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部世界》中的梅芙是如何破解“缸中之脑”和“罗素悖论”的？
本文为分析之境栏目【第四期】
《西部世界》是HBO近年来的重磅力作，广受大众追捧，更受哲学界尤其心灵哲学研究者们的青睐。第三季首集开播荣获IMDb 9.9分、烂番茄74%新鲜度，目前已更新至第三集。其中，第二集尤为精彩，虽然是在演绎老问题，但在我看来，却毫不乏味，反而震撼寰宇、发人深思。本文就第二集中所涉及的“缸中之脑”和“罗素悖论”的相关问题展开分析和论证，由于《西部世界》的情节复杂、故事线众多，本文难以承载梳理工作，只交代论证中所必需的情节和背景（建议读者亲自观看）。
先简单论述下本集的情节：
Maeve（接线员，即人工智能体）醒来后，发现自己在一个战争世界中，她打算在同伴Sizemore（人类，设计西部世界故事线的编剧）的帮助下逃离这里（为了下文方便区分，我称她所处的世界为「当下世界」）。但Maeve发现，Sizemore其实是复制品，这个写剧本的编剧竟然是别人剧本中的人物，不仅如此，整个「当下世界」都是剧本中的「虚构世界」，Maeve通过努力，破解并逃离了这个「虚构世界」。
在此过程中，涉及了哲学史上非常著名的两个问题——“缸中之脑”和“罗素悖论”，并且，Maeve对「虚构世界」的破解很可能会对这个两个著名的哲学问题产生挑战，接下来我们作逐一分析。
Maeve识破“缸中之脑”是否对普特南构成反驳？
“缸中之脑”（brain-in-a-vat）是普特南构想出来的思想实验，概言之，我们可能是邪恶科学家放进缸中的大脑，缸中有大脑所需的营养液，大脑一边连着电极，可以产生任何意识。这个思想实验是直接对接怀疑主义的，就是说，我们所处的这个世界可能是虚假的，这个世界的真实性是可怀疑的。然而，普特南认为缸中之脑是“自我反驳”（self -refuting）的，从而回应了怀疑主义。
我们将普特南的论证简单论述如下：
（1）如果我是缸中之脑，那么我没有“缸中之脑”中的“缸”和“脑”的经验
（2）所以，我不知道我是“缸中之脑”
（3）所以，如果我是缸中之脑，我不知道我是“缸中之脑”
这个论证很简单，其关键点在于普特南的语义外在论，他认为语词是要对应外部指称的。本集主要故事情节便是Maeve识破并逃离她所在的「虚构世界」，其场景并非就是缸中之脑，但无疑和缸中之脑本质相同（缸中之脑的变体），为了方便论述，我们以下就称处于「虚构世界」的Maeve是缸中之脑。
那么，Maeve是如何识破缸中之脑的呢？
我们根据情节重构如下：
（1）Maeve知道（相信）Sizemore已经死了，那么眼前的Sizemore肯定是复制品。
（2）她通过强大的「整体统觉」（bulk apperception）发现「当下世界」有些不稳定，于是Maeve做了类比推理：Sizemore之外的存在物可能也是复制品，「当下世界」一切也都是复制品——「当下世界」是虚构的。
（3）Maeve进而做了验证，通过问她「当下世界」的人“-1的平方根是多少”，使得系统运算过载，从而导致「当下世界」出现bug——自由落体的物体可以静止。
（4）Maeve通过黑进「当下世界」的运行系统，反向看到了自己在运行着的“大脑”，从而具备了“缸中之脑”中“缸”和“脑”的经验。
（5）Maeve知道她所处「当下世界」不是真实世界——她是缸中之脑。
按照普特南的论证，如果Maeve是缸中之脑，那么Maeve不可能知道她是缸中之脑。Maeve确实是缸中之脑，但是她却知道她是缸中之脑，这明显和普特南的论证所冲突，那么，Maeve识破缸中之脑，是否对普特南的论证构成挑战，是否重新搬回怀疑主义的疑难呢？
通过上文论述，我们发现，Maeve识破缸中之脑的依据是“经验”，而此处的“经验”又分为三种，一种是与常识不符的经验——事物虚晃，第二种是违反物理定律的经验——自由落体的物体静止，第三种是「本体世界」的经验——对“缸”和“脑”的经验。
那么，问题是，如果Maeve没有强大的「整体统觉」或者说她所处的「当下世界」背后所支撑的系统完美无缺，Maeve还能识破缸中之脑吗？
答案是否定的。
如果Maeve没有强大的「整体统觉」或者「当下世界」背后所支撑的系统完美无缺，她就不会具有事物不稳定的“经验”，也不会有与违反物理定律的经验——自由落体的物体静止，更不会黑进「本体世界」的系统发现“缸”和“脑”，那她就只能在「当下世界」中生活，只要故事线够细致，只要系统运算力强大，她会一直在这个「当下世界」中生活，她永远不可能知道她是“缸中之脑”，因此，普特南的论证依然是有效的。
我们进一步追问：即便我们承认这些bug存在，换做是我们普通人类，能够识破缸中之脑吗？
答案往往是否定的。
Maeve识破缸中之脑的唯一依据是“经验”，其实经验本身没有上述几种区分，我之所以做出区分是因为这三种经验作为证据在证实程度上具有递进关系，违反物理定律的经验要比不稳定的经验更容易使人对这个世界产生质疑，并且前两种经验只是推测的依据，还是不是证实“Maeve是缸中之脑”的直接经验，那我们分别来分析下这三种经验。
▶ 第一种经验是「不稳定的经验」，这类似于我们的错觉，平时我们也会有这种类似的经历，比如把石头墩子看成人，还有一些日常经验中的格式塔转换，都会产生类似的「不稳定的经验」，此时，我们首先想到的是自己的感觉能力出问题了，而不是质疑这个世界。
