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今《三国演义》研究的看法及未来的展望
中国进入改革开放的新时期以来,《三国演义》研究发展健康,成就突出,为整个古代文学研究界所瞩目。其主要标志是:其一,学术成果大量涌现。根据我的初步统计,1980年以来,中国大陆已经公开出版《三国演义》研究专著、专书大约160部,相当于过去三十年总数(5部)的三十二倍;发表研究文章大约2200篇,相当于过去三十年总数(135篇)的十六倍多。其中包括一批水平较高,影响较大的成果。其二,学术会议接连举行。二十八年来,总共举行了18次全国性的《三国演义》学术研讨会,5次专题研讨会(1986年12月在广州举行的“传统文化与现代管理研讨会”,1987年1月在昆明举行的“《三国演义》版本讨论会”,1993年5月在浙江富阳举行的“孙吴与三国文化研讨会”,2002年8月在山西清徐举行的“罗贯中与《三国演义》研讨会”,2003年9月在北京举行的“第二届《三国演义》版本研讨会”),3次国际研讨会(1985年11月在成都举行的“三国与诸葛亮国际学术讨论会”,1991年11月在成都举行的“中国四川国际三国文化研讨会”,2001年4月在成都、南充举行的“三国文化国际研讨会”)。这些会议,有力地推动了研究的发展。其三,学术团体纷纷成立。继1984年4月中国《三国演义》学会成立之后,一些省、市、县级学会也陆续成立,有的地方还建立了专门研究机构。它们是《三国演义》研究事业不断发展的主要推动者。可以说,新时期以来中国《三国演义》研究的广度和深度都大大超过了以往任何历史时期,在一系列问题上提出了许多新的见解,取得了若干新的突破。
其中,最为引人注目的有下列八个问题:(一)关于罗贯中的生平籍贯。(二)关于《三国演义》的成书年代。(三)关于《三国演义》版本的整理与研究。(四)关于《三国演义》的主题。(五)关于《三国演义》的人物形象。(六)关于《三国演义》的创作方法与艺术成就。(七)关于毛宗岗父子和毛评《三国》。(八)关于“三国文化”研究。具体情况,可参见拙作《新的进展,新的突破——新时期〈三国演义〉研究述评》,初稿写于1996-1998年,2000年修订,收入本人所著《三国演义新探》(四川人民出版社2002年版)。
综观新时期中国的《三国》研究,可以看到这样几个突出的特点:第一,初步形成了多层次、多角度、多元化的研究格局。第二,研究的系统性、综合性逐步增强。第三,《三国演义》数字化工程已经初见成效。自2001年9月以来,已经接连举行了七届“中国古代小说数字化研讨会”,均以《三国演义》的数字化为重点。其中一次在韩国首尔、一次在日本东京举行,第七届则于2008年8月下旬在澳门举行。已经取得的主要成绩有:(1)实现了毛宗岗评改本、嘉靖元年本、叶逢春本等8个重要版本排印本的数字化,包括文字版、图像版和图文对照版三种形式。其中文字版采用文本方式,可用于检索。此外,还实现了24种版本影印本的数字化,具有图文对照、图像比对、相似度比对、逐行比对等功能。两类版本共计32种。(2)建立了初步的《三国演义》电子史料库,包括上述32个重要版本和有关文献(如《三国志》、《后汉书》、《晋书》、《华阳国志》等)的电子文本。(3)绘制了比较系统的《三国演义》地图。第四,学风比较端正。第五,中外学者的交流,特别是中、日、韩三国学者的交流取得了一定进展。
不过,存在的不足之处也是相当明显的。我认为主要有这样几个问题:第一,研究的系统性、深刻性仍嫌不足。例如:尽管有关毛宗岗父子和毛评的研究比之过去大有进步,但至今尚无一部全面研究毛宗岗父子和毛本《三国》的专著;尽管已有部分学者开始注意到从传播和接受的角度进行研究,但至今尚无一部全面梳理《三国演义》接受史的专著。第二,题目陈旧、内容浮泛、缺乏新意的平平之作相当多。一些文章,一望而知是“炒冷饭”的货色,作者既无卓异的见解,自然也就谈不上对他人的启示意义。