迁徙的书斋
文/王俊英
读书人,总有一个藏书之处,抑或是读书之所,需要一点点空间将书列为清供,这便构成了书斋。斋不论大小,一桌一椅一卷书,一灯一人一杯茶,日夕徜徉其间,即便换不来黄金屋或颜如玉之类,也雅兴不减,算是身有所归吧。我算半个读书人,比一般人多一些书卷气。遗憾的是,既为读书人,却在文化上造诣不高,成绩甚微。略感欣慰的是,家中积藏了上千本的书籍,涉猎的范围更广博些。但是几次搬迁,书与我聚少离多,有些书像丢盔弃甲的逃兵一样,缺失了不少。不过,只要我曾经住过的一处地方,总要营造一个书斋聊以栖心。这样,随着我的挪动搬迁,也就有了这么一串书斋,它像人生的驿站一般,逗留着我的浮生。不计书的多寡,也不论斋的雅俗,这些时筑时弃的空巢,作为时间与空间的坐标,在我大半生的履历中,发现它们依然贮满了值得回忆和频频温习的记忆。似乎燕子去而楼未空,每一缕阳光和蛛网都牵连着今天。回首岁月,那些容留过我游魂和精神栖息的屋舍,至今感物伤怀。
一 静虚斋
1991年大专毕业,我结婚成家后,分配在二中教书,在繁峙城租房经济难以承受,遂在西义村跃进门附近大杂院租下两间东房,院里住着四五户人家,院子中间的空地,种着几畦菜地,点缀着一些花草。使得这个大杂院热闹而生机勃勃。每到夏夜,院里出来聊天的人话题之多,各种趣闻轶事经常听到,我出于初结婚的稚嫩,在那些荤素搭配的老油条们面前,我只是隔着窗户偷听,时间久了,也多了些世俗的油滑。
我住在大杂院的东房,冬冷夏热,不宜居,常言有钱不住东、南房。房子仅几十平米,里面是一条炕和灶火,外面刚好容一张床,一个箱子,一把椅子,这些陈设对我而言,也足够了。第一次有了自己的天地,果然便有了当家作主的得意。上班忙,有时被子不叠,垃圾乱扔,从没有被人数落的不快。丈夫在乡镇上班常不在家。每天我一人下班归来,与书竟有久别重逢的欣喜。有时看书看到深夜十二点多,房东嫌电费贵,暗示我早点休息。但每到星期六日丈夫回来时,天一黑屋子里早已黑灯瞎火了,便讨得房东些许高兴。
二人世界,是我过的最为舒坦的日子,白天上班晚上看书,看书久了,案头上堆放几个苹果,咬几口;看书困了,就进入梦乡,与书中的人物继续对话。年轻的心灵需要精神性的东西填补,阅读各种书籍,也听到院子里人们谈论各种新鲜事,理论实践相得益彰,既有出世的超然,也有入世的现实感,有些虚实相映的况味。于是便想到了贾平凹从村子里搬到城里住时,书屋叫“静虚斋”。此时,我经过一番琢磨后,屋子也取名“静虚斋”。平生的第一个屋子,也是第一个书斋,我为此乐而陶醉。其时,我骨子里的雄心未退,思想浓缩于一书中,心却置于广阔天地里,渴望有一个展示抱负的平台。一年后,我有了孩子,母亲来我家里照看孩子,拥挤的小屋,显得人书俱老,床头搁书的位置被尿布奶瓶占据。书与我隔离的日子居多。孩子睡着之后,我才翻开看几页书,感觉竟如喝蜜一般香甜。但却遭到母亲的愠怒和责骂,虽遭母亲责备,但母女不计前嫌,日子在孩子的哭闹声与生活的忙碌中,竟也过得充实从容,无忧无虑。唯一烦恼的便是雨季的到来。
