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岛获日本“大伴家持文学奖”

摄影:依亭

亲爱的朋友们:

首先,庆祝《万叶集》诞生1300周年,追溯到日本诗歌的源流,相当于中国诗歌的《诗经》。我衷心感谢评委会成员,特别感谢是永骏教授。自1987年起,是永骏教授就开始翻译我的诗作和中国当代诗歌,日文版的《北岛诗集》于1988年1月出版,引起日本诗歌界和日本读者的关注。

我从1970年开始写诗,已有半个世纪了。说到写作的最初动力,首先来自七十年代的语言黑夜,相应的是自我反抗的觉醒。从地下写作直到1978年年底创办《今天》油印杂志,试图恢复现代汉语的尊严。回头望去,如果将1917年作为起点的话,就中国现代诗歌的成熟度而言,我认为有两个高峰,第一个高峰是九叶派,遗憾的是其历史进程被中断,时间太短,没有足够展示的可能;第二个高峰是今天派,以《今天》杂志为源起,汇成更广阔更深沉的诗歌洪流。

坦率地说,面对的是重重包围,尤其在中文的语境中,写作是我最后的防线。在某种意义上,我认为,首先是作家和他所处的时代的紧张关系,其二是作家和他的母语的紧张关系,第三是作家和他的写作的紧张关系。

在我的写作生涯中,长诗《歧路行》应该是最大的挑战。自59岁开始动笔,迄今已有13年了,还没有写完。曾因中风造成严重的语言障碍,写作不得不中断,搁置了四、五年之久。

关于《歧路行》的长诗,我特别强调的是,打破我此前所有的诗作框架并提出新的挑战,对不确定的世界的不断质疑,构成流亡变奏与语言内核的张力,也包括对生命本质的抵抗与承诺。

毫无疑问,苦难是人类历史的常态,特别是这场大瘟疫,彻底改变了我们的生活方式,涉及气候与生态、瘟疫与战争,当然包括资本与权力,人类付出了惨痛的代价。

我出生在北京——记忆深处的童年,光着脚,仰望梦中的夜空。很多年过去了,作为诗人背负着沉重的行李——汉语,让我继续上路,度过一个个难关,但也让我感到骄傲。

北岛写于2021年5月

作者:北岛,原名赵振开,1949年生于北京,1978年和朋友在北京创办文学杂志《今天》。自1987年起,在欧美及香港多所大学教书或任驻校作家,其作品被译成30种文字,曾获瑞典笔会文学奖、美国古根汉奖、马其顿斯特鲁加国际诗歌节最高荣誉金花环奖等,获选美国艺术文学院终身荣誉院士。2009年创办亚洲最具影响力的国际诗歌活动——香港国际诗歌之夜,2018年创办香港诗歌节基金会。

2021年7月3日,诗人北岛获第二届日本大伴家持文学奖。

“大伴家持文学奖”由日本富山政府于2017年设立,以庆祝大伴家持1300周年诞辰,并表彰全球的优秀诗人。大伴家持是奈良时期的日本政治家、诗人,是日本最早的和歌集《万叶集》的主要编者。以他为中心在越中地区创作的诗歌及越中地区的民谣被统称为“越中万叶”,它是日本富山“故乡文学”的原点。

“大伴家持文学奖”每届评选一位获奖者。第二届评选由于受新型冠状病毒肺炎(COVID-19)不断在全球扩大感染的影响,推迟了一年。奖项由六名文学专家从各国文学家、诗歌专家及诗人推荐的来自24个国家/地区的109人中投票选出。

日本富山知事新田八郎寄北岛的信函

日本文学研究者、高志之国文学馆馆长、评委中西进表示,北岛是隐喻的高手,而且熟练地运用语言是他的强项。他的诗歌中常常有两个自我在对话,一个是作为肉体存在的“我”,它表现为由历史、背景、风景构成的“旋律”;一个是被称为“爱人”的作为诗歌灵魂存在的“我”。北岛将自己作为“肉体性存在”和作为“诗歌灵魂的存在”完美地交织融合在一起。

▊ 中西进 | 爱人——关于北岛诗歌的对位法

由于《北岛诗集》(是永骏编辑·翻译/书肆山田2009年1月)的出版,因此日本人也可以用日文来欣赏北岛的诗。共计402页的这部巨作令人感触颇深。不过遗憾的是无法拜读其之后20年间的作品。

