骚,主宰了近千年中国文学史。从《三国演义》《水浒传》《西游记》《红楼梦》四大名著,到近代乡土文学的繁荣。从沈从文的《边城》巴金的《家》,到周立波的《暴风骤雨》丁玲的《太阳照在桑干河上》,再到陈忠实的《白鹿原》路遥的《平凡的世界》贾平凹的《秦腔》,一代代杰出的乡土文学作家为我们矗立一座座乡土文学丰碑。

当今社会,文学被边缘化,商业化,中国农村正经历着前所未有的阵痛。城镇化,经济发展,与环境保护,传统文化的保护、继承,发生了越来越剧烈的矛盾冲突。城市扩张,持续高涨的打工潮;移民迁徙,候鸟般的飞来飞去,使所有的人都成了没有根系的浮萍。“回不去的乡愁”,一谶成真,“乡愁”成为一代代城里人永远想圆都圆不了的梦。

“回归乡土”,让文学慰藉孤寂的灵魂,让艺术温暖落魄的梦乡,为此特主办“回不去的乡愁”全国性图文征文大赛。现将在关事项公告如下:

一、参赛人员 作家、诗人,画家、摄影家、乡土文学社会员,以及广大文学、美术、摄影爱好者。

二、作品征集

1、时间 2021年7月2日至12月30日

2、征文内容以农村题材为主,兼顾都市乡愁情怀。文学体裁:小说、诗歌、散文、故事、传记,特别关注老照片、村史、家族史和打工笔记等非虚构作品。图文作品:含乡村、乡情、乡音和乡愁元素的美术摄影作品。

3、来稿请注明“回不去的乡愁征文“字样,发至359880941@qq.com邮箱。凡是没在公众号发表过(含自己的公众号)的注明为“原创作品”,择优在《乡土文学》平台发表,然后参赛。已经在公众号(含 网站)发表过的作品,请注明发表时的作品网址链接,直接参赛。

三、奖项设立

特等奖1名 奖价值600元《乡土文学丛书》和期刊一套,授于“乡土作家”“乡土诗人”“乡土画家”“乡土摄影师”等荣誉称号;一等奖3名,奖价值400元《乡土文学丛书》和全年期刊一套,免费吸收乡土文学社长期会员;二等奖6名,奖价值240元全年期刊一套;三等奖9名,奖价值120元期刊2本。所有获奖者均发荣誉证书。

四、比赛程序

本次大赛分征文大赛和专家评定作者综合素质展示两个阶段。  

1、征文大赛一个作者可同时参加多项比赛,但同类作品只许投稿参赛一次,请慎重投稿。

1)初赛:编辑按投稿顺序,遴选100件优秀作品入围参赛,通过评比选出50人进入复赛。

2)复赛:从初赛结果中选出40名作者参加复赛,通过评比选出30人进入决赛。

3)决赛:从复赛结果中选出30名作者参加决赛,通过评比决出获奖等级和名次。

2、专家评定和作者综合素质展示

1)专家评定:组委会随机聘请10位专家给决赛前30名选手打分,给出名次,写出评语。

2)作者综合素质展示:决赛前30名选手,在平台发表自己的作品专辑和专家、文友的评论文章,引起广泛关注,组委会将其作为决定名次参数。

五、评比规则

本次大赛以作品质量为主,阅读点赞打赏为辅。由各门类专家、乡土文学研究中心工作人员、编委会编委和编辑部编辑,共同组成评审小组。最后确定名次,以无计名投票形式,胜出,保证公平公证。

六、其他事项

1、本次大赛寻求合作冠名企业,有意者直接联系主编,微信号damo359880941。

2、本次大赛取消稿费,所有打赏用评奖、发奖、出刊成本。

3、本次大赛如果争取到赞助商或部门经费支持,将发放与奖品同等额2至10倍数量的奖金。

大赛组委会

2021年7月2日

乡土文学社公告 

投稿用稿规定   凡投稿者,请加主编微信damo359880941,在括号里标注作者姓名(或投稿笔名),关注《乡土文学》公众号,否则一律不用。投稿必须为原创,凡在公众号发过的作品不能投,否则,因此而耽误发稿,将拉入黑名单。投稿方式:邮箱359880941@qq.com,小说、诗歌、散文投稿群和分社、文苑群编辑择优选 稿。选稿期限为15天,过期不用,作者自行处理。

入会手续   提出申请-填写邮寄表格-交纳会费-办理会员证。长期会员终身会费:一次性交费600元。

附:乡土文学社章程(链接

征稿启事   本社从即日起,在全国范围内征集优秀长篇小说和影视剧本,建立优秀长篇小说和影视剧本库,向影视拍摄机构推荐。

本社举办的《长篇小说月报》(刊号ISSN 1003-3327 CN 42-1050/I 邮发代号38-83 ),每期隆重全文发表一部20至50万字的优秀长篇小说和影视剧本。其他优秀长篇小说和影视剧本以连载的形式陆续发表,部分小说和影视剧本刊载故事梗概或精彩章节。

  《中国乡土文学》为乡土文学社会刊,凡入社会员,都有机会发表作品。

乡土文学社编委会

顾    问 聂鑫森

湖南省作协原名誉主席
主   编 陈小平
副主编   李秀珍
刘金龙(兼诗歌组长)
执行主编 丁村
编辑主任   王建成(兼小说组长)
副主任    施静云(兼散文组长)
编 委   马发军 史寿林   孙成纪
朱玉华   刘金龙   陈 乐
陈贤东   陈   缘   余 萍
杨天营   杨胜彪   杨军凯
郭良美   皇 甫   彭太光
潘政祥   袁晓燕   朱吉述
乡土文学创作研究中心
乡  土  文  学 社
《 乡土文学 》 编辑部

长期法律顾问 陈戈垠 律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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