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丹的成熟期可以两件作品为界:始之以《塌鼻人》(L’Homme au nez cassé)的头,终之以《青铜时代》(L’Age d’airain),罗丹起初名之为《原始人》(L’Homme des premiers ages)的肖像。《塌鼻人》在1864年被美术展览会拒绝了。这是可以理解的。在这作品里,我们感到罗丹的艺术已完全成熟,丰盈和稳定。它那毫无顾虑的伟大的自白和当时盛行的“学院式”的美的要求又那么背驰。吕德徒然把一些粗野的姿势和洪亮的呼喊赐给凯旋门上的反抗女神。巴里徒然创造了许多柔捷的野兽;而人们对卡尔波的《舞蹈》(La Danse)又讥笑到他们熟视无睹为止。一切都没有改变。人们所追求的雕刻依然是模特儿式的,注重姿势和寓意的,一种容易、懒慢、便宜的手工业,只要多少能够精巧地模仿几种因袭的姿势便心满意足了。在那样的环境中,那《塌鼻人》的头,或许已足以引起那只有他后来的作品才能引起的风波了吧。然而人们所以拒绝它,谁知不正因为它是一个无名的人的作品,不屑一顾便把它拒绝了呢。
关于这姿势,我们可以说,它像关闭在一颗坚实的蓓蕾里沉睡着。思想的烈火和意志的风暴:它开放起来,于是,看呵,显现的便是这具有雄辩而且煽动的双臂的《施洗者约翰》(Saint Jean Baptiste),带着一种仿佛感到后面有人跟着来的雄壮的步伐。这个人的躯体已经不是完整无损了:沙漠的火穿过他,饥饿侵蚀他,各种狂渴焚烧他。他不折不挠,并且变得极端坚强了。他那隐士的瘦躯无异于一条木柄,上面插着他的步履的叉儿。他走着。他走着,仿佛他胸怀着全世界,仿佛在用他的步伐测量广阔的大地。他走着,他的臂儿证明他在走动,他的手指也分开来在空中划出进行的符号。
这座《施洗者约翰》是罗丹作品中第一个走动的人。许多别的便接踵而来。于是《加莱义民》(Les Bourgeois de Calais)开始他们沉重的步伐,而他们每步都似乎准备着《巴尔扎克》(Balzac)的挑战的步伐的雄姿。
可是那些站立着的人们的姿势也逐渐展开,关闭,并且像燃着的纸般卷起来,变得更坚强,更周密,更有生气。比方这《夏娃》(Ève)的像,原定放在《地狱之门》(La Porte de l’Enfer)上,像一个怕冷的人,她的头深深埋在那交叉的双臂的黑暗里,她的背脊是圆的,她的颈项看起来几乎是横着的,她那倾斜的姿势无异在侧耳倾听她自己的身躯,因为一个陌生的未来在里面开始蠕动了。仿佛就是这未来的重量影响这女人的肢体,把她往下坠,把她从那使她分心的生命拖出来,回到母性的深沉而卑微的奴役里。
或许就是在这时期,诞生了从两膝投身于她自己纷披的水淋淋的头发问的《水神》(La Danaïde)吧。我们只要绕这座大理石一周,便会得到一个奇妙的印象:一条长的、很长的路,沿着迂回丰美的背脊,以达到那埋在石里如在深长的呜咽里的面孔,以达到那纤柔的手,那像一朵临谢前轻语生命的手。还有《幻影:依卡尔的女儿》(L’Illusion,La Fille d’Icare),一个无可奈何的、深长下坠的、使人晕眩的变形。还有那组题名为《人和他的思想》(L’Homme et sa pensée)的。它表现一个跪着的男子,由他的额头的接触,在石里唤醒了一个女人的轻盈的形象,这形象却仍然贴附在石上;如果我们要解释它,我们就应该欣赏这额头与思想的融洽无间的结合;因为只有他的思想是活着,并站在他面前;其次便是顽石了。和这群像接近的,还有那罗丹名之为《沉思》(La Pensée)的,从石里突出、凝神默想的头。腮部以下完全埋在石里。