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秋人物记（16）---（秦淮八艳系列）开到荼蘼花事了·河东君柳如是

千秋人物记（16）---（秦淮八艳系列）开到荼蘼花事了·河东君柳如是

清画家余集所绘《河东君初访半野堂小影》

开到荼蘼花事了，绚烂自有其绚烂的意义。

那一个动荡年代，人命轻薄如草芥。一个勾栏女子，着士子服饰，出入青衣举子之间，宴饮天下名士之侧，慷慨激昂，陈述时事，以醒国人。

而国亡后，她已嫁作人妇，犹不畏生死，勾连抗清义士，图谋恢复。

她，就是柳如是，“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以一女子身，跻身士大夫，爱恨纠葛多人，不沉沦于流俗，不甘心于平庸，才雄当世，名耀万古，匡扶时难，报效国家。

虽女子，亦一志士。便持贱业，何言卑微。

曾几何时，纸醉金迷了多少人不愿意醒来，哪怕天塌地陷，与他何干！

曾几何时，有多少人藏匿爱情，看心爱的她为人妻，看喜欢的她为人妇。爱不能言，恨不敢说，蹉跎一生，何其悲哀。

而柳如是绝不是。

她爱了，抵死不负，不能白头也要如牡丹盛大盛开，霹雳寒霜，葬她倔强。如那个相望不可相见的抗清志士陈子龙，如那个名噪海内、仕宦大儒、愿纳她为妾的钱谦益。

不爱了，她转身离开不望一眼。勾栏之地，自娱自乐，等下一场花事盛开。说不上谁负了谁，既不能以白头许她，她何能以青春挥霍。从来此间容貌，只为悦己者容。

女子本名是杨爱

公元1618年（明万历四十六年、后金天命三年），后金已立国3年，大明万历皇帝高高坐在帝位第46年。

那一年，春天亦或冬天，柳如是在一户杨姓人家出生。

茅草小屋，聊以存身。粗茶淡饭，不能果腹。原因为何已不可知，尚未经历几个人间寒暑的柳如是不得不离开了杨家。

爱而无爱，何敢有怨言，未被父母溺死或也该感激。

明末，中国人烟之稠密冠绝世界，约2.5亿人口（1618年估值，其最大估值约2.9亿），占世界四分之一至三分之一。

土地未增加，人口数倍于明初，美洲传来的红薯、玉米再增产，也抵不住天灾人祸。

溺亡女婴，在南北中国皆是常态。哪一个村庄，不见婴儿骸骨；哪一个村庄，没有饥肠辘辘。

土地兼并只是外在表象，耕地数量养活不了存量人口才是根本。改朝换代，无外如是：地少人多，政治崩坏，不堪重负。欧洲白人可移民美洲，可移民大洋洲，我们只能在大明疆域之内腾挪转移，艰难求活。

今时今日，我们选择行政力量控制生育，人为减少新生儿，而这和当时溺死女婴有何区别。个人行为大而化之为国家行为，世界独此一家。

柳如是是幸运的。流落辗转人间，她活了下来。

10岁，明眸皓齿，美人胚子，江南名妓徐佛把她从人牙子手中买下来，养在闺中，只待出售。

是一件人型货物，供男人们把玩挑选，柳如是无力更改这些注定的命运。

仿佛真是一对母女，仿佛真是富贵人家“大小姐”，雕梁画栋，衣食精美，仆从如云。

送她读书，为她养名，以待高价。盛泽归家院徐佛费尽心思包装这棵将来可能摇下大笔金钱的摇钱树。

而柳如是于书本中急急汲取冲天而起的才情，等一个可相诺终生的他，美美做梦。

才子佳人，佳人才子，谁唐突了谁！

公元1632年，大明崇祯五年。状元郎--周大学士（周道登，曾任礼部尚书）宴饮之中看中了她，因她的才思敏捷，因她的脱俗容貌。

昏罗帐，红盖头，柳如是做了新娘子，入状元郎府邸为妾。

新郎年逾花甲，新娘豆蔻年华。新婚之夜，红烛染红被角，年仅14岁的新娘坐在床沿，憧憬着未来可期的美好。

娉娉袅袅十三余，豆蔻梢头二月初。

春风十里扬州路，卷上珠帘总不如。

             --唐杜牧《赠别》

老夫少妻，琴瑟相和。春梦留痕，不过一瞬。几个月后，周大学士殁了。

幸福来的太短暂，还未品出酸或者甜，已成为过眼云烟。新人寡妇，可悲可叹。

集万千宠爱于一身，也是集万千愤懑于一身。周家其他妻妾容不下她，柳如是被迫下堂而去。

富裕者妻妾成群，贫穷者家无一妻。浪荡子心何以为之平。无妇人诞下子嗣，无后人传承门楣，日日耕作为何？不为懒人便为恶人，而以恶人居多，此社会动荡之又一根源，光棍太多。不拼上命搏一回，岂不辜负此有用之身。

