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联话(81) 刘可亮 从著名“联话”看古人的对联格律观(下)
【作者简介】刘可亮,湖南双峰人,就职于中国兵器江南工业集团。系中国楹联学会会员,湘潭市楹联家协会学术委主任。潜心对联理论研究十余年,著有对联理论集《无情对论》《对偶破缺论》,领衔主编的《无情对韵》已由团结出版社出版。其理论专著,皆有填补空白之功,其中《对偶破缺论》首次从“对称性破缺的美学价值”视角来立论,为传统格律文体尤其是对联理论的科学化、系统化犁出了全新的路子。
从著名“联话”看古人的对联格律观(下)
刘可亮
二.“双柱理论”初步萌芽
所有的对称一定既具备“对称性”又同时具备“对称性破缺”。对联作为具有鲜明对称特征的艺术作品,它的美学价值的存在一定是二者同时发挥着作用并实现了对立统一。
既正视“对称性的美学价值”,又正视“对称性破缺的美学价值”,并处理好二者的关系,理应是对联批评范畴的行动指南。
透过两部联话的点滴言论,可窥古人的对联美学价值观。
(一)尤为重视“对称性的美学价值”
古人对于对仗之“工”与平仄之“谐”的重视和追求,上文已有归纳、列举和分析。的确,“对称性”带来的审美体验是偶句之所以出现,和对联之所以立足的大前提。
这里仅举几个故事,以窥古人追求对联“对称美”之一端。
《楹联丛话·卷之三》载:商邱宋文康公权过蒲州,谒关庙,见一联云:“怒同文武;道即圣贤。”公以对句不工,思有以易之。偶午睡,梦神告之曰:“何不云'志在春秋?’”此事见《筠廊偶笔》。
这是做梦都在追求对仗之工。
《楹联三话·卷上》《楹联散话》载:昨书来索楹帖,以则徐前书有'二千石、八十翁’对语,嘱广其意为长联,并欲识其缘起。句云:“曾从二千石起家,衣钵新传贤子弟;难得八十翁就养,湖山旧识老诗人。”
林则徐的这则轶事,也反映了“从工整的词语对仗出发而谋全局”这一创作切入习惯,人们习以为常。
《楹联三话》和《楹联散话》还载有一个被梁氏批评为“轻改旧句”的例子:
焦山水晶庵中有长沙陈恪勤手书一联云:“山月不随江水去;天风时送海涛来。”《跋》云:“此山中旧联,不知为何人所作,今久无存,山僧数为吟诵,余甚爱之,以属对不甚工,或亦传述之讹,因以'江月’易作'山月’、'流水’易作'江水’”云云。
可见古人为追求“精工”孜孜以求而有所不当的行为之一斑。
这也说明古人的优联,绝大部分都是“工度指数”较高的。存在的都是类似“一三五不论”“大类相对为工”等“微破缺”,处理好的矛盾平衡点都是在靠近“秤尾”的位置。
(二)能较为理性看待“对称性破缺的美学价值”
那么,出现较为明显的“对称性破缺”时,梁氏父子和吴恭亨是怎么看待的呢?
