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8年,上海老教授家裡的吃

篇一

《1978年,上海老教授家裡的吃》

三伏天氣,清白心思,布衣釅茶,閉門讀書:《趙景深日記》。

趙先生28歲已是復旦大學中文系教授,今日想來,是不可思議的輝煌履歷,所有獵頭看到,想必不是下手搶,而是懷疑真的假的。這本日記,是趙先生晚年,1976年至1978年僅剩的一點點日記,說起來是彌足珍貴的。趙府當時在四明里6號,趙先生日日盤桓的左近,復興公園襄陽公園淮海公園婦女用品商店轉彎角子等等,一路是我熟透的老城。慘淡的是,四明裡,今已不存,當年造成都路高架,拆乾淨了。

趙先生日記每日字數定額,半幅工作手冊,必錄早餐食物,以及每日研讀書寫,訪客出入往來。非常有意思的是,只要是家裡留客,吃得略豐盛一點,趙先生必一碟不漏地仔細記錄。細細翻了下,這種日子的日記,通常是三行寫晴耕雨讀,兩行半寫菜譜。以這種篇幅比例,可以端詳出趙先生晚年,於吃食的眷眷深情。沒有互聯網,沒有電視機,亦沒有四海旅行的古舊歲月里,一枚暮年老人家,即便是世界級學貫古今的老教授,最深沉的消遣,不過是聽聽無線電,吃吃好吃的。這個真是令人大舉興嘆的事情。亦想起,當年第一次去看望米容的母親,老太太八十多歲,講一口老閨秀的剔透法語,跟我講,人老了,牙一定要好,而且一定要自己的牙,吃東西才會有滋味。而吃東西,幾乎是,暮年全部的愉悅。很記得老人的叮囑,一直十分當心一口牙齒,家裡洗手間有牙刷,廚房裡也有牙刷,連包子亦知道常常查看我的牙,夠不夠閃亮。

七月某人來,留便飯小酌。四冷盤,色拉,醬鴨,咸蛋,蝦米豆芽。四熱菜,排骨,鯧魚,口蘑肉片,絲瓜油腐。啤酒,大米飯。

四冷盆,四熱菜,這種菜譜,很暖心,很像四明裡小樓人家的便飯。除了咸蛋充一冷盤,略顯草率,其他色色,簡直看不出,是物質清貧的1976年。口蘑一詞,屢屢出現在趙家的菜譜上,讀起來相當口澀,上海人通常不用口蘑的說法,蘑菇便是了。

數日後,親戚來,家人去街上買熟食待客,趙先生記錄,飯館不用肉票,熟食店要。

八月某日,晚飯後吃湖州最後一瓜,紅瓤,稍生,還好。今天是末伏,人參湯吃到今日為止。

九月初,某某送來肉月餅四十個,她曾排隊兩小時多。

看來,光明邨排隊故事,不光可以點亮白痴微信群,亦足可載史冊的了。

九月末,中午吃鍋貼夾火腿,甚高興。

鍋貼如何夾火腿?痴想千秒,悟不出來,不太高興。

十月中,晚間煥文回家,帶來三隻大蟹,阿姨剝了,準備明天準備做蟹粉饅頭吃。

那時候的人啊,有得是漠漠光陰,真奢侈。

十二月中,留鄭逸梅,陳汝衡,方詩銘,徐扶明等午飯,四冷盤,龍蝦片,油炸花生,醬鴨和肫肝,三熱炒,炒三鮮,肉片口蘑,青菜。大菜,蹄髈,紅燒雞,什錦湯。

這天其實是《小說史略》座談,寫座談三行,寫午飯兩行半,實實足足。四冷盤,全盤高熱量高油脂高膽固醇,今天絕對不作興如此待客。蹄髈以及紅燒雞,亦是狂轟濫炸。當年是體面,如今彷彿不是了。

次年,1977年,1月,中午希同預祝77歲生日,吃餛飩。四冷盤是,油炸花生,龍蝦片,鮑魚,紅腸叉燒。後兩盆是超林到幾個地方去拼買來的。

希同是趙夫人,超林是養女。鮑魚冷盤,費思量。油炸花生龍蝦片之下,忽然接一盤鮑魚,屬於跌宕急轉彎。

四月,晚間某某送來毛筍一捆,黃芪一包,鯽魚一條,《菁廬詩稿》一冊,報以香煙三條,食糖兩斤,糖果和點心三包。

再下一年,1978年,三月,九九已過,不再服用人參,改服白木耳。

四月,太倉路216號紹興媽媽開始在我家做上半天工作,她是自己有糧票的。

這位紹興媽媽上工的第二天,主要工作,是剝胡桃肉。無法想象,老教授還明察後廚幫傭女工的工作內容,並詳細記錄。

這本日記,好幾天,帶著去咖啡館泳池邊斷斷續續讀,一邊讀,一邊相當餓,坐立不安的,推杯而起,回家煮東西給自己吃。

最後再錄兩條比較跑題的。

1976年6月某日,睡午覺時聽了三弦,手風琴等演奏的常寶哭訴和沙家浜夜襲兩節,甚佳。

1977年2月某日,晨5:40,聽大慶批四人幫對話,6:30聽北京新聞,有朝鮮將統一,《人民日報》有評論,鄧穎超訪問緬甸等。

隨手寫點日記,是多麼必要,至此,不用我說,大家都瞭然了。

篇二

《我對素食館子的一系列私人要求》

我城繁華,蒸蒸日上,諸般好人好事,說的人,寫的人,唱的人,比比皆是,我就不再添那個熱鬧了。不過呢,再炙手可熱的城,缺角掛漏,總是萬萬難免。立秋天涼,心思大好,就揀這個缺與漏,暢肆寫幾筆。