由于房子建筑质量差,雨水从缝隙间渗入到屋顶,滴入床头与地面。我最担心雨水湿过书留下浸渍痕迹,心爱的书有了黄色漫漶痕迹如同少女脸上的疤痕,遗恨终生。每次下雨,书架的书和床下几箱子书挪来挪去,用盆子到床头接雨,叮叮当当的金水迸鸣声,可以分辨出雨量的大小,积水的深浅。我与孩子睡在一起,不得轻易翻身,否则便会有沧海横流了。就这样,恼人的雨季里,雨声与孩子的哭声相伴,冷雨敲窗的夜晚,谛听着铜板铁琶的自然旋律,谛听着岁月的跫音渐行渐远……而今,回忆起凄风苦雨的岁月,唯有读书之乐平添了生活的几份乐趣,仍念起那些季节的逝去中变得真切而遥远的“静虚斋”来。第二次搬迁到学校附近,租房价高了些,但房子是新建的盖板房,房子大,宽敞明亮,仅有的几件家什,依旧是结婚时婆婆分给我的一个小箱子,一张床,增加的只是书,增加的是孩子。陡然搬到宽阔的屋子里,更显的陋室空堂,家徒四壁了,而周围几家邻居,家里装修的富丽堂皇,相比之下,我家的寒酸不忍目睹。但我装出几分富有的样子,一掷千金买来一捆一捆的书籍,堆放在客厅里显摆。房子在水稻地旁边,出门即见碧绿的稻田,诗意顿生。景者情之景,情者景之情,情景合一,自得妙语。文人的酸腐气来了后,回家即吟几首诗。那时的我,文人的自矜和高傲,不可一世,像不食人间烟火似的,与周围的世界格格不入。所以,每天出门,抬眼便见稻田、流水,还有鸡鸭在稻田觅食,陶渊明的“种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衣沾不足惜,但使愿无违”,感觉自己过的何尝不是一种理想生活呢?书本中的理想生活是那样的美好,而现实中是这样的残酷。挣的工资低,需要谋生、盖房子,打造自己的家园,寻找自己的立足之地。生活就这样徘徊在两难的境地中。理想很丰满,现实很骨感。
大雪飘飞的天气,围炉读书,困了就站起来吟诵一次《陋室铭》。当时,给学生讲《陋室铭》一文,课文背熟了,我踩踏着咯吱作响的积雪归校。上课便精神十足地融入课文内容中,与学生一起诵读,然后讲解。古文是我最爱的课文,读古文多了,隐约肚里的学问添了些许,每有学生或老师们不解的问题,便来我这里找书询问,往往能使他们释疑而去,因之竟有了一点虚名,不由心里沾沾自喜。讲过《陋室铭》放学回家,几番推敲,决定把我的屋子命为“陋室”,“一陋室”即“亦陋室”。丈夫看了深会此中意蕴,竟颇为欣赏。“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水不在深,有龙则灵。斯是陋室,惟吾德馨”,自称“亦陋室”之后,我们很注意“惟吾德馨”,做人品德为先,失钱小事,失品失德大事。久之,周围住的人,渐渐看出些名堂来,逐渐接近我们两口子。后来我们的发展,得益于朋友的鼎力相助。现在想来,陋室时期的我,是我最为单纯最为发奋的一段岁月。回家博览群书,归校认真备课教学。学校语文组集体备课,讨论气氛热烈,学校芸集了一大批有才华的青年教师,当时不攀比金钱多少,而是比学识比才华比成绩,虽然生活过的拮据,但精神富有。二中在县城是一座神圣的殿堂,能在那里上班,是一种自豪。后来,从学校走出了一批有才华的青年教师,晋升为处级、科级干部。在那以后,为了所谓的谋生,为了所谓的前途,我独自发愤,在山西师范大学进修三年,又搞了几年个体经商,中年之后,返璞归真,一切又归于平淡。时隔数年,一番打拼,几番沉浮,记忆也支离破碎了,人往往习惯于淡忘痛苦的往事。就像现在的我,曾经胸中的万丈红尘,千秋大业,只剩下一天星斗依然如昨了。没有什么不被光阴抹平的。在记忆的废墟上,对历历往事回顾,似乎仅存一间斗室与一摞书。1994年,我和丈夫盖起了五间瓦房,在当时是最为奢侈的愿望了。东、西间两条炕,中间一个大客厅,客厅就是我藏书之地。多么荣耀啊,冬天阳光照进来,温暖如春;夏天,微风吹进来,凉爽怡人。