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1期】陈章诗话 | 《今人旧体诗话》选录（二）
诗
话
作者简介
陈章，1956年出生，陆丰人。著名诗人、杂文家、文艺评论家。在本刊发表过《陈章七律选》《林锡彬新作二首赏析》《邹国荣诗词赏析》。
三
深圳黄重远，2003年3月乘船旅游夜泊伶仃洋，有诗道：
邮轮夜泊伶仃洋，
鼓乐笙歌伴舞裳。
把酒临风频醉语，
再无人说文天祥。
2017年10月4日，陈仁德携夫人游岳阳楼，感而作此——
洞庭湖畔已千秋，
赖有熊文记此楼。
过客但夸风景好，
有谁忧乐到心头？
两诗从形式到内容，都有“撞车”之嫌：起承转合，层层递进，最后一句，掷地作金石声——中国人，只要是读书人，谁不知文天祥名诗《过伶仃洋》和范仲淹的“是进亦忧，退亦忧，然则何时而乐耶”？
深圳周维芳有一首《岳阳楼》：
云梦潇湘映画檐，
名楼千古壮观瞻。
登临尽说忧和乐，
举目何来范仲淹？
该诗也属佳作，主旨与黄、陈两诗十分相似。
2016年5月12号，我应横岗邓炳昌先生之邀，去罗湖看望诗友。如今信息时代，我与邓兄刚坐上去罗湖的地铁，手机就收到重远兄的信息。是一条《小圈子通知》：
忽闻才子到横岗，
眼睏头晕一扫光。
吉日盛情邀老友，
愚兄好酒款陈章。
小圈子内全知会，
大伙心头切勿忘。
明午雅园楼上聚，
扶墙共醉也无妨！
八句大白话，土得掉渣。首联写“有客自远方来，不亦乐乎”，（“才子”我是不敢当的）两联字字工对，颔联以我的名字“陈章”对“老友”；颈联“小圈子内”与“大伙心头”是方位词相对。末联既说明聚会地点，又表达愿与好朋友一醉方休的心情。全诗明白流畅，一气呵成，读罢令人想起聂绀弩的七律《萧军枉过》：
剥啄惊回午梦魂，
开门猛讶尔萧军。
老朋友喜今朝见，
大跃进来何处存？
八月乡村五月矿，
十年风雨百年人。
千言万语从何说，
先到街头饮一巡。
《八月的乡村》和《五月的矿山》是萧军的两部著名小说。当然，黄重远与聂绀弩；我与萧军，没法比；两诗意境，没法比。但这两首诗，都是用口语叙事，内容同是要请突然到来的朋友喝酒，其形式和内容何其相似乃尔！
聂绀弩以“无事不可入诗”著称，推磨、挑粪、割草、拾穗、清厕……都有精彩之作。削土豆伤手流点血，犹能诗曰：“狂言在口终羞说，以此微红献国家”。
重远兄“收到中华诗词学会编号23967号会员证”，也有佳作自嘲曰：
一证权威小本蓝，
中华字号我无惭。
浮名真假随君便，
今日排名两万三。
诗词大家，不会去参加这种学会。这点，作者心知肚明，因此，才有“今日排名两万三”的调侃。该诗韵律工严，措辞幽默，意蕴豁达，余韵无穷。我想若是聂绀弩读了，也将发出会心一笑。
这几天，黄重远兄身体欠佳。我在微信安慰他说，“一部机器，运转70多年，总有些零部件要坏”。他即刻在微信传来一诗，比刘三姐对歌还快：
七十余年机器残，
机头生锈轴承弯。
奈何带病轮番转，
直羡杨公犹挂帆。
我们广东沿海，以前常有六七十岁老渔民挂帆出海，“杨”是大姓，杨公挂帆出海，十分正常，但近年来“杨”和“帆”二字，总难免使人引起某种联想，但该诗绝无什么“恶攻”或讥讽，纯粹开个玩笑，因此我也让它一登大雅。
四
诗友尹卫民，自号默翁，原籍东莞，文革前毕业于广州中山医，有《医余拾趣·默翁诗书画印》问世。下面选三首品读。
戒烟，是全世界男同胞经常碰到的难题。马克·吐温曾对一位感叹戒烟不易的朋友说：“戒烟有什么难的，我今年就戒了三次”！真不愧世界著名幽默小说家，这看似平淡无奇的一句话，令人喷饭！
下面是深圳退休医生尹卫民的一首《贺新郎·戒烟》，读罢也令人捧腹——
烟卷前来靠！在今天，尔吾话别，请先勿笑。数十年来同相处，功过从头漫讨。不谙事，初时相好。藐目二郎高跷腿，喷圈圈，恰意知多少。心烦乱，可颠倒。