已是自由身，尘世谋生难，做不得粗活重活累活，见不得白丁俗人，看不得苟且苟活，“大小姐”日子养废了她。沧海之间飘泊，她流落松江（今上海松江区）。

无可奈何，重回青楼，重操旧业。笙歌燕舞，日日夜夜，徒买一醉。

黄埔东流，舟辑密布，冠盖衣裳人物纷纷。南来的，北往的，皆因松江布慕名而来。时有“松江布、半天下”之称谓。

在松江这商贸繁华之地，柳如是身着儒服男装，周转于复社、几社、东林党人之间，纵谈时事、唱和诗歌，闯出了偌大名声。

翩翩浊世佳公子，如谪仙人临凡。她谈东北边事：当固守以图恢复。她谈乱民四起：当开工商以均富。

她研墨为字，见骨骼而媚态生，“铁腕拓银钩，奇气满纸。”（清·翁同龢）

柳如是的字

陈寅恪在《柳如是别传》称：“河东君之书法，复非牧斋（钱谦益）所能及。”

她写诗:“琅琅数千言，艳过六朝，情深班、蔡，人多奇之。”(清·林雪）

她作画：深得野趣，可见众生。

她曾耿直对名士张溥说：“中原鼎沸，正需大英雄出而戡乱御侮，应如谢东山运筹却敌，不可如陶靖节亮节高风。如我身为男子，必当救亡图存，以身报国！”

而繁华之后是疲倦。十五六岁女子，娉娉婷婷，婀娜多姿，才思敏捷，艳名远播。而她想要的只是一个良人，一个安稳的家。

她改旧名，自号“影怜”，表明浊世自怜之意。寻良人，过一生。

金明池

明·柳如是

有怅寒潮，无情残照，正是萧萧南浦。更吹起，霜条孤影，还记得旧时飞絮。况晚来烟浪斜阳，见行客，特地瘦腰如舞。总一种凄凉，十分憔悴，尚有燕台佳句。

春日酿成秋日雨。念畴昔风流，暗伤如许。纵饶有、绕堤画舸，冷落尽，水云犹故。忆从前，一点东风，几隔着重帘，眉几愁苦。待约个梅魂，黄昏月淡，与伊深怜低语。

世间何处得良人

深情如许，几个良人。一夕之欢者多，甜言蜜语者众，而美色之外，何有所求。所谓的“良人”，一个个被扯掉面纱。

如答应娶她的松江才子宋徵舆，一遭遇世俗流言便忘掉许诺，不再应允，却想着偷纳为外室，金屋藏娇。柳如是以短刀斫断古琴七弦，愤然拒绝。

如诗才家财俱佳的谢三宾，答应厮守一生，确是相识若梦，不耐姻缘，劳燕分飞。在传说中白娘子与许仙缘定处，西湖断桥，风声雨声，写下了疼人心肺的《雨中游断桥》：

雨中游断桥

明·柳如是

野桥丹阁总通烟，春气虚无花影前。北浦问谁芳草后，西泠应有恨情边

看桃子夜论鹦鹉，折柳孤亭忆杜鹃。神女生涯倘是梦，何妨风雨照婵娟。

冬天，冰雪覆盖西湖断桥

爱情奢侈到堪堪出现在梦里，醒来无处可觅，无踪可寻。

秋雨飒飒漫过房檐，没有燕子低飞。门庭未冷落，客已不想见。

18岁，少女，无处生情，陪人宴饮，看人欢笑，无有魂魄。

她期待的是大英雄，她幻想的是大才子。美人恩深，何能消受，太多肮脏俗人污了眼睛。

如果不是自由身，她将奈若何。

而时局动荡不安，流民揭竿四起，战乱处处。江南一隅之地，她且安身。

而寻了又寻的挺拔男子终于从烟雨朦胧中走来。贵胄公子，进士及第，才高八斗，名陈子龙(1608-1647年)，松江华亭(今上海市松江区)人，乃大明工部侍郎陈所闻之子。