这简直是从潮湿的延续的浓睡里慢慢儿举起来的、一副充满了光明与生命的面孔。还有那《加里亚提德》(La Caryatide)。已经不是那轻轻地或沉重地支持着一块石的重量的笔直的形象,或者因为那块石已能自主这形象才藏身其下了。一个女性的裸体跪着,头向前倾,完全压缩在她自身里,并完全给她的负担的手捏就,这负担的重量源源不绝地下降于她的四肢和全体。这躯体的最微小部分都支撑着石的全部,如一个更大、更古、更坚强的意志,可是她那注定要毕生背负的命运却不因而中止。她背着,像人们在梦中背着“不可能”一样,并且找不着出路。而她的倾颓,她的晕倒,依然是一种背负的动作。等到疲乏来了,终于使她的身躯倒卧下来,躺着,她还是背负着。她将无终无极地背负着。这就是《加里亚提德》。
譬如那些日子最久的中国墨素描,它们的光和影的效果具有一种惊人的力量。其中如那令人想起伦勃朗的《男人与公牛》(L’Homme au taureau),如《年轻的施洗者约翰》(Le Jeune Saint Jean Baptiste)的头或那表现叫嚣的《战魔》(Le Génie de la Guerre)的面具;一切帮助画家去认识平面的生命以及它们与周围空气的关系的速写和习作。其次便是用轻快的手腕描绘的裸体,有些是具备各种轮廓,用敏捷的钢笔轻抹的;有些却幽闭在一个单纯的轮廓的震荡的旋律里,从那里崛起一个不可磨灭的纯粹的姿势。罗丹应一个藏书家之请,用来点缀一本《恶之华》(Fleurs du mal)的许多钢笔画就是这样。如果我们只说及这些画对于波特莱尔的诗之深刻体会,这就等于不说,如果我们记起这些诗本身是如何的饱和,似乎拒绝一切外来的补充和提高,我们必定试图多说一点;而事实上,在罗丹的婉妙的线条与诗句融会处,我们感到一种补充和提高的印象,这些画稿的迷人的魔力就在此。那幅配合《穷人之死》(La Mort des pauvres)一诗的画,简直超过这首伟大的诗的内容,因为它的姿势带着那种单纯与不断增长的伟大,我们真以为它磅礴了宇宙,从晨光以至落日。
这里是雕刻家《达鲁》(Jules Dalou),他里面颤栗着一种刚愎而贪婪的精力与神经的疲倦;这里是《罗施弗尔》(Henri de Rochefort)的富于冒险性的面具;这里是《米尔波》(Octave Mirbeau)行动家的脑后荡漾着诗人的幻梦与怅望;这里是罗丹认识最深的《普维·德·夏凡》(Puvis de Chavannes)画师和《雨果》(Victor Hugo)诗翁;这里是超出一切的、具有不可形容的美的《约翰·保罗·劳仑斯》(Jean Paul Laurens)的铜像。这半身像或许是卢森堡美术馆最重要的作品。它的面呈现着那么丰满和深刻的感觉,它的姿态那么幽闲,它的神气那么轩昂、激动又那么清醒,使人不得不想像这作品是大自然从雕刻家手里夺来,珍重保存如它所最抚爱的宠物之一。这辉煌的铜像,其铜质如火般透过煤烟的墨黑,灿烂而闪烁,更足以完成这艺术品的凄惶的美。
《劳动塔》(La Tour du travail)就是要这样建造的。在这盘旋而上的浅浮雕上面,将展开一部劳动史,这条长带将在地窟下与那些在矿井里老去的人开始它的征途,它将穿过各种各样的职业,从喧嚷热闹的职业以至最沉默的职业,从高炉以至心房深处,从斧头以至脑海。塔门口站着两个像:日和夜;塔顶将高竖两个插翼的神使,表示昊苍的祝福一直降到塔上,因为这座劳动的纪念碑将是一座塔。罗丹并不企图将一个伟大的人物或伟大的姿势去象征劳动;劳动不是可遥望的东西;它只体现在工场里,在书房里,在脑海里,在幽暗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