因此借此机会把此诗集的最后一篇列举出来,让我们一起去体会一下佳作的风采。

过冬|北岛

醒来:北方的松林——

大地紧迫的鼓声

树干中阳光的烈酒

激荡黑暗之冰

而心与狼群对喊

风偷走的是风

冬天因大雪的债务

大于它的隐喻

乡愁如亡国之君

寻找的是永远的迷失

大海为生者悲亡

星星轮流照亮爱情——

谁是全景证人

引领号角的河流

果园的暴动

听见了吗?我的爱人

让我们手挽手老去

和词语一起冬眠

重织的时光留下死结

或未完成的诗

诗歌的本质是什么?诗歌中常用隐喻的表现方法,从而让我们能够尽情地发挥想象力。例如第二联中的“冬天因大雪的债务”就采用了隐喻的手法。除此以外这首诗歌当中“过冬”这个隐喻以外还有松林、鼓声、烈酒、狼群对喊等多处隐喻。

众所周知北岛是隐喻的高手。而我认为熟练地运用语言才是他的强项。

北岛诗歌的另一大特点是以对话形式居多。也就是说他的诗歌以对话形式开始,诗中的“听见了吗?我的爱人”就是这种形式。

也就是说他的诗歌当中有一个对话者。例如这里的“我”可以说是针对“你”来说的“我”,也可以说是心里住着的“另一个自己的我”。还可以进一步理解为是作为肉体存在的“我”,也可以理解为是作为诗歌灵魂而存在的“我”。

说到这种运用方法自然而然就会想起与北岛并肩的华人作家高行健。他在《灵山》这部作品中对“我”的运用也十分有特点。另外对日本作家福永武彦也用现代和过去相互交错的方式描写的《海市》(海市蜃楼)这部作品也记忆犹新。

为了更加深入地观察人物,北岛将“自我”一分为二,并对彼此的关联性进行叙述,这应该是为了正确地认识“人类”这一存在吧。虽说是“一分为二”、也可以把“我”从主观和客观的角度来理解。也可以从阴阳两面来理解,所以并不是单纯的一分为二。被一分为二的“我”并不是一盘散沙般的存在,最终是要合二为一的。因此我认为北岛是想告诉世人“一即二,二即一”这些都是“我”。

T·S艾略特曾说过“作者即媒体”这也是表达了相同的状况。北岛的诗中被“二分化”后其各自不同的内容交织在一起最后合二为一。

让我们一起分析一下“过冬”中“两极化”的内容吧。

第一联中有“冬天的到来vs.心与狼群”的矛盾。

第二联中的“冬天的大雪vs.乡愁”。这里的“寻找的是永远的迷失”会令人想起普鲁斯特的《追寻逝去的时光》吧。

而第三联却出现了同时拥有“死”与“爱”相对立的感情,从高处俯视的“全景证人”。“谁是全景证人”?答案是“诗人”。

最后一联中准备冬眠的作者与另一个自己对话“听见了吗?我的爱人”。“冬眠”是指把诗歌作为永远的手段。因此最后以“重织的时光留下死结或未完成的诗”来结尾。

这里所说的“我的爱人”是指诗的灵魂。

北岛的诗中把以肉体存在的自我和这里所说的“有着诗的灵魂的自我”一分为二,这种贯连诗歌的叙述诗构造相当于音乐创作中的“对位法”吧?

音乐创作中,把独立的旋律组合在一起叫“对位法”。

由历史、背景、风景构成的“旋律”是“肉体性存在”。而被称为“爱人”的诗歌灵魂则是与自己的对话。北岛将自己作为“肉体性存在”和作为“诗歌灵魂的存在”完美地交织融合在一起。

令我十分欣慰的是北岛把诗歌的灵魂称为“爱人”这种诗风的变化。他作为诗人的出发点是内心的愤怒。岁月的洗礼磨去了他的棱角使他变得成熟内敛。

现在对我来说,将未完成的诗歌的终点,置于无止境对岸的诗人,他眼中闪烁的光芒是十分耀眼的。北岛的诗歌冷峻、思辨,有很强的批判性和思想能量,总是在悖论与断裂中探寻乃至拷问着人类、时代乃至自我的真理与价值。北岛三十余年的诗歌写作,不仅记录了他个人的生命史,同时也是一个时代的思想史,是当代中国文学的见证与高峰。主编: 依亭 铁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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