平庸之作之所以频频出现,原因当然很复杂:有的是由于学术功力不足,有的是由于治学态度不够严谨;此外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对研究的历史和现状缺乏了解。第三,研究的思路不够开阔,方法不够多样。例如:母题学的方法、原型批评的方法、比较研究的方法就使用得不够。第四,部分学者的思想方法存在明显缺陷。例如:在讨论罗贯中的籍贯时,有人为了证明罗贯中祖籍为今山西清徐,从《三国演义》和《三遂平妖传》中找出一些词语(以《三国》为主),名之曰“清徐方言词语”。在他们看来,只要是清徐人在使用的词语,就等于“清徐方言词语”,就可以证明罗贯中是清徐人。这在概念上是错误的,逻辑是混乱的。其实,稍加辨析就可发现,这些所谓“清徐方言词语”,大多是明清小说中的常用词语,而不是某一地区独有的“地点方言”,并不具有唯一性和排他性,因而不应作为考证作者籍贯的依据。第五,中外学者的交流渠道仍然不够畅通,有效的合作更是少见。
展望今后的《三国》研究,我想强调五个问题。第一,进一步深化《三国演义》的基础研究。例如:一些基本事实的认定(如关于关索和花关索的情节,究竟是罗贯中原作就有的,还是在传抄刊刻中增加的),一些重要概念的厘清,都需要通过精细的研究,争取逐步统一认识,不能长期处于模糊不清的状况。迄今为止,学术界对《三国》版本的研究仍然是不够深入、不够系统的。对于诸本《三国志传》,人们至今研究得不多;对于《三国志通俗演义》和《三国志传》两大版本系统内各本的递嬗关系,以及两大系统之间的互相吸收,人们已有的掌握还相当粗略;对于不同版本中一些内容的认识,还存在较大分歧。这些问题若不解决,直接影响到对《三国演义》的成书年代和罗贯中原作面貌这两大问题的研究;而这两大问题的研究,又直接关系到对一系列问题的定位。因此,我们必须在现有的研究基础上,继续深化对版本的研究,以版本研究的突破来促进整个研究的突破。
第二,必须在研究的思路和方法上有所创新。对此主要想谈两点:(1)在大文化的广阔背景下深入开拓。自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中后期开始,随着人们对《三国演义》进行多层次、多方位的观照,文学的研究日益拓展到文化的研究。这是《三国演义》研究自身向广度和深度进军的必然要求。一部内容丰富、底蕴深厚的作品,不仅是一种文学现象,而且是一种文化现象。因此,对《三国演义》的研究,既可以从纯文学的角度进行,也可以从文化的角度进行。这至少包含三个层面:一是对《演义》的文学特征和成就继续进行精深的探讨;二是将《演义》置于中华文化发展的长河中,深入发掘其文化内涵;三是全面总结《演义》对我们民族的精神生活和民族性格的广泛影响。这样,《三国演义》研究的天地将是无限宽广的。(2)积极运用新的研究方法。学术研究的历史证明,研究方法的更新具有重要的意义。研究方法问题不只是一般的工具问题,还有一个哲学上的方法论层次和认识论深度问题。古代小说研究的每一次历史性进步,都与研究方法的变革有关。随着社会的全面进步,随着人们思想的进一步解放,新的文艺理论、新的研究方法将不断涌现。我们应当以开放的态度和求实的精神,认真鉴别,选择吸收,推动《三国演义》研究的继续深入。
第三,必须进一步加强对研究史的研究。任何一门学问,都有其创立和发展的过程,都是在逐步积累中不断丰富和完善的。只有充分掌握已有的研究成果,才谈得上发展和创新;只有站在前人的肩膀上,才能比前人看得更远。因此,研究任何一个课题,都应该首先把握其研究史,了解在自己着手之前,别人已经研究了多少,研究到什么程度,有些什么观点,存在哪些问题,从而确定自己的研究起点,选取适当的研究角度,这是学术界公认的治学之道。只有重视和加强对研究史的研究,才能从整体上提高《三国演义》研究的水平。为此,应当逐年整理《三国演义》研究论著索引,系统收集和整理新的研究资料,撰写专门的研究著作,为今后的研究提供路标。同时,应当大大强化研究者重视研究史的意识,把这与树立严谨求实的学风联系在一起。我和谭良啸编著、2007年由中华书局出版的《三国演义大辞典》,附录有迄今为止最详细的《〈三国演义〉研究论著索引》,足资研究者参考。目前,已有不止一位学者正在撰写比较系统的《三国演义》研究史,这对于帮助研究者掌握有关信息,避免低水平重复劳动,提高研究水平,显然是大有裨益的。
