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志远:小说归根结底是写不同境遇的人,写人世间的“大多数”

创作谈

罗志远,1999年生,湖南长沙人,现就读于西南大学文学院,写小说、散文、书评等,作品散见于《作品》《青春》等。

我曾经受困于一个观念——小说需要主题吗?

这个问题困扰了我两年之久,直到后来某次询问一个老师。老师没有直面回答这个问题,反而叹了口气,说,其实好的小说,往往都是主题先行的。我如醍醐灌顶,一下子豁然开朗。回想到写《拳击家》时,隐隐也觉得一抹念想在心中憋气,想要猛烈地喷薄而出。学校图书馆禁止喧哗,于是我只能反复瞥向窗外,落地窗后,阴云阵阵,大雨磅礴,我发一会儿呆,吸口冷气,握紧拳头,继续写。

小说完成很快,一星期左右写完初稿。所投之时,却如过往,不免碰壁。所幸得顾拜妮老师的垂青,得到回复,之后又修改两次,见于天日。

我以为,小说归根结底始终是“人”的文学——写不同境遇的人,写人世间的“大多数”,他们活于当下,却被现实所包围,密不透风,或钱财、或情感、乃至理想,面对这场无物之阵,当被逼入绝境,茕茕孑立之时,我试想,人应该怎么做呢。

其实,正面强攻也好,迂回姿态也罢,或者彻底妥协,两膝跪下,双手抱头举白旗,无需我多言,每个人心中自有答案。在小说结尾,我说了一句话——“期待天边能出现一道巨大的闪电,伴随着那抹声响,把全世界都打亮,可等了很久,始终没有。”

我将这句话进行一定程度的处理,同样用在刊于《作家》杂志2021第2期的《书法家》一文的结尾。是啊,走在路上,我时常感到恍惚,期待着生命中什么能够出现,像一抹光,照亮周围的一切。可是时至今日,却什么也没有。于是,我心想,那好吧。只能小心翼翼将双手围拢,聚积一点零星文学的火星,温暖双手,以抗严寒,以免弱小的躯体被黑暗所完全吞没。我亲爱的友人,倘若你也感到寒冷,欢迎你的到来,不过请步子慢些,以免那细微的亮光,被风吹灭。我将这点光焰与你共同分享。

《拳击家》节选

作者|罗志远

第一次见陈得喜,是在我家门口。大除夕晚上,我蹲在地上等吃饭,一面顺着引线点火花,旁边是一堆去年积攒的没放完的空刮炮,火药已被我全部抠出,我把这些黑色粉末排列成一米多长的线。光线暗,我持手电筒,老远照见一个人,两手拎着塑料袋走来。那时我视力还好,左眼1.5,右眼1.3,第一眼看到的是一双军绿色的布鞋,没遮全,露出白色袜子,黑色裤子往上奶白色套衣贴着胸口骨头。他的身影摇摇晃晃,双肩耸起,看样子东西挺沉。起初他一直盯着地面,走近,看到我后,他才咳嗽两声。我俩相互打量,都没开口,气氛凝固,直到我爸拽开门说,老陈来了。我先朝他点点头,他也点点头,从塑料袋里摸索出一根橘子味的棒棒糖扔给我,然后跟我爸进屋。我叼着棒棒糖一屁股坐在地上,这就算认识了这个亲戚。

在我过去九年的生命历程中,我的记忆里一直没有他的存在,逢年过节的家族聚会也不见他。我姓罗,我爸也姓罗,陈得喜姓陈,随我奶姓。我爸是老大,下有四个弟弟,陈得喜最小,那时有了四个儿,我爷嫌多,想要个女娃,结果出了陈得喜。听说我爷第一次抱他时,往陈得喜下体一摸,脸皮就耷拉下来,差点没拱手送人。名字从预先起好的罗得喜变成陈得喜。