比如,城中,基本上,沒有幾家看得過去,吃得過去的素食館子,說一間都沒有,好像亦不過份。不好意思大肆撻伐諸位有名有姓有頭有臉的素食館子,還是換一番筆致,客客氣氣,寫幾句我私人的心靈指標。

之一,素食館子擇地而市,擇地之時,請主人家費些思量。素食館子宜於僻靜巷落,幽靜小院深淺處,澹泊明志地默默開啓,不宜於紅塵極度萬丈的沸騰鬧市頭角崢嶸。再標榜清高的素食館子,擇個帝國主義霸權氣息騰騰噴薄的外灘高樓,艷幟高張地那麼一開,無論如何,總是一項尷尬。每被邀請去那種素食館子吃正經飯飯,我總是頭皮發麻糾結得起一身的苦瓜疙瘩。darling,自知之明,原是一種極難獲得的智慧,開過或者吃多了素食館子,倒是大致能夠領略分寸一二。

之二,素食館子的服務生,務必的務必,請挑選一些氣質素淨的男女擔當。很怕坐在一塵不染一星不油的素食館子里,於靜悄悄的黯淡暮色里,湧現上來兩三位武大郎或者黑三娘,力拔千鈞地,很葷很轟轟烈烈地,把素食飯菜大力鋪張於娟秀食桌之上,天下好像再沒有比這個更倒胃口的壯舉了。素食館子宜請一些手腳輕靈的婦人,最好是微乳細骨劉海齊眉那種,安靜妥帖無微不至地照顧客人飲食,於食,於心,皆受用。說句隔壁閒話,我城一家極小的川菜小食鋪子,蜀巷,滿堂蜀中婦人川流服務,午市熱鬧高峰,聽伊人們於逼仄飯堂內輾轉騰挪蜀聲嘯叫,真真好看並好吃。此種形神兼備的風致,值得各家素食館子俯首取經。蜀巷並非素食館子,只一味雪豆蹄花,制得極是軟糯妥帖。奇異的是,每去,總是看見諸位女客,默默獨食雪豆蹄花,從未見過男客人吃這一碗。彷彿是,男生不作興吃這種軟飯。

之三,素食館子如今都懂得收拾出一腔古韻盎然,盈盈起一堂禪意澎拜,多多少少,欲言又止地,跟某些人生哲學羞澀貼一貼。必須贊一句,這種自我激勵日日向上的志趣,總是可圈可點的。只是,好多時候,弄得有點過份的迫不及待,一股子強要的野蠻,讓入內吃飯飯的客人,亦累亦窘,手足無措,擎著累贅的精神抱負,變成一肚子的難以消化,這於養生,總是百般不宜的。見識過精潔的素食館子,苦心擺著全堂的舊木桌椅,主人家不知費了多少心思和歲月,碧落黃泉地蒐羅得來,展眼望過去,真真古靜安詳,色色穩妥,一幅小型博物館的氣度。一坐下吃飯飯,問題來了,那些舊木桌椅,原不是配套而成的,是東一件西一件慢慢攢聚而來,人一坐下,桌與椅的高度,完全比例失調,一雙膝饅頭無處擱置,只能小心翼翼端著,辛辛苦苦端足整整一頓飯,真的比抽筋還抽筋。桌椅中看,亦要可坐。精神要緊,生理也滿要緊的。一切的追求,還是落在中庸的度內,比較安穩。廣大素食館子,請三思下下。

之四,諸家素食館子,今後五十年里,可不可以,不要再用古琴伴餐?縱觀天下,放眼全球,大概沒有比古琴曲子,更毀滅人之食慾的音樂了,偏偏我城的素食館子,獨獨愛死這一味,實在是費解極了。素食館子宜選錦心繡口的音樂,亦可揀空靈飄逸之作,斯卡拉蒂的小曲子很好聽很合宜,傅聰老先生彈的版本,斷句斷得唐詩宋詞一般鏗鏘,挪來伴個素餐,真真絕配不過。晚餐時節,何不取Nina Simone的黑糖爵士一唱三嘆柔媚蝕骨?蔣月泉先生的評彈曲子,亦是素食助興上上之選。總之的總之,就是不要再弄一房間的古琴,聊齋兮兮的,darling這個真的要改一改。

寫了半天,還一字沒寫到素食館子的食物,下次再續吧。

兩篇舊稿,禮拜天一起重溫。圖片是日本人的飲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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