倪梁康 | 哲学源于惊异,成于明智,毁于麻木
作者:倪梁康,江苏南京人,生于1956年,1990年获德国弗赖堡大学哲学博士学位,浙江大学文科资深教授。
但是,有人会说,纵使哲学思维有永恒存在的可能,这也许并不能导出哲学作为职业而永恒存在的必然。此言当然合乎逻辑,而且甚至也合乎历史。古代的哲人,很少是专业的。因此哲学原本就不是一个职业(德文Beruf)。但它对许多人来说却不言而喻并始终不渝地是一门天职(德文Berufung)。这似乎与许多政治家的情况恰恰相反。
大概是因此之故,德国的思想家M·韦伯以及政治家F·诺曼等才会呼吁思想家或政治家们要以思想或政治为天职,而非以此为职业。天职一词在德文中的原来意义是召唤,这里可作一种内心的召唤解。
阿基米德在罗马士兵冲入家门时仍埋头于他的几何研究,并且大呼“别碰我的圆”,至死而不悔。胡塞尔在接到弗莱堡大学的禁令,无法再行使教师之职时,仍继续其哲思,并在禁令的背面写下自己的研究手稿,“冷静而自信,就好像科学研究的严肃性不能为世界上任何事物所干扰”(勒维特语)。如此等等事件,均为受到内心之召唤所致。由此可见,这种内在的召唤往往要比残酷世事的外在压迫来得更为强烈。
或许哲学作为职业会在未来的科学殿堂中被取消注册权,或许人们在未来无法再靠哲学谋生;但哲学作为天职、作为内心的召唤却会永存。不知读者以为然否。
但这样一种想法又极易导致偏激,它会使人将天职转而理解为天命或者使命。费希特关于使命的论述可以为证。再往上溯,柏拉图的理想国是一个更早的先例。他把哲人看得高于世人一筹,以一种理想来取代诸多个体的杂念。于是以后的哲人也时常以真理的代言人自居,更有世人甘愿将哲人视为救世的超人。
此时我联想到在弗莱堡大学就读时参加过的一次讨论会。那是一个由哲学系学生会组织的讨论会系列,邀请各位哲学教授参加,论题统一为:“我为何走上哲学之路?”第一次讨论的主讲便是我的博士导师B·让克教授和者学习两教椅之一的拥有者雅可比教授。
作为B·让克的学生,对他的情况我早知一二。他是颇具影响的现象学家,海德格尔教椅继承人W·马克斯的得力弟子,后来也接替马克斯而担任弗莱堡大学胡塞尔文库主任。他引起学生们兴趣的地方首先在于:年逾不惑时突发奇想,弃德国AEG电气公司的主任工程师职位和丰厚的收入于不顾,转而潜心从事哲学研究。按国人的流行说法,实属半路出家。盖因此之故,他55岁以后方获弗莱堡大学哲学教授位置,在此之前全靠神情政府助研金维持生计。
据B·让克的介绍,他之所以选择哲学是因为听了他弟弟关于费希特哲学的一番鸿论,对自我、非我的问题感到惊异莫名:世上竟有如此复杂的问题能够提出来,全不像电气工程那样可以一眼望穿。于是决心倾其毕生探个究竟。这也是听从内心召唤的一个典型事例。
另一位雅可比教授则正相反,称得上年富力强,仕途通达。须知获得弗莱堡大学哲学系的教椅并非易事,由此便可推论他的中世纪哲学研究在欧洲学界享有相当盛誉。他开的课程通常爆满,参加者多为神学系和哲学系的学生。
雅可比的经历缺乏传奇色彩。但他作为神学家对哲学的看法却出人意料。他和伽达默尔一样,对各个时代都有的那些抱有哲学使命感的大学生颇不以为然。他的原话是:每每听到有些学生将尼采或谁,哪怕是阿奎那,奉为拯救人类之希望,我总会全身起鸡皮疙瘩。哲学并不会把现成的真理转交给你,至多只能为你的思维能力提供某种训练而已。他的这番议论与雅斯贝尔斯所说“没有哲学,只有哲思”是一而二,二而一的。
这两人的论题实际上都涉及到本文的论题:哲学何为?哲人何为?
我本人坚信这样一个道理:哲学源于惊异,成于明智,毁于麻木。
只要人类童心未泯,好奇不绝,哲学思维就会绵延地持续和传递下去。
至于哲学的实用功能,那是取决于各个时代哲人的问题。现象学家们常常愿意区分指明(Hinweis)和证明(Beweis)。因此,我们在这里似乎可以这样说,伟大的哲人并不曾证明什么,但他们指明着什么。这些为他们看到和指明的东西,就是可能性:人生、世界如何展开的可能。
哲学家常被认为而且也常自认为是猫头鹰,这自然是得益于在古代神话中猫头鹰与智慧之神有缘。但神话的作者之所以选择猫头鹰,恐怕不仅是由于猫头鹰喜欢在夜里孤独地凝思,而且还因为猫头鹰具有一种天赋:「它能够在黑暗与混沌中看到其他生灵所无法看到的东西」。
伟大的哲人之所以伟大,也是因为他们看到了别人没有看到的东西吧?这当然并不一定意味着哲学家(尤其是近代以来的专业哲学家们)比一般人高明,正如猫头鹰并不必秃鷲更伟大一样。
是否还可以这样说:就哲人而言,他们看到的可能性肯定有许多许多,但他们愿意指明的则相对较少,而他们能够证明的则绝无仅有。所为“哲学之丑闻”,盖源于此。而就世人而言,对这些被看到并被指明的可能性,信不信由你。但倘若不愿一辈子浑浑噩噩度人生、迷迷糊糊看世界,你要么可以在这些可能性中择一而信之,要么就身体力行,自己尝试去看、去知,从而发现被指明的可能性确否如此,甚或去发现新的可能!哲人与世人之间并没有明确的界限。
我的想法是,今日愿听命于哲学召唤之人,有责任感的,不妨以“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自勉,尽力去发现和指明那些尚未被他们看到的可能性,但切忌将自己的理念或主义视作惟一原则而强加于他人,宁可常持一份“未敢翻身已碰头”的谦和或惶恐;无此负担的,则尽可继续做他的思维游戏,在对他自己的精神天地之营造中自得其乐,不必去奢望今人甚或后世的理解,只是但愿不要最终堕入空疏与虚枉即可。
转自【哲学之路】公众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