岷江边上 | 蔡德元:川江号子唱响世界
(摄影:骆传敏 中国摄影家协会会员)
1987年,《音乐世界》杂志披露,来自四川重庆轮渡公司的老船工蔡德元,将于7月下旬,接受法国文化部邀请,作为中国长江音乐家,前往法国参加在阿维尼翁举办的国际艺术节。在艺术节的音乐会上,蔡德元先生将向全世界唱响中国的“川江号子”。消息传出,震动世界,惊醒国人。
蔡德元 阿维尼翁艺术节 川江号子 乐山船歌,信息量大,——让我慢慢道来。
一、 蔡德元(五通桥冠英场人)号子手
五通桥江河纵横,溪流缠绕。千里滔滔的岷江,在乐山大佛脚下,冲积出一个天池大坝,这便是蔡德元的出生地。1933年,蔡德元出生在四川乐山五通桥冠英镇的许村乡下。因家境贫寒,家中兄妹6人先后夭折。生活所迫,年仅13岁的蔡德元,跟随父亲到一艘装运煤炭的白木船上,跑船度日。从此,开启蔡德元水上漂泊的流浪生活。
因年幼,蔡德元在船上干活无工钱,只能干些杂活混口饭吃。父亲去世后,独自直面江湖人生。运煤船经常发往重庆,蔡德元在往返川江的木船上,品尝到做一名船工的千辛万苦,同时受到激越高亢的川江号子熏陶。
蔡德元天生一副洪亮的嗓门,出于好奇,只要一趟水,蔡德元就会跟着哼,跟着唱,跟着吼出号子声,并拜该船的号子手刘兴明为师。到蔡德元17岁那年,尽管他只长成中等个头,身形瘦削,皮肤黝黑,但他聪明好学,声音高亢,师傅刘兴明,还是保举蔡德元为船上的号子手。从此,每当悠扬雄健的号子声从他嘴里起板,纤夫们就会忘却一切,披上搭肩,踏着号子节拍,一步步迈上漫长艰辛、荒滩岩壁的拉纤之路。
建国初期,蔡德元依然从事拉纤的船工苦活。跑船岷江、大渡河、金沙江,以及马边河运送物资。蔡德元在冠英乡下娶有一妻,育有一女,因常年的水上漂泊,根本无暇顾及家庭妻女。1956年公私合营后,蔡德元成为航运社的一名员工,1960年5月,蔡德元加入了中国共产党,1962年,四川省成立川航总公司(当时重庆属川航),蔡德元由乐山航管站调往重庆轮船公司。此时的川航重庆轮船公司,在逐步取缔人工木船,改由柴油发动机的机轮船组,蔡德元被分配在重庆轮船托运组,当上了一名拖船驾长,直至退休。
在重庆轮船上班以后,尽管没有拉纤开桡的苦力活干,但凭着一副好嗓门,蔡德元时不时要在船上露一手喊号子的本色。“1984年,由重庆电视台改编拍摄的一部电视剧《蓝宝石花》,剧中有船工生活的场景,蔡德元被邀请到摄制剧组,担任号子手参与拍摄。镜头下,蔡德元身穿破旧衣衫,一边拉纤,一边高喊粗犷的船歌:“脚蹬石头手抓沙,八股绳绳肩上拉。打霜落雪天下雨,一年四季滩头爬……”
正是这次意外的电视剧出镜,造就了蔡德元先生三年之后的法国音乐之梦。
二、法国阿维尼翁艺术节
阿维尼翁艺术节,又称阿维尼翁戏剧节,创办于1947年。当时的法国,刚从二战的阴影中走出来,力图重建。为了推动法国文化艺术的复苏与发展,让高雅的戏剧艺术走出殿堂、走入民间,法国阿维尼翁的戏剧节应运而生。每年7—8月,阿维尼翁都要举办国际性的戏剧节,迄今共举办73届。2020年因受新冠疫情影响,戏剧节被临时叫停。法国阿维尼翁戏剧节,与英国的爱丁堡艺术节、德国的柏林艺术节,并称世界三大艺术节。
阿维尼翁位于法国东南部,是14世纪罗马教皇的居所,故有“小罗马”之称。沃克吕兹省为其首府,人口约90万。因罗纳河上建有一座十二世纪的阿维尼翁桥,城市故名阿维尼翁,这是一座以戏剧为生命的艺术之城。
1987年伊始,法国的阿维尼翁戏剧节,拟以“世界大河相会在罗纳河”为专题,开始筹办国际音乐会,以荟萃世界九大河流——长江、尼罗河、恒河、密西西比河、多瑙河、亚马孙河、伏尔加河、扎伊尔河、罗纳河等所有的民间歌手,各作一个包台专场表演。
阿维尼翁艺术节组委会,为了能邀请到长江原生态的音乐参会,法国文化部特别委托在中国四川美院留学的伐·比恩小姐,寻找能用民歌来表现长江灵魂的民间歌手,当伐·比恩小姐偶然从电视上看到蔡德元表演的川江号子时,急忙通过重庆市总工会,市电视台,几经周折,寻找到在重庆轮船公司拖轮组上班的蔡德元先生。蔡德元当场就为伐·比恩小姐演唱了“抓抓号子”、“大斑鸠号子”、“小斑鸠号子”、“龙船号子”等几段不同曲调的川江号子,伐·比恩小姐万分激动,当场做了录音。随后,法国政府正式发出邀请。
