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閨蜜

輕寒初透的脈脈黃昏,一路行,一路去看老閨蜜曹曉明的水墨畫展。堅冷的玻璃門推進去,一幅玉堂春暖的富麗景致,繁花一般冉冉展開。略略掃一眼,望見我嬌小玲瓏的老閨蜜,層層疊疊,被簇擁在人堆子里。伊一張清粉雪白的臉,若即若離,於滿室的喧闐里,淡淡笑著。

四壁,此起彼伏,是曉明的種種新作,最惹眼,是她的大幅花卉,十分潑墨,亦十分清凜,說不盡女子的秀婉與溫美。呆立畫前,心裡驀然發一個小痴,這個,大約便是東方文明裡,最高級、亦最含蓄的性感吧。

曉明周旋於滿堂高朋,且笑且留影。老閨蜜長我十歲,大有性情的摩羯女子。伊人面若敷粉,一襲黑色暗花羊絨小旗袍,纖巧玲瓏,盈盈不足一握。周身清媚之姿,宛如一闋楚歌,凜立於不絕如縷的草莽人叢。明明是歡天喜地的開幕酒會,我卻,在心底暗暗落了一滴淚。曉明這種,老錢養大起來的上海閨秀,恐怕是,眼睜睜地,要看著她們,斷了代了,今天沒有,以後,不知多少年,才會再有了。至於新錢養起來的繁華女子,肉氣騰騰,閃閃發亮,就不說了。

這些年,有一搭沒一搭,斷斷續續,看曉明閒閒畫水墨。在伊畫室里,看伊一筆一筆畫竹葉,在伊家裡,看伊給密友隨興點翠,在我家裡,看伊耐心極好地教包子小人畫松枝。看多了,便在心裡點頭不已,世上的事,原是相通相達的。最低,不過是技藝之事,最高,就是天性天成了。

伊的父親曹用平,師從王個簃,宗的是吳派;伊自己,二十歲拜的程十髪,宗的又是程派,熟年前後遊學歐洲,更學了一肚子的西洋玩意兒。伊筆底的水墨,便有了出格出離的氣韻。伊的師姐汪大文,曾經點著伊的一幅京都墨雪,跟我贊嘆,看看,這是吃多了麵包的女人,畫的水墨。而我懂得,老閨蜜筆底的好,好在一個沒有敵我之心。伊是於人世,於功名,都沒有敵我的朗朗閨秀,筆下一幅天縱的闊氣。世博那一年,看伊的世博水墨,琳琅滿牆,十分豐盛。一幅朱色中國館,極是漂亮奔騰。噌地那麼一筆,狠狠立在宣紙上,不著痕跡,巍峨,不猙獰。暗地跟伊笑贊,省力的,就那麼噌噌一筆。曉明卻擰眉,儂哪裡曉得,在家裡畫案上,可是噌噌掉了幾十筆,終究才得了這一筆。伊得了贊美,終是清淡,講,這點東西算什麼?父親那一輩,講究的,是琴棋書畫,件件精緻,我這輩子,只得了一筆畫而已。看過程十髪給伊寫的課程表,宋人詞話,中國美術史,臨帖背貼,臨古代作品,素描,研究構圖,速寫,雲雲。列在第一位的,是宋人詞話。老閨蜜一身的淡麗高古,這便解了密。

當年初識曉明,伊尚在錦繡熟年,性子里,有一種十分少見的撞。為人行事,頓挫翩躚,常常爛漫得眼花繚亂。

細得膩手的京都瓷器,伊飄洋過海小心翼翼捧回來,送給密友的時候,忘記將裡面包裹的軟布取出來,不幸的是,那軟布,竟是老公的舊棉襪。為這個,老閨蜜零零碎碎,給笑足三年五年。

某年伊從貴州玩回來,蹬雙苗人的繡花鞋,來我家玩,一擲,擲下一整個紙板箱,裡面塞滿乾濕黔貨,一件一件,統統是寶貝,驚到我手足蒸騰。

華麗宴席之上,高官富豪,男男女女,人人一片滾燙心腸,熱議全球奢侈品。老閨蜜好不耐煩,頻頻示意伊要走人了。主人家熟知伊脾氣,軟聲安慰,帶了速寫本?儂畫畫速寫,席上的閒話,不聽也罷。老閨蜜哪裡肯依?我行我素,立起身來,絕塵而去。隔日訴給我聽,然後來句精緻小結,反正,這種辣手事情,全上海,出了名的,就你我做得出來。真也是,這種潔癖,嘖嘖,我們兩個,怎麼就至死不改?

老閨蜜於朋友,蜜時如糖,淡時如水,真真空靈簡淨君子之道。伊的心靈指標,是,朋友麼,要招之即來,來之即玩,玩完即去。要囉嗦應酬,敷衍客套,那算什麼朋友?

跟伊推心置腹,看儂的畫,看儂的容顏,如何想得到,儂這幅剛猛心性。老閨蜜思忖下下,答,大概,秉自母親。伊母親,千金小姐豪門出身,半輩子錦衣玉食,不知人間煙火。臨到文革抄家,抄到一無所有,連父親最鍾愛的大書桌,亦要抄走。一向嬌弱的母親,終於不乾了,挺身而出,絕地反擊。立在書桌跟前,迎著紅衛兵帶血的皮帶,講,你們敢抄?如此一幕,當年幼齡曉明,一筆刻入骨子裡。

前些年,老閨蜜去了幾趟徽州,婉轉流連,愛上那些白牆黑瓦馬頭檐,這一回,狠狠一擲,置了個古宅子,那宅子廢池喬木,惟一株百年老牡丹,秀立中庭。伊跟我琢磨,宅子翻修好了,要取個名字,兒子屬馬,不如叫馬槽好不好?我聽完用力搖頭,不好不好,這宅子,現成的好名字,叫做牡丹府。配你的人,配你的庭園,配到十二分。伊聽了,當場一把抓住師姐汪大文,那麼,鎮宅子的牡丹圖,姐姐畫了送我。聲情並茂,爛漫天成,一幅嬌柔小兒女聲氣,真真眩目宛然,愛到人心軟。

人生里,有如此一枚如珠如寶老閨蜜,真的是,老天給我的,最慷慨的恩典。

與程十髮先生

一早與曉明隔空對話,感慨萬千,貼個舊稿,2016年的初冬又到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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