我足以在那些房奴者面前矜然自得了,就这样,我有了一个栖身的巢。然而盖房还债的压力令人发愁。躺在炕上看书,总不能心静如水。房子四周没有院墙,贫屋寒舍,孤独地立在那里,空旷的四野,一望无际,每到黄昏,便可望见落日的悲壮画面。星期日,带着我的孩子,去稻田捉青蛙,捉蝌蚪,认识大自然之趣。夜深人静,孩子睡熟,我蜷伏在炕上,翻看几页书。想到魏晋名士以天地为房屋,以房屋为衣服,“环堵萧然,箪食瓢饮”,不禁哑然失笑。为了还债,我们不久便介入了商界,也接触了各界精英人才,明白了无商不精,看起了《厚黑学》书,“纸上得来终觉浅”,做起买卖来,一路屡战屡败,最后跌入债务的深渊。唯有几卷书一杯茶,压住了心头多少浮躁,也淡化了多少心头悲苦。万物之逆旅,光阴者百代,得心安处即是家。杜甫有“草堂”,我亦把自己居住地称为“草堂”。读万卷书,行万里路,阅无数人,经历几番潮起潮落,重新整理书籍,打点行囊,我上路了。那一年正月假期中,我的两个孩子稍微大了点,我只身前往山西师大进修学习。讲课的老师学识渊博,双手开弓,在黑板上写下秀气的粉笔字,我惊讶不已。于是便有了立志奋进的宏愿。每次学习归来,挎一包书,回家翻阅勾划,记忆背诵,与书为友。一文人写道:“在那风尘仆仆中,那一担行囊里,只要还携着几卷诗书,那么,无论怎样遥远而寂寞的驿程,也终不至于太过难堪。然后,换一个角度而论,一代一代行脚万里的文化人,最终也走不出他的书斋,也不知道是幸抑或不幸?”三年进修学习,知识增长不少,于是讲课便能得心应手,课堂上讲来滔滔不绝。正逢电视剧《铁齿铜牙纪晓岚》上演火热。于是,学生在背后冠名雅号“铁齿铜牙”老师,我听见后,觉得授之有愧。
后来,我看了乾隆带纪晓岚下江南的故事,又浏览了纪晓岚晚年的《阅微草堂笔记》,便借学生的戏言做斋名,我的“草堂”改名为“阅微堂”。之后,凡看书就做笔记,凡听讲座就做笔记,写下了一摞摞的笔记本。养成不动笔墨不看书的习惯,时至今日一直依然。多年后,我的“阅微堂”已被新盖的建筑包围。夏日黄昏下,站在远处回望,不禁怆然而泣下。“阅微堂”见证了时代的风暴,见证了我的命运走向。望着一幢幢新起的高楼,何时才能搬迁呢?我隐约感到新的奋斗,新的生活仿佛已经开始。2005—2008年,是中国房价飙升期,炒一套房子大约抵得半辈子上班挣的钱。我看着挣钱的买卖,却没有资本运作。财不入急门,越想挣钱越挣不来。我的草堂旁边有一处闲置的空地,经过审批以后,雇用几个工匠,从亲友处借来几个钱盖起了一座小楼,一年后楼便升值了,时来运转大抵就是这样的情况吧。次年,楼房旁边修了一条大路,楼便成了门面楼。我搬来多年的藏书,渐渐满了的书墙可以坐拥,小楼看书,竟有一番意外的天地。上网看书,网络购书,与外面的世界有了联系。我认识了一批文学爱好者,邮寄来上百本好书,身独居而心不孤。天南海北、国内国外文学都可以进入视野。记得我写的陈忠实《白鹿原》读后感,打字用了三、四天时间,发到网络竟被评为精品文章。那一段时间,是我思想最活跃的时期,也因此写下了几十万的散文,出版了两本拙著《生命流韵》《让人生更精彩》,还写下几十篇繁峙地方风土人情的故事。每天我的空间博客里更新文字,粉丝众多,萃集了各路人才。我的书房取名“萃英馆”。馆,有散寄之居的意思。里面悬挂着书法绘画作品,萃集了一批文艺愤青。一个从小热爱文字,奢望能以文章立命的我,几番载沉载浮之后,终于有了一个像样的书斋,静下心可以书写了。