第四,积极推进《三国演义》数字化工程。以今年8月下旬在澳门举行的第七届“古代小说文献与数字化研讨会”为契机,将在这方面作出新的努力。
第五,努力加强中外学术交流与合作。回顾《三国演义》研究走过的道路,一个非常重要的事实是:中外学者的交流,对于推动研究的发展具有举足轻重的作用。首先,在研究资料的收集上,由于历史的原因,外国学者在某些罕见资料(如某些稀见版本)的掌握上,比之中国学者较为便利,可以为我们提供重要的参考。其次,由于知识结构、社会背景、文化心理的差异,外国学者在研究角度、研究方法、文化阐释等方面有自己的特长,可以与中国学者互相交流,优势互补。再次,进入数字化和网络时代以后,中外学者交流与合作的现实可能性越来越强。因此,中国学者应该以诚挚而恳切的态度,与各国学者互相学习,取长补短,加强合作,共同推动学术的发展。
选自《国际汉学热中的<三国演义>研究——答马来西亚<东方日报记者问>》,原载《河南教育学院学报》2009年第1期
作者简介:沈伯俊,1946年4月生于重庆,原籍安徽庐江。1970年毕业于四川大学外文系。1980年参加经国务院批准的中国社会科学院招收研究人员考试,以四川省文学专业第一名的成绩,被录取到四川省社会科学院从事古典文学研究。历任文学研究所副所长、哲学与文化研究所所长、文学研究所所长、研究员、四川大学文学与新闻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兼任南开大学教授、中国明代文学学会理事、中国《西游记》文化研究会理事、四川三国文化研究所所长。系四川省学术带头人、四川省专家评议(审)委员会委员,享受国务院政府特殊津贴专家。长期研究明清文学,主攻明清小说。主要著作有:《中国古典小说新论集》(合著,西南师范大学出版社1987年11月)、《三国演义辞典》(合著,巴蜀书社1989年6月)、《校理本三国演义》(江苏古籍出版社1992年2月)、毛本《三国演义》整理本(中州古籍出版社1992年8月)、嘉靖壬午本《三国志通俗演义》整理本(花山文艺出版社1993年5月)、《李卓吾先生批评三国志》整理本(巴蜀书社1993年11月)、《三国漫谈》(巴蜀书社1995年2月)、《三国演义》评点本(山西古籍出版社1995年4月)、《三国演义》新校本(浙江古籍出版社1997年2月)、《罗贯中和〈三国演义〉》(春风文艺出版社1999年1月)、《三国漫话》(四川人民出版社2000年9月)、《三国演义新探》(四川人民出版社2002年5月)、《西游记》校注本(岳麓书社2002年8月)、《图说三国》(主编并撰文,成都地图出版社2004年3月)、《沈伯俊说三国》(中华书局2005年12月)、《赏味三国》(台湾远流出版公司2006年8月)、《神游三国》(台湾远流出版公司2006年12月)、《三国演义大辞典》(中华书局2007年7月)、《罗贯中与〈三国演义〉》(台湾远流出版公司2007年11月)、《你不知道的三国》(文汇出版社2008年1月)、《三国志通俗演义》校注本(文汇出版社2008年4月)、《三国演义(名家批注图文本)》(凤凰出版社2009年6月)等。校点《后水浒传》、《隋唐两朝志传》、《残唐五代史演义传》等6部明代小说。选编《〈水浒〉研究论文集》(中华书局1994年3月)。发表学术论文210余篇,短评、札记、随笔等230余篇。其中,《三国演义辞典》已在日本出版日文版,在韩国出版韩文版;《三国漫谈》亦在韩国出版韩文版;几种《三国》整理本受到国内外学术界的高度评价,被誉为“沈本《三国演义》”,“《三国演义》版本史上的新里程碑”,“代表了新时期《三国演义》版本整理的最高水平”。被国内外同行誉为“权威的《三国》专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