崇祯八年(公元1635)春，两人，一见如故，再见生情，三见私定终身。

陈子龙长柳如是10岁。一座南楼，一对鸳鸯，恩恩爱爱，情长日短，在松江这天空大的如海、人心小的如针的地方。

好事者四处嚼舌，传的沸沸扬扬。

而好事磨难犹多。纳妾，先为陈子龙祖母不许，再为陈子龙继母不允。

夏天，某日，陈子龙宦游他乡。正妻张氏挟陈家祖母、继母之命，带家仆气势汹汹到来，一个耳光接着一个耳光，打在柳如是脸上，逼她就范。

抵死不答应，柳如是竟被剥去衣服，丢到街上，任人笑骂。

尊严剥落的干干净净。本就是妓女，自尊心却怎么磨也不去。她低下头，噙着泪，屈服了。

拿几件旧衣服，遍体鳞伤，狼狈逃亡杭州。

一座庵堂，木鱼青灯太冷，她再入青楼。

西湖西泠桥畔，苏小小墓孤零零在侧。她不禁问：今日人间我是谁？千百年后谁是我？十首《西泠》，斑斑血泪跃然纸上。

西泠十首  其二

明·柳如是

灯昏月底更伤神，马埒随风夜拂尘。杨柳已成初雁恨，桃花犹作未莺春。

青骢点点馀新迹，红泪年年属旧人。芳草还能邀风吹，相思何异洛桥津。

苏小小墓，楹联其一：桃花流水窅然去 ，油壁香车不再逢

时光易消磨伤痕，而故去的再也追不回。陈子龙寻来过，她不见。她已不是她。尊严倒地，怎么也扶不起，她索性放肆了自己。一个又一个男人成了她的恩客。

绯闻越多，艳名越炽。前有大学士纳之为妾，后有大才子纠葛不清。

一个肆意作践着自己，一个无奈彷徨着离开。

而求娶柳如是为妾者竟如过江之鲫。

世间姻缘，荒唐如斯。

她必须做出选择，入某府邸为妾。而她堵住悠悠众口刻意定下的夫婿竟是未知她为何人的诗坛盟主“钱谦益”，年长她36岁。

柳如是，以一女子择男婿，不计流言蜚语，声势震惊江南。她说：“非才学如钱牧斋者不嫁。”诸达官贵人无以为法，不再迫她为妾。

大明崇祯十一年（1638年），二十岁的柳如是第一次见到原朝廷礼部侍郎、28岁即得探花的钱谦益(1582年10月22日-1664年6月17日)，这个她大言煌煌认定的夫婿。

谆谆长者，抚须一笑而走，不着片语。

嫁做人妇双双宿

又两年，大明崇祯十三年（1640年），两人宴席之上再次遇到。一个还以嫁给才学如钱谦益者自称，一个已显得老态龙钟，行将就木。

宴饮归来，钱谦益在其居住的半野堂以“如是我闻”（佛教经书结集常以此词起头，其意为叙述诸沙门共同聆听释迦牟尼佛开示。）之名另筑一间“我闻室”，呼应柳如是之名。

柳如是应约而来，徜徉于湖光山水，诗酒作伴。感其深情，柳如是再作人妇。

波澜不惊，一场爱情已相约白头，竟以一个女人的搪塞之词开头。

公元1641年，钱谦益在虞山盖起“绛云楼”、“红豆馆”，告四方亲友，纳柳如是为妾。不几年，柳如是诞下一女。

隐居乡野，恍然不知世事艰难。

公元1644年，崇祯皇帝自缢，明亡。清军挥师入关，中原沦陷。

同年，南明小朝廷匆忙在南京建立。

国家破碎，柳如是劝丈夫报效朝廷，62岁钱谦益离开故园出任南明礼部尚书，携夫人柳如是赴任南京。

故国旧人，何以感慨山河巨变。昔日秦淮女，今日尚书妇，天待柳如是何其宽厚。

清顺治二年(南明弘光元年，1645年)五月，清兵南下，南京岌岌可危，将破。柳如是劝丈夫投水殉国，而她随之蹈水殉夫。而钱谦益竟说:“水太冷，不能下。”并把跳水求死的柳如是关起来，竟带着满朝文武，郊迎清军，请降。