前不久,一个文友路过我的门前,他电话询问:“怎么你的书斋没开门?去年还看见你那白发枯槁的母亲,在斜阳下,坐在门前打望?”我抽泣起来。 2018年,与我朝夕相伴的母亲遽然离世,我锥心刺骨中,泣血写下了《母亲与我》的文章。常来我书屋的几个朋友,给我安慰鼓励,且送我字画。有画家老杨送来的富贵牡丹图,有老李送来李白的《将进酒》四尺条幅。老李以李白自嘲:“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篷篙人?”老翁送来范仲淹的《岳阳楼记》条幅,且说:“处江湖旷达,远庙堂自立。”李大姐送来的册页上写着:“索书心诚,终成正果”,这里萃集了大家们的思想与智慧。尘世间的际遇,与我有些奇特的缘分,冥冥之中我与房屋的缘分,似乎难以长久。只有书和朋友,始终伴随一生。尝闻身居斗室挥毫恣肆乃文人之雅兴也。戊戌仲春,有萃英馆主人梦真,习冯承素《临兰亭序》摹本。兰亭字迹错落有致,神清奇骨,又俨然魏晋风流,跃然纸上。最为精妙处牵丝引带,纤毫毕露,各字之间俯仰袅娜,窈窕多姿,号称天下第一真迹,可窥羲之原作风貌,其教人心驰神往。凝神于“崇山峻岭,茂林修竹”几字,似听到遥远处清喉流转,野禽声浪,不禁心旌摇荡,扑朔迷离,魂魄疏狂,前往山林野田。恰逢丽日驰晖,是处春花斗艳,如梦如幻置身其中,飘飘若仙,感慨良多!恍一梦醒来,醉卧砚台间,神光离合,乍阴乍阳,红尘往还,人花何异,况值春光而发,当尽呈芳华。倘如是,纵白发双鬓亦无遗憾!
遂提笔记之,料必为萃英馆添一段佳话。俾使百年之后,晚世才俊,知人间尚有疏狂,世上再无梦真。(梦真,作者笔名)五石含英,尝做补天之材;三山集萃,自成创世之想。沧海当汇洪波,黄钟必成绝响,长江是大,银汉何广!身处繁华仍念茂林,简居陋室则怀江海。萃英馆聚集人脉,人文以同道,风雅而共存,一壶一杯,对饮不怠。余自幼酷爱诗书,手不释卷,杏坛耕耘三十载。披星戴月,听朗朗书声,育敦敦梁材,诲弟子以纵论天下,明礼仪则躬身为师。简牍累案,何止三绝!岂图资材,唯道是理。荣退教坛,淡然淡泊,修身养性,怡情悦志。心有灵泉,天地人文齐荟萃。涂鸦之事,具象有之,皆可入笔,散文诗歌评论,学而不泥。精神渐渐融佳地,境界徐徐步青云。学闲云野鹤,不畏路遥,不辞艰辛;做儒雅贤人,学海泛舟,兀兀穷年。华章含辛劳,推敲词句增删十载,去粗取精呕心沥血。阅尽人世凄凉味,抒写情怀方显真。每每下笔,放飞思绪,情怀涌动,呼之欲出,影子绰绰,宛如天籁,汇与心脑,得其神而写之形。勤奋不辍,昼夜不分。痴迷增朝气,忘我减黄昏;不为名天下,华章慰藉心。
吟妥一字,拈断数须。夜澜人静,几回茶冷,敲击键盘神游人。尝因一字而才思枯竭。吾则搦管握笔,临帖挥毫,墨香溢满书屋。眼里羲之神,耳中耕读韵,貌似小写字,块垒续续陈,线条圆润,寓意深深。宣纸有声,似蚕食桑叶,出自毫端,来自心底,唤出远古诗意,唤出奔雷坠石、绝代清音。翰墨似精灵,所谓补天多余,亦不坠落之星辰。心澄三界外,酒醒一杯茶,自娱自乐,自在人生。亦时常悉心领悟:花易叶难,笔易墨难,势易韵难,组织经营,忌见匠气,刻意求工之后,则索然无韵。嗟乎!天道酬勤,实事求是方为大写之人,吾数十年如一日,孜孜以求。古语云:学于圣人,斯为贤人;学于贤人,斯为君子;学于众人,斯为圣人。《萃英馆》萃取众人智慧,是为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