如今人事垂垂老，尽天天，浓痰喘咳，让人憎恼。锦绣罗衣穿几日，又被你来烧了。妻怨愤，全无环保。现代文明严禁止，想安康，剑斩情丝掉。劳劳手，扬镳早。
该词第一句，如何断句非常重要，如果简单视为“烟卷前来靠”，则诗意全无；应视为“烟卷前来，靠”！这里的口语“靠”，是“我靠”的省略词。百度词条如此解释我靠：也作“哇靠”，无厘头的语言，表示发泄不满、惊奇，生气的口气。
词一开头，就用一“靠”字，使高潮顿起。接着，作者开始与烟拉起家常，“在今天，尔吾话别，请先勿笑”。请你先别笑。这个“笑” 字，大有文章，如果是第一次戒烟，有什么好笑？词中主人公担心对方发笑，恐怕也和马克·吐温一样，是“我今年就戒了三次”的。不过这次“我”，是真下决心戒烟，“数十年来同相处，功过从头漫讨”。于是，从抽烟的根源挖起。 不谙事，初时相好。藐目二郎高跷腿，喷圈圈，恰意知多少。心烦乱，可颠倒。
因为少不谙事，跟你“初时相好”。以后常翘着二郎腿，吞云喷雾，自以为潇洒。尤其是遇到心烦意乱之事，吸上一口，顿觉烦恼全消。此处“藐目”二字，将一个刚学抽烟的青少年聛睨一切的形象，描摹的活灵活现，令人击节。
下半阙，用电影蒙太奇的手法，将“数十年相处”的时光一笔带过： 如今人事垂垂老。“我”长年吸烟造的结果如何呢：尽天天，浓痰喘咳，让人憎恼。不但如此，崭新衣服没穿多久，竟被“你”烧了个洞——锦绣罗衣穿几日，又被你来烧了。这回妻子心疼、生气了。上纲上线，从环保的角度，把“我”骂了一通：“妻怨愤，全无环保”。
经过妻子的当头棒喝，“我”终于醒悟过来;你看，随着社会文明的进步，现在到处都是戒烟区，为了自己和他人的健康，还应慧剑斩情丝，早日戒烟：劳劳手，扬镳早。
卖酒当垆午夜迟，
十年凄楚有谁知。
莲心哪有人心苦，
前世亏吾今世支。
梦里常寻钗半节，
醒来时酹酒盈卮。
人生五味真难品，
早日重泉杖策随。
注：“钗半节”典出陈鸿尚《长恨歌传》：有道士知唐明皇忆杨贵妃，自言有术至太真院……贵妃与金钗钿合分半授使者曰：“为我谢太上皇，谨献是物，寻旧好也。
以上是作者的《七律·祭亡妻》。作者与妻子婚前，“因为家庭出生的原因，组织和对方的父兄都不同意。文革十年，又被打入牛棚，受尽凌辱，三年养三子，可想其艰苦，每想到此，心中凄然。”以上是诗人与笔者私信时提到的。难怪诗中把话说到这种程度：莲心哪有人心苦，前世亏吾今世支。悼亡妻的诗词，论凄楚哀惋，文彩风流，已被古人写尽，苏轼“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元稹“惟将终夜长开眼，报答平生未展眉”；贺铸“空床卧听南窗雨，谁复挑灯夜补衣？”陆游“伤心桥下春波绿，曾是惊鸿照影来”……皆令人撕心裂肺，不忍卒读，成为悼亡诗词中一座座令人止步的高峰。因此作者另辟蹊径，采用民间因果轮回的说法，干脆写成“上一辈子你欠我，这辈子偿还”。如此渲染妻子所受的凄凉境况，同样凄楚哀怨，催人泪下。
该诗用了两个典故，一个是卓文君当垆卖酒；一个是唐明皇忆杨贵妃，前者是贫贱夫妻相濡以沫；后者是李杨爱情至死不渝。使全诗文采裴然。尤其是颈联“梦里常寻钗半节,醒来时酹酒盈卮”，“梦里”与“醒来”是主谓结构相对；“常寻”与“每酹”是副词加动词、偏正结构相对；钗半节，酒盈卮，更是字字工对，其中以“半”对“盈”尤可圈点，读罢令人齿颊留香。
末联更是直抒胸臆：人生五味真难品，早日重泉杖策随。重泉，即九泉，黄泉。这里的“杖策随”绝非简单凑韵，写此诗时，作者确实已经需要坐轮椅了。人生的酸甜苦辣咸真不是滋味，我还是早日到重泉，扶着拐杖，依偎在你的身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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