《楹联续话·卷之一》评价“我意祈麦秋,泽随地遍;公灵震华夏,日在天中。”中的“麦秋”对“华夏”,认为“对仗自然工稳,语亦正大相称。”其实“麦/华”并不精致。这种“一工一拙”的“词的对仗”之所以获得“自然工稳”的评价,是因为梁氏看重的是“词类的匹配度”。这也说明古人认为出色的“工稳”并非只有“小类精工”一途,而是可以允许在一个“区间”。
“工”并非“对称性”的极致或顶点,而是一个区间,实际上承认了“对称性破缺”在构筑“美”方面也同时发挥着作用。
《楹联三话·卷上》评价“望君似岁穷黎隐;与物胥春岂弟怀。”以“岂弟”对“穷黎”“得不谓之新颖乎?”“岂弟”的意思是“和乐平易”,为形容词,用来对“穷黎”,梁氏当时虽然没有现代汉语词性概念,但也能感觉到其“不匹配”而又认为“能行”,故评价“新颖。
《楹联丛话·卷之五》还载有这样一则:
礼部仪制司堂联云:“在官言官,议事以制;隆礼由礼,慎乃攸司。”集经语颇浑成,然微嫌“议事”与“慎乃”作对,虚实字尚不甚匀称也。
这是在整体上认可,从而容忍“虚实字对仗”这种很明显的破缺。
《对联话》也记载有类似的一则:
李篁仙金陵某庙戏台联云:“我辈乃水火刀兵余生,稽首效华岳三呼,同报君恩同报国;今日是长治久安天下,放胆唱升平一阕,半入江风半入云。”灏气流转,亦自不弱,惟末句用成语,平仄不谐,又失之肤,是为大醇中之小疵。
也认可整体效果,容忍局部“平仄不谐”。
《对联话》还有一则评价陈次亮炽九江烟水亭题联的联话:
“胜迹表官亭,况恰当庐阜南横,大江东去;平湖满烟月,谁补种四围杨柳,十里荷花。”出幅骨多于肉,对幅肉多于骨,然均佳。
这是于对仗平仄之外,认可“铢两不称”,却又认为它们能旗鼓相当。
以上例子证明:着眼于整体价值判断,古人对不同程度的“深度破缺”是持欢迎或容忍态度的。
(三)有较明显的“系统论”观念
此处的所谓系统性,指着眼于作品整体效果,能正视“对称性”和“对称性破缺”矛盾双方,并用矛盾分析法来处理问题,寻求“矛盾体系”的合理平衡。
1.有较明确的“下限”意识
在中宏观视野下,对联“最工”“最谐”能到什么程度,古今人士都心里有数。“及格线”是什么,今人依然在争吵中,而两部联话其实基本给出了答案。
《巧对录·卷之二》载有一段评语:
至四字以下对,益不工整。如以“咸则三壤”对“画为九州”;以“作法于凉”对“谁能执热”。则虚实字颠倒。“便娟轻丽”对“犀角丰盈”,铢两全不相称。以“季氏八佾舞庭”对“管仲三归反坫”,偏枯尤甚。乃以“胡燕胸珽声大”对“越燕红襟身小”,则亘古骈体无此复句。
列举了各种“益不工整”的例子,对于“虚实字颠倒”“铢两全不相称”“偏枯尤甚”“亘古骈体无先例”的情况,整体持否定态度。
《楹联丛话》载有这样一条:
余尝入其书室,读其自集子部语篆联云:“凡避嫌者内不足;有争气者无与辨。”是极好格言。贺耦庚盛喜之。惜其字句未能匀称,平仄亦尚未谐耳。
指出了对联和格言的分野。认为“对仗”和“平仄”同时破缺厉害而意佳者,也只能归属格言。
综合上面列举的能容忍的例子,古人眼中大致的“合格以上”区域是较为明朗的。
2.注重变化与统一
变化与统一是形式美的总法则。变化是寻找各部分之间的差异、区别;统一是寻求各部分之间的内在联系。没有变化,则单调乏味和缺少生命力;没有统一,则会显得杂乱无章,缺乏和谐与秩序。包含“对称美”的系统,正视其“变化”才认识到了美的深层。正视“变化”就是正视“对称性破缺”,并合理运用对立统一规律来看待和处理矛盾平衡关系。
一个系统达到了“和谐与有序”,标志着“矛盾体系”中诸矛盾平衡关系按照美的要求处理妥当了。变化中的统一常常用“稳”字来描述。对联上下联的铢两悉称,就是“稳”的一种模式。
我们注意到,《楹联丛话全篇》中的评语用到“稳”字达20多处,有“工稳”“稳切”“圆稳”“稳称”等词,其中“工稳”达9处。《对联话》亦有“工稳”“深稳”等评语数处。另,两部联话多处用到“铢两恰称”“权其铢两”“铢两相称”“铢两不迕”等表示上下联旗鼓相当的评语。
