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12月07日 星期一 第14版:奎星楼
时春晨
余生晚也,小时的阜城大街小巷茶馆茶客多为寥寥。倒是当时一条主街解放路从南到北,每个街口一角都会有小桌矮凳支设的茶摊,茶摊一般搁置几个粗茶大碗,碗里多为凉白开水。不过有些茶摊也会置一彩绘提梁大茶壶,盛有沏好茶水,只是有茶客提出要喝茶叶水时,摊主才会提起大壶向凉白开水碗点上一些茶卤,原本一分钱一碗的凉白开因之身价倍增,变身两分钱一碗的茶。地处并不产茶淮河之北的此城路人,一般来说是不会主动买碗茶喝的,一是怕苦,二是嫌贵。
记得阜阳城先后建成颍河闸、飞机场,惹得一城市民蜂拥着去看新景,因为那时两地都属城外,其时尚无交通工具,来去皆须步行,不少人家扶老携幼都是自带一竹筒盛满凉白开水,又以筒盖为杯,一家人轮流转杯小口品饮。因为父亲喜欢喝茶,我家的竹筒所盛就是那种老少皆宜,二合一的茶水,有种淡淡的苦,更有种淡淡的茶香。至于途中所见从乡间来的,跑的口渴者则爱寻找有口井的地方,见有人担水者,求人借口水喝时双手凑桶而掬大口畅饮。
那时的父亲年方五十,刚被中药行会推荐到刚成立的专署医院(现市医院)中药房做中药师,一家搬到医院对面鹿祠街7号新建家属院。父亲的祖父一辈清末从南京来此阜城广开多家国药铺,所以一辈辈传习下来都爱喝茶,每逢周末,父亲也爱从解放南大街散步到北大街,在沿途几个已公私合营的老中药店逗留一阵,叙叙老家风物人事。每次都是药店柜台前刚坐下,就有伙计奉上一杯刚沏好家乡香茗,那几家老家本家所经营中药店里所沏茶待客茶器,就与当时茶摊大不相同,其实就是今天寻常可见白色玻璃杯,当时可称得上稀罕物,尤其是放进老家江南捎来新茶,一经沸水冲泡,绿色嫩芽杯内伸展开来,在清水杯中上下起舞,从杯口移除香气。
平日父亲在家,早晚常端一只青花细纹小茶壶,轻轻啜上一小口后,会再慢慢品味一番。家属院门口不远处大寺街路口有家“王揆一茶馆”,从早到晚可见敞开门面里,身着围裙的老板和老板娘都在忙活,不是在联排大灶前加冷水倒沸水就是添煤捅火。阜城茶馆都不用周遭井水,因为城老地碱水咸,如父亲所言“泡不出茶味”。“王揆一茶馆”内埋有一只大半坐于地下的大水缸,贴近地面的低低缸沿,便于专门卖水者拉着板车上大水桶水管放水入缸,从城北关外泉河拉来的活水,水甜。茶馆里寥寥的茶客远不足支撑营生,更多的沸水都是被些拎竹壳暖水瓶来打水者提走的。
当时全城人家都烧着柴灶大锅,想喝甜水活水泡茶都需到茶馆冲茶。茶馆茶炉有烧市面金贵的无烟煤的,更多是烧些建筑社锯木厂剩料锯末,应是低成本运作。茶馆大概是最早实行消费会员制的行当,如一次买茶水小竹牌一角钱,就可优惠买十一个。最初,搬到医院新家后就添了一只竹壳茶瓶,3元钱买回来的。第二年家中又多了一只好看的铝合金印花茶瓶,市面上要5元钱一只,不过只这次没花家里钱,是父亲得了年终奖奖品。
父亲先是自己提着茶瓶去冲水,再后来我拽着衣角跟着去,又后来我自告奋勇一人去,每次拎回一瓶开水回来,再看父亲从一个老家南京带回的茶叶筒里抓起一小撮茶叶投壶,再用我新打来的茶瓶开水冲泡,一股香气从壶嘴冒出,顿时就有一种满满的成就感。有时满院子疯玩跑累跑渴,会从大桌上搪瓷茶缸所晾凉白开灌上一气,偶尔也曾就着父亲小茶壶轻轻吸上两口,又总会感到苦涩难咽连连逃走。
万没想到,抢着帮父亲去茶馆冲水泡茶的欢快之途很快终结,11岁那个最冷的冬天,父亲突然病故。一家人都想着父亲喝了一辈子茶,又那么喜欢喝茶,入土下葬前把那把父亲生不离手的小茶壶放到了父亲身边。前年因城南扩城,九里沟公墓全部搬迁,我们再次把那把父亲喝了一辈子的小茶壶放进骨灰盒中,愿江南的茶香永远陪伴着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