5月11日,四川重庆轮船公司收到重庆市政府外事办转来的一封邀请函,法国文化部专电邀请蔡德元作为“长江音乐家”,参加法国一年一度的国际阿维尼翁艺术节。7月6日,已经54岁的老船工蔡德元与两个搭档,分别是嘉陵江退休船工71岁的陈邦贵,重庆歌舞团33岁的专业歌手陈昌福,组成三人表演组,集中到重庆市群众艺术馆,进行出国前的演出排练。7月23日22时30分,出国小组在领队兼翻译陈毓华的带领下,从北京乘航班飞往巴黎,后由巴黎乘车前往阿维尼翁。
由中国“长江音乐家”三人组激情演唱的川江号子,原生态的天籁之声,在艺术节上大放异彩,震惊四座,全场爆以经久不息的掌声和欢呼声。川江号子在法国首演,一举获得成功。
三、川江号子唱响世界
川江号子中的“川江”,是指宜宾至宜昌的这段长江水路,在川江一千公里的江段中,重庆占有660公里的水路航线。朝天门码头,恰是物流交通的枢纽。据川江航运的考证,川江号子的出现已经有三千年。可以说,在长江上有木船航行,就有川江号子的唱响。
2006年,当川江号子首批入选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时,蔡德元先生已过早谢世。嘉陵江的老船工,年届90高龄的陈邦贵,毅然举起川江号子的旗帜,担负起川江号子的非遗申报和传承之责。但是,真正把川江号子唱响世界的第一人,非蔡德元莫属。这个出生在四川五通桥的老船工,才是川江航道上的正宗传人。
参加完法国阿维尼翁艺术节载誉归国,当时国内各大媒体,均隆重报道了船工号子走出国门之事。央视录制出节目热播,重庆有三位记者苟邦毅、叶启邦、穆明政,开始对川江号子主唱人蔡德元先生,进行深度采访。并以《从船员到音乐家》为题,写出专访文章“——访川江号子选手蔡德元”。文中详尽介绍了重庆轮船公司这位54岁的号子手,擅唱川江号子的传奇人生,以及怎样把川江号子,唱到法国阿维尼翁艺术节的来龙去脉。一时间,蔡德元成为享誉世界的新闻人物。
1988年4月下旬,蔡德元先生回到阔别多年的故乡五通桥,与当年航运社的老友船员畅怀法国之行。时值五通桥举办第一届“青龙杯”青年歌手大赛,五通桥区文化局特意把蔡德元先生请到电影院的演出舞台,作为特邀嘉宾,由航运公司派出16名老船工帮腔和声,协助蔡德元先生完成两场川江号子的演唱。当原始粗犷,高亢激越的川江号子“喲……嗬……,哟……嗬,嗬……”穿越小西湖夜空时,天籁之声响彻天外。
蔡德元面对采访记者,讲起过自己身为船工号子手,领唱川江号子的艰辛历程。所有的江河号子,本质上就是一种劳动号子,但川江号子有很强的地域性。当船工们为战胜急流险滩,在特殊的环境中,迸发出一种带有劳动节律的音乐,这就是川江号子。她融入了川剧与民间曲艺的基调,同时吸收有京剧、河南梆子的韵调,兼收并蓄,逐步形成川味十足的独门音乐艺术。
蔡德元喊着号子,拉着纤绳在江河上摸爬滚打几十年,在峭壁沙滩上洒下汗渍,留下数不清的脚印,迸发出激越的呼喊,从而积累了不同调式的号子。用他自己的话说,由重庆返宜宾,跑一趟船需要七天时间,川江号子的唱词,他可以在七天中不打重皮子地唱。常年的江湖人生,蔡德元皮肤黝黑,头发花白,风霜在他的前额,刻下一道岁月的皱纹,号子手过早地显示出成熟与老态。
四、本地非遗的乐山船歌
蔡德元早年在乐山的岷江水系上拉纤行船,作为号子手,他喊出的号子,既有川江号子的激越高亢,母音里更多夹带乐山的方言土语。更多表现出船工号子的雄浑特性。据《五通桥区志》记载:“五通桥的船工号子,在川江一带颇有影响”。
其实,船工号子与川江号子、包括峡江号子,本质上无多大区别。都是船夫们在战胜急流险滩中,逐渐形成的一种调式,如大斑鸠、小斑鸠、幺二三等号子。蔡德元根据自己多年号子手的唱法,总结出领腔号子“三紧三慢”的节奏特点,同时能唱出 “走走绕”,“数板”、“招架”、“龙舟”等诸多号子的调式。