“稳”首先是承认“破缺”导致的“变化”,在此基础上讲究“力量相当”“和谐有序”。试看数例:
《巧对录·卷之六》载:姚古棻尝集旧句云:“北方佳人遗世而独立;东邻处子窥臣者三年。”对仗工稳。
“遗世而独立”对“窥臣者三年”,无论从词性、结构,还是词的类属来看,对仗何等的飘逸,用“今法”几乎无法圆融解释,可梁氏的评语居然是“工稳”二字。
《巧对续录》还评价《鸦片烟赋》中的“直吹无孔之箫,原非引凤;卧握不毛之管,岂是涂鸦?”一联“对仗工稳”;评价“自古以来,未有祖宗之仁厚;上天所佑,愿生贤圣之子孙。”一联“对亦工稳”。其实此两联分别用到了“借对”和“交股对”,在梁氏眼中也是于变化中实现了统一之“工稳”。
再来看《巧对续录·卷下》中的一则有趣的联话:
《冷斋夜话》:诗人多用方言,南人谓象牙为白暗,犀为黑暗。故杜老诗云:“黑暗通蛮货。”又谓睡美为黑甜,饮酒为软饱。故东坡句云:“三杯软饱后,一枕黑甜余。”按:“软饱”与“黑甜”为对最佳。字面不必甚对,而两意则甚对。盖甜不必真甜,饱不必果饱。“黑”字原不能对以“软”字,而就此两事以为对,不求工而自工,所以尤为佳妙也。天下巧对,往往有不在字句间求之者也。
此则所谓“字面不必甚对”,是相对最精致的小类而言。侧面证明古人认为的“对称的上限”是“小类工对”,非“小类”则存在“对称性破缺”。“两意甚对”指“软饱”与“黑甜”属于同类比喻,“同质性”非常强。所谓“不求工而自工,所以尤为佳妙”“不在字句间求之”,描述的其实就是系统论之平衡观。
《对联话》评价杨听庐介休县韩信庙联“西望关中,百战十年空鸟兔;北临绵上,千秋一例感龙蛇。”时认为“特若深稳”。其实,“百战十年”和“千秋一例”的结构和类属也是很不一致的,尽管如此,吴氏给了其“深稳”的评价。
《对联话》还评价张文襄之洞有题广雅书院联“文如大历十才子;园似将军第五桥。”绝工雅无伦。后五字之对仗其实也是动感十足,却给如此评价,非是隐隐深谙“变化与统一”之美学原则而不能有是言。
吴恭亨还评价无情对“木已半枯休纵斧;果然一点不相干”说:
“木”实字对“果”虚字,“斧”实字又对“干”虚字也。顾虽巧绝,而五雀六燕,轻重则失平衡矣。
此论以普通对仗之价值观来评价借对和无情对,固然失当,然其“平衡观”于此托出,足见系统论思想之萌芽。
显然,以现代汉语语法为基础,以“六相论”为标志,尤其是以“词性一致”“结构一致”为核心的当代格律论,在前人认识的基础上是一种明显的倒退。
三.先贤认识的局限性分析
我们也要看到,对于对联艺术,前人囿于“对称与和谐的古典美”的范畴,习惯于“微破缺”已久,尚未充分认识到偶句的属性“引入的不对称和不和谐的量”增大,也是可以取得系统的平衡的。故总体持保守态度,更多的是在狭小的“高对称度”区间寻找平衡点。上文提到的“稳”字,大多数时候还是对“严对”之“高度稳定”的评价。
1. 正视“对称性破缺”的美学价值不够
对于“对称性破缺”的美学价值,古人有上述开明的时候,也有不开明的时候。
《楹联三话·卷上》载:
海育婴堂门柱有集四书联句者,不甚佳。严问樵易之,云:“非要誉,非内交,此谓民父母;无伐善,无施劳,以保我子孙。”亦集《四书》语,较为工稳。
此论评价“工稳”用一个“较”字,颇值玩味。其中既有积极因素,也有认识局限之处。梁氏看到了系统的稳定性和破缺之参差状,但未能看到“对称性破缺”是美的有机组成部分。整体对称度有保证,集句本浑然,何必再带遗憾情绪?很难想象,有人评价维纳斯“瑕不掩瑜”“较好”。
《巧对录·卷之二》引用纪晓岚之语,认为:
以“农为邦本,本固邦宁”对“民生于勤,勤则不匮”,改窜经文而仍不能匀配,则益拙矣。