陈得喜是来找我爸商量他要离婚的事,我爸管底下兄弟称呼二弟三弟,到了他,就变成了老陈。我听到里屋传出窸窸窣窣的声音。我爸说,老陈啊,离不离你心里都没个谱吗?有些事,强求不得就算了。陈得喜那时尚属正常,拉开嗓门说,哥啊,不是我想离,她是铁了心不给情面,还要把我儿带走。我爸说,这事强求不得,你问你儿愿意跟你不,爷儿俩感情好啥都好说。陈得喜说,那我儿铁定跟我亲啊,睡一处,手里变形金刚还是新版的,夜里不松手。陈得喜说,得跟我,和他妈一块儿就完蛋了。那一天陈得喜和我爸商量至深夜,给我带了个旺旺大礼包和两个海绵宝宝封面的本子,临走的时候门外一片漆黑,空荡的风吹动了房檐的落叶,簌簌作响,我爸喊我送人,我点燃火柴,顺引线的火药燃起了猛烈的闪光,瞬间照亮了陈得喜黝黑的面孔,他蹲下来仔细瞅我,捏了一下我的脸,说了一句长得和我儿真他妈像,随后站起身离开。

那是二〇〇八年的冬天,陈得喜和我婶打了一场官司,结果惨败,我弟从此归了我婶,陈得喜不服要上诉,被一句基于双方经济条件考虑打了回来。家里东西陆续搬空,陈得喜像是被抽了脊柱的鱼,白天一人喝酒,晚上垫几张报纸躺地上,也没人管,再后来,开始隔三岔五来找我爸一块儿喝,他俩一坐下我就得出去,我妈领我上街买菜,逛五条街,好几次回来看到两人都勾肩搭背躺在地上,久叫不醒。后来有一次饭桌上,我爸说下次陈得喜来你们就别走了,你们俩留下来。我妈问为啥,我爸闷头干了杯白开水,指了指放在厨房角落的十几个贴着茅台标签的空瓶子,都是陈得喜来后喝完的。我妈也不说话了,我忙着在海绵宝宝封面的本子上画画。

噢,我想起了一件事,有必要说一下,陈得喜出生的三年后,我爸的三弟,也就是我三叔逝世了。死的具体原因我爸没和我说,只知道我那素未谋面阴阳两隔的三叔打小聪明伶俐,生前被全家视为掌上珠宝,尤其深得我爷宠爱。三叔的死给全家笼罩上一层阴郁的气氛,很长一段时间我奶叫陈得喜少在我爷面前晃悠,陈得喜多独自一人闭于房内,除吃饭上厕所出去一下,生存空间仅限于十平方米的空间。也就是在这段时间,他关门缩在房间,清静无为,学会了人生一项重要技能——打拳。拳是军体拳,书是我爷年轻时当兵免费发的,后卖废品途中遗落房内。陈得喜那时不到五岁,出来后,已经深得军体拳的动作要领,屈腿挺背,两脚张开与肩同宽,两眼凝神目视前方,一顿比画之下,威风凛凛,虎虎生威,别具一番气势。这并未吸引同龄人的关注,陈得喜一直是一个人,所到之处,邻里孩童做鸟兽散。

我爸一次谈起往事,说他当初还想着学两招,但每次瞧其他人都绕道,只能跟着大队伍走开。

陈得喜独来独往日渐成习惯,每天早上六点半准时携着我奶做的葱香花卷出门,打上半个小时拳,然后在去学校的路途之中吃完尚是热乎的早饭。中午放学,在小卖部旁边再打上半个小时,吸引不少人围观。晚上离开校园前,陈得喜最后在大操场的夕阳下打半个小时军体拳,然后回家洗澡吃饭做作业。这事也是后来传到我爷我奶耳朵里,我爷不说话,光撇嘴冷笑。我奶也不说话,就每天早上在饭桌上多放一个花卷。