不几日，竟说：“头皮甚痒。”剃发垂辫，仿效满人。堂堂国之栋梁，竟气节如斯。

大清给他赏了个官，他竟要亲赴北京，谢主隆恩。

柳如是羞愤不能已，抵死不去。她激昂走出家门，联络反清义士，给郑成功等人去信，劝其：勿降清、复大明。

她拿出历年积蓄，不留一分一厘，资助义兵。她拿起笔，抗清，写下：

岳武穆祠

明·柳如是

钱塘曾作帝王州，武穆遗坟在此丘。游月旌旗伤豹尾，重湖风雨隔髦头。

当年宫馆连胡骑，此夜苍茫接戍楼。海内如今传战斗，田横墓下益堪愁。

抗金英雄岳飞之墓

而效忠满清的钱谦益并不被主子信任，有其高位，无其权柄，愤而辞官。

用降臣乃救急，急救过了就不需要了。哪一个王朝不对前朝清算？除非五代乱世之短命王朝。

清顺治四年（1647年），钱谦益以莫须有罪名被满清主子下狱。

"恸哭临江无孝子，从行赴难有贤妻。"（出自钱谦益诗）一家人都在怪柳如是，却只有柳如是四方奔走，救援丈夫。

病魔在身的柳如是不远万里亲赴北京，舔着脸贿赂满清贵人，求打开方便之门，门再难进，她也要进，再大的屈辱，她也要承受。

一年后，朝廷放钱谦益出刑部大狱，归苏州府监视居住。30岁的柳如是一步一步伴丈夫归乡。

身已将残，老迈不已，徒呼奈何。

从此心灰意冷，隐居不出。"遗民老似孤花在，陈迹闲随旧燕寻。"（出自钱谦益诗）

依附于丈夫的妻子，无可选择。先苏州，再常熟。两个人，安顿过往，安享富贵命。

一纸降书，保住了钱家富贵。江山轮换如何，先保小家，再说大家，此为传统中国社会之世家大族。

而30岁的柳如是暗地里还在为反清复明四方奔走，热血不凉。

也是这一年，5月13日，40岁的陈子龙兵败被俘，押往南京，经过松江跨塘桥时，奋起投水以死殉国。清军竟将其尸体凌迟斩首，以儆效尤。

剃发垂辫者何其多，而故国之思人们已经淡忘得干干净净。有心杀贼，无力回天，抗清志士一个个落败收场。夏完醇死、陈子龙死、黄道周死……

死的是一群人，保留下来的是我们这个民族的魂。如崖山之变，十万军民蹈海殉国。

陈子龙兵败前托人捎来的血书，柳如是或许落过泪：“我盼一死久矣。”

念念不忘者何？沧海桑田，一切突兀的都将平坦，何况爱情。

公元1664年6月17日（清康熙三年），钱谦益死，享年82岁。不几日，遗孀柳如是不堪钱氏族人逼迫勒索金银、田产、房产、香炉、古玩，于6月28日愤然缕帛结项自尽，留下一纸遗嘱。她在遗嘱中叮嘱女儿:

我来汝家二十五年，从不曾受人之气，今竟当面凌辱。我不得不死，但我死之后，汝事兄嫂，如事父母。我之冤仇，汝当同哥哥出头露面，拜求汝父相知。我诉阴司，汝父决不轻放一人。

46岁，柳如是香消玉殒，以激烈方式对抗不公，保护家产，只为给儿女留下活下去、活得好的希望。

柳如是墓，在常熟虞山锦峰拂水岩下花园浜，钱谦益墓西边，墓碑刻有"河东君之墓"五字。其墓边有座石亭楹联为"浅深流水琴中听，远近青山画里看。"

殉夫，亦或一心为儿女。已上枝头，便为凤凰，绝不卑微。寻疼爱她的人而去，再无气节，总归疼她、爱她、呵护她。

世上无他，便无她。她贪念荣华富贵，她喜欢热热闹闹，她只是她，一棵无根浮萍，一辈子必须如藤蔓缠绕在男人这课树干上。

男权社会，多少女人可例外。

是年，柳如是女儿17岁，已嫁无锡赵玉森编修之子为妻。为妻，不再为妾，且是富贵之家。

后  记

陈寅恪先生80万言煌煌巨著《柳如是别传》，写了明朝末年纷繁复杂的因因果果。

《柳如是别传》一书

陈寅恪把柳如是誉为“女侠名姝”“文宗国士”，称赞她彰显我民族“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

一代学术大家，呕心沥血十载所著，双目失明，口述而成，竟驾鹤西去，留作绝笔。

读柳如是，不是在读她，是在读我们这个民族的种种。甲申国难，刚好365年（1644--2019），我们的路，还在向前，复兴指日可待，而复兴之后呢？

大明之大，不免日月坠落。中国之强，真能万世如斯！

2019年7月9日·伊川江左

参考资料：

1.360百科、百度百科：柳如是、钱谦益、陈子龙、陈寅恪等词条内容；

2.《开到荼蘼花事了——奇女子柳如是的传奇一生》（白杨桥著）；

3.《我喜欢的柳如是》（孙康宜读<陈子龙柳如是诗词因缘>琐记）。

说明：图片来自网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