为避免重复实字“民”,“农为邦本,本固邦宁”集化于《尚书》之“民惟邦本,本固邦宁”。集化之后,表意依然浑如典语。这种破机关且铢两悉称的对仗,得“浑括”之妙,而纪晓岚、梁章钜不能容忍其“不匀配”,认为是败笔,显然对于“对称性破缺”造成的“无序”与整体“和谐有序”之间的辩证关系缺乏深刻认识。
《对联话》评价“居前能轾,居后能轩,我自问不如卿,后此驰驱,更从何处呼将伯;鸿毛或轻,泰山或重,公之死则为国,勿论成败,惟将无命惜英雄。”一联时,认为“论调堂皇,笔亦流转,惟二落句平仄欠谐,虽初唐人诗中时亦有此,然究之乖律,初学仍以不学为是。”评价黄道让挽塔齐布联“溯七百余里潭州,八日捷,五日更捷,何物井蛙自大,妄说飞来,奇哉今古双忠武;数三十九岁名将,岳家哀,卢家尤哀,惟公戎马善终,允膺恩遇,愧杀宋明两思陵。”时有段评语为:“此联隶事,殆生铁铸成矣。所欠缺者,前三句平仄略舛耳。才人之笔,真可石破天惊。”
高度肯定两件作品的“整体质量”却又指摘局部“粘犯格”。这就是承认系统“和谐与有序”而又不习惯局部以“突兀”的方式存在,没有认识到这也是合理的“美的模式”之一。
《对联话》同时又认可“干青云而直上;障百川而东之。”这一集句联“浑成切实”;评价彭玉麟的“王者五百年,湖山具有英雄气;春光二三月,莺花合是美人魂。”一联“雄壮清丽”,而不指二联“乖律”,似有自相矛盾之嫌。
吴恭亨还评价“一能死,一能报,合传党人青史例;有是父,有是子,同时送者白衣冠。”一联“亦有疵点。出幅一能死、一能报,虽用《左传》,然二皆仄声,又非是矣。”;评价“功可自我成,名不可自我居,听其言,观其行,事业千古,道德千古;退则夷之清,进则尹之任,生也荣,死也哀,湖南一人,中国一人。”一联“于律亦不谐,是为瑜不掩瑕。”对于部分分句“句脚平仄未能对立”这样的“深度指数”更高的“对称性破缺”的认识,亦未能真正抵达美学高度。
总的来说,以梁氏父子和吴恭亨为代表的古代联家,其价值观相当于书法界的认识整体还处于“以楷书的规整对称为美”阶段,对于“破缺”的正视有限。古人的这些局限性,依然是当今联界的主流价值观。
2.带偏今人有其思想根源
前人高度重视“对称性”的美学价值,尤为尚“工”和“谐”,这固然在合理范畴。对称性“高赋值”的平衡点,处理好且达到“浑”的境界,当然是合理的“美的模式”之一,但却不是唯一的模式。在“浑”的前提下,古人所持“对称度越高则越理想”的观点旗帜鲜明,本质上却是否定“变化与统一”这一美学法则的,是不正确的。
这一价值观的局限性,更是直接带偏了今人。正因为传承了“对称度越高则越理想”的价值基因,人们才会想当然地、毫不怀疑地认为“词性一致”“语法结构一致”理所当然是形式美的“最佳模式”,认为有了现代汉语语法就该从严规定。而这与对偶实践的真面目却是相悖的。
事实上,古人认为的“尤工”并不如今人所想:
三湘愁鬓逢秋色
半壁残灯照病容
梁章钜评价的这个“尤工”的联,其实语法结构尤为不一致。古人认为的“结构一致”其实是“以词为单位”看上去“一节一节”是匹配的,而断然不是“现代汉语语法结构一致”。
要彻底改变这一格局,既要传承好古人正确的价值观,又要纠正其局限之处。运用形式美法则来看问题。我们将充分认识到,在“对称度”的“合理区间”,运用对立统一规律来分析和处理问题,都能实现“和谐与有序”,构成一个宽裕的“美的风景带”。
跳出古人的局限性,笔者以为:根据唯物辩证法的“两点论”,对联批评的范畴及价值判断中的“工”“谐”可以修正为“端”“稳”。“端”即对仗与平仄安排通常要确保“对称性”的主导地位,固守章法,扎好马步,不失重心。“稳”即在合理追求“对称性破缺”时,虽有局部的突兀和姿态的摇曳,也能确保系统的“和谐与有序”,上下联于参差中实现铢两悉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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