陈得喜上了九年的学,打了九年的军体拳,最后几乎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毕业后,陈得喜文化分不行,军体拳却打出了一套自创新体系。原本升学无望,哪知那年军校招生,骨骼瘦弱平平无奇的陈得喜反而在人海之中第一个引起了教官关注,一张录取通知书寄往家中,被我爷藏到门槛缝隙里,每天家里人踩踏经过,无人知晓。等我奶发觉时,日期已过,那晚,两人大吵了一架,我奶抱着陈得喜痛哭,陈得喜倒没说什么,出门后,在家门口的老槐树下默不作声打了一夜的拳。

陈得喜后来做过钳工、搬过砖、发过小广告,十来个身份换来换去,吃饭技能也不断变换,他是最后一个结婚的,却是第一个搬出家的人。没多久我奶我爷相继去世,陈得喜就那个时间回来了一下,买了两束菊花,垫张报纸,给我爷磕了三个头,给我奶磕了六个,继而离去,后就和除了我爸之外的亲戚断了联系。至于为什么和我爸亲近些,我爸仔细想了想,说大概是陈得喜无意间见过他偷偷模仿打拳。

我爸没再多说,我问他陈得喜还打拳不,他说他不知道,大概是不打了,和他一块儿喝酒口头上都是儿子儿子的,长吁短叹,这是他命根子。我爸又说,男人嘛,一辈子不就剩下这么点事,房子、车子、票子,再多个女人,时机到了,有了个儿子女儿的,为下一代操点心,老了颐养天年,一生就这么过去了。我说,挺好。我爸说,陈得喜也算是悟到了,就是晚了些,女人没了,儿子没了,还没几个钱,住的地方老破小,只能等拆迁,能多拿就多拿。

后来陈得喜真就不再来我家了。一年一度的春节聚会,我看见宴席上亲戚们热热闹闹,一团和气,我一连叫了几个叔、几个婶、几个姨,唯独没见着陈得喜。当时还惦记着,年一过,我基本就忘记了这个人了。

我十一岁那年夏天又一次见过他,当时我去培训班上课,背了个黄色双肩包,戴了顶皮卡丘卡通帽,手里提着学校发的纸袋,里面是书包装不下的毛笔和宣纸。我妈说现在的小孩精,学得快,得学业和专业互补,于是给我连续报了奥数班和书法班,她报完还挺高兴,说还好眼疾手快,不然名额没了得输起跑线上,最后说动完脑子又动手,两不误。我走在大太阳底下,汗水浸透衣服,摸出口袋还有几枚硬币,跑去路边超市门口冰柜前买根冰棒。我花三块买了根橘子味冰棒,正撕开包装放嘴里,眼神随意一瞟,见着一个中年人从一家酒吧踉踉跄跄出来,黑色裤子,奶白色上衣换成短袖,我第一眼没认出来,仔细再瞅,往下瞧是那双军绿色布鞋,又歪头瞅他脸,的确是陈得喜。

陈得喜头发垂至眉眼,看起来酒还没醒,眼神迷离,逮着谁路过就猛地瞪大眼睛,周围人唯恐避之不及,他身上散发一股怪味,步子左摇右晃,围着一棵大树绕圈。我喊了一声,老陈。他顿了一下,又好似没听见,接着绕圈,我看了他十分钟,他围着树走了十分钟,最后终于慢慢停下来,面对大树规规矩矩站好,两腿微张,与肩同宽,半蹲下来,我以为他要打拳,但他只顾磨磨蹭蹭,不见动作,后来我看他好像把裤腰带解下来了,好像又脱裤子,我瞧着他,他露出白花花的大屁股,脑袋不摇晃了,朝上瞧,手上扶着什么,只听他嘴里嘘的一声,像是窸窸窣窣响起微弱的下雨声。我没再看下去,我想起马上要迟到了,冰棒融化的水顺着木棍滴在我的手上,泛起一阵冰凉,于是我舔舐干净,挺了挺胸,继续朝前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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