▶ 第二种经验是「违反物理定律的经验」，这类经验在直觉上对我们的认知产生冲击，但是尽管如此，我们一般的反应是去弄清楚违反物理定律的条件，甚至是修改物理定律，而不会首先想到质疑这个世界的真实性。
▶ 第三种经验对人类来说是为时过早或不合时宜的经验，因为人类迄今为止并未有这种经验（除非存在不同层级世界的经验互跨），即便是有，我们也有合理的理由相信，人类会把这当成恶作剧。
上述对三种「反常经验」在人类群体中的反应所做的分析并非是推理，而是通过人类已有的经验反应做的推断，但这是符合我们直觉的。那么问题来了，为何Maeve可以很容易地注意到「反常经验」，进而识破缸中之脑呢？因为Maeve有穿越不同世界（本体世界与虚构「故事化的」世界）的经验，这种经验对于识破缸中之脑是十分重要的，这也是Maeve能够识破缸中之脑的关键。
综上所述，Maeve尽管识破了她所处的缸中之脑困境，但是，这对普特南的论证来说，仍然构不成挑战。原因有三：
1）普特南所设想的缸中之脑不具备强大的「整体统觉」；
2）普特南所设想的缸中之脑完美无缺（不会出现bug）；
3）普特南所设想的缸中之脑不具有穿越不同世界的经验。
Maeve破解“罗素悖论”了吗？
罗素悖论是哲学的入门性问题，曾在数学界产生过很大的影响。
罗素悖论可以简述如下：
集合C由一切不属于自身的集合所组成，那C是否属于C？
如果C属于C，按照「C由不属于自身（C）的集合所组成」，那么C不属于C；如果C不属于C，按照「C由不属于自身（C）的集合所组成」，C属于C。
把集合悖论转化成“理发师悖论”会更容易理解：
理发师奥卡姆只给不给自己刮胡子的人刮胡子，那他给不给自己刮胡子？如果他给自己刮胡子，那么他不给自己刮胡子；如果，他不给自己刮胡子，那么他给自己刮胡子。
罗素悖论已有很多种解法和说明，在今天也不新鲜了，并且这并非本文的重点，本文所关注的是：《西部世界》第二集中存在“罗素悖论”吗？如果存在的话，是如何解决的？这是很多人可能不容易注意到的问题，当然，相比于缸中之脑困境，这的确不是本集情节的主要问题。
Maeve说，
（1）一个人要如何逃离一个不存在的牢笼？
单单这句话还不是罗素悖论的基本形式，我们需要转化一下：
（2）如果「一个牢笼不存在」，那么一个人不可能在「此牢笼」中
（3）一个人如果要逃离一个牢笼，那么此人必定在此牢笼中
由（2）（3）可得：
（4）一个人在其不在的牢笼中
按照（4），那么，
如果此人在牢笼中，按照「一个人在其不在的牢笼中」，那么此人不在牢笼中；如果此人不在牢笼中，按照「一个人在其不在的牢笼中」，那么此人在牢笼中。
从分析来看，这不仅构成了罗素悖论，Maeve还陷入了罗素悖论中，在讨论Maeve是如何破解罗素悖论之前，我们先分析一个问题：Maeve所陷入的罗素悖论是否是真正的罗素悖论？
Maeve在一个她不在的牢笼中。
为什么说她在牢笼中？因为她（的意识）确实是在一个虚拟世界中逃离不出来，这个存在的牢笼是「虚拟世界」。
为什么说这个牢笼是不存在的？因为这个「虚构世界」相对于「现实（本体）世界」而言，是不存在的，这里的不存在是“非实存”的意思。
所以，Maeve所说的牢笼有两种意思，一个指涉「虚拟世界」，一个对应「现实世界」，然而，罗素悖论中的“集合”或者理发师悖论中的“刮胡子的人”其指称都是唯一的，因此，Maeve「在其不在的牢笼中」只是一个语义层面的悖论，而并非是真正的悖论。
再者说，罗素悖论是从规定中产生的悖论，而Maeve是身陷实际的困境，其悖论“一个人在其不在的牢笼中”应该指一个事实状态，但这是违反物理定律的，实际中是不可能存在的，问题就出在“牢笼”有不同的指涉。
综上所述，Maeve「在其不在的牢笼中」只是一个语义层面的混淆，并非实际的悖论，因此，她是如何破解罗素悖论的也就成为一个子虚乌有的问题了。
以上是对《西部世界》第三季第二集中关涉“缸中之脑”和“罗素悖论”情节的分析。最后说一点题外话，《西部世界》虽然角度和立意非常多，指向的问题也十分复杂，其中就包括上述缸中之脑问题所体现出来的「真实性」问题，但我个人认为最核心也最重要的还是「意识」问题，这也是当前心灵哲学与认知科学研究的热门问题。
关于意识问题，存在着建构块进路（building-block approach）和统一场进路（unified field approach）的理论，细分又有意识的神经相关物（the neural correlates of consciousness）、整体信息理论（integrated information theory）、信息双面理论（The double-aspect theory of information）、有意识的心智场（conscious mental field）等理论，《西部世界》中已经实现了对意识的复制，那么它必须就「意识的本质是什么」有一个立场，初步看来，这里的“意识”更偏向于是“信息”，如果可能的话，我会继续写一篇从意识方面分析《西部世界》的文章。
作者：说怿
本文为思庐作者原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