从乐山开船下叙府(宜宾),一般都要装满货船,顺水推舟。即便要从江安带些竹器与生活物资返航,货载都很轻。逆水行舟,只有遇到急流险滩,船夫们才下船拉纤,在迈过急流险滩以后,纤夫们又回到船上,划桡开船。号子手则要根据不同的水流水湾水势,选择不同的调式“起板”(喊号子)。当水流湍急,遇到险情,号子手要倒板(换调式),用激越有力的号子,激励同伴齐心合力划船,聚神醒脑。因而号子手要有辨别江河险滩的急缓,沟槽宽窄、长滩碛坝、爬坡下坎、水形地势,喊出不同节奏的调式来避险行船。
蔡德元的传承弟子,现年66岁的侯华龙先生,也是一名航运社的老船工,五通桥“船工号子”的非遗传承人。1971年,年满16周岁的侯华龙,正式成为父亲侯有才所在企业的员工,进入到航运公司当起一名学徒。因他秉性豪爽,身体强健,1976年开始成为一名号子手。当时在岷江航线上,五通桥王爷庙、大河坝、道士观河岸,都能见到船工纤夫拉船的身影。1988年春夏,蔡德元先生返回故里,到五通桥电影院回报演出川江号子时,侯华龙正是去给蔡德元师傅帮腔的最小一名船工,时值33岁的青壮年华。
五通桥三江交汇,码头众多。煤进盐出,百舸争流。民国时期,凡上河府、下河府载运物资的船只,都要在王爷庙一带的水码头靠岸歇脚。金山、辉山、鲝草滩、红豆坡等地出产的盐巴,要用大盐船通过茫溪河、涌斯江,穿越到人工疏浚的流水濠内,进入岷江主航道上成都、下重庆。因此,五通桥的水上航运十分兴旺,记载中有大小各类载运船只近900艘。1956年公私合营,五通桥成立航运社,组建有一支二千多人的航运大军。德元便是五通桥“战略输出”的优秀号子手。最后,蝶变为一名国际范的“长江音乐家”。
2010年,五通桥举办中国乐山龙舟文化旅游艺术节,会务处请来侯华龙先生,由他站到四望关观礼台高处,带领一群船工,领腔船工号子演唱,一腔雄健高亢的船工号子,足够把五通桥的端午龙舟盛会,推向热火朝天的境地。2011年,也是由侯华龙领军的船工号子,让生长在岷江边上的乐山市民,过足了一盘号子赢。久违的船工号子,在乐山新广场上空响起,欢呼声一浪盖过一浪。
据侯华龙先生介绍,当年乐山一带的船工们,风里来雨里去,生活相当苦寒。夏阳当空,纤夫们拉着纤绳在灼热的沙坝卵石上爬行,裸露的身板被烈日熏烤,腰背上汗珠滚动,两眼却直冒火金。如遇险滩,脚下万不敢打闪板,心无旁骛,高喊铿锵激越的号子,一直要把险滩镇过(越过之意),这才缓得过神来。如果船在桥沟虎口湾遇险,拉纤步调不一,拼劲不足,打烂船的后果不堪设想。
船工是社会分工的最底层,一群花和尚,吃住在船上。生活枯燥乏味,伙食水煮盐相。平水行船中,号子手喊几句打情骂俏的调式,宣泄一下内心的情感,释放胸中郁闷的心情,也是平常人生的一种情绪。闲暇之余,号子手触景生情,用调式见啥唱啥:“二四八月天气长,情妹下河洗衣裳,情哥穿起好赶场。嗬……哟嗨!”像这类唱词,几乎所有的江河,都有船工在传唱。逐水而居的女人,往往会大骂一声:“船拐儿”,坏得很!
船员生活枯燥无味,但船工的号子声里,却有自问自答的乐趣:(领腔)“拉船的,吃的啥子哟?”(众和唱)“肥坨坨,肥坨坨!(意为吃得好)”问:“拉船的,讨婆娘没有哟?”回答:“正在说,正在说!”即便是吃“稀饭尻尻(音)”,讨老婆成老大难,但“船拐儿”却以豁达自嘲的心境,告诉江湖大众:相亲大事嘛,“正在说,正在说——!”
侯华龙这位号子手,目前是乐山范围内为数不多的正宗号子哥。不仅能唱所有的船工号子,还能传唱开船号子、下梢号子。他身板结实,声音高亢,可以在岷江水域的行船中“见啥唱啥”,唱出本土号子的韵味来。
现摘录一段船过嘉州城的船工号子唱词,分享给读者。听听什么才是乐山船歌:
嘉定城哟嘉定州,很多古景在里头:
篦子蓖住九龙口,大佛坐在双江口。
上面又修东坡楼,中流砥柱半岩头。
乌尤大来没得口,还有麻浩对石毬。
好(一)副马鞍骑不走,老霄(顶)插在城里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