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考四十年」仰山赋 ——廊坊师专,献给我生命中的贵人「上」

按语:上期推出了78级校友周纪鸿的文章《永远的回忆——1977年高考之后的回忆》,曾引起非常好的反响。以下将分两期推出78级校友翟暾的文章《仰山赋——廊坊师专,献给我生命中的贵人》,希望再次引起大家的关注。文内以充满感情的笔触叙述了自己考入母校的过程,写到四十年前的学校、同学、老师,将读者重新带回到昔日的岁月。尤其是作者还提供了一些旧日的照片,从那些坚定质朴、自然明净的眼光中,我们能清晰体察到那个时代昂扬奋发的特色。

廊坊师专中文系(现叫廊坊师院文学院,我78年入学的时候叫廊坊师专中文科)之于我,可谓是我生命中的贵人。之所以把它称为“贵人”,是因为它于我的生命有着不同寻常的意义。

我小共和国10岁,生在新社会,长在红旗下,本是应该感到自豪和骄傲的(实际上到我懂事起我也的确是感到很自豪和骄傲的),但是,由于我家属于“地富反坏右”一类级别的,所以,我的人生境况(其实是我们整个家庭成员的人生境况)也便与他人不同。无产阶级的教育不培养“黑苗子”,再加上我到了该上小学的年龄正值轰轰烈烈的文化大革命开始,因此,在整个求学阶段,我基本上不是天天挨斗被整做检查,就是常常不受学校欢迎或被学校莫名其妙地“驱逐”,没有好好上过一天学,好好读过一页书。也因此,小学五年所谓的“毕业”,12岁的我自然便成了“海娃”。在以后当“海娃”的几年里,虽又“托人”进过几天小学和几天初中(因为不久又被变相“逐出”),但是,从整体上来讲,我是一个没有怎么上过学的人。

40年前,也就是1977年,高考制度恢复。我正在水库工地参加修水库。我拿着《人民日报》去找带队的领导,说要参加高考。领导一怔,惊异地看了我一眼,说:“你们这样的人不让参加考试……”我说现在报纸上说让,我拿出《人民日报》给他看,他无言以对。不过,这一年我以失败而告终。但我并不“死心”。第二年,我再一次冲破重重阻力参加了,终通过自学以超过全国重点大学分数线的成绩获得了录取资格。

那年的上线分数为300分,重点大学的分数为340分,我考了340多分。这分数是我的一位在学校当教导主任的表姐夫连夜偷偷告诉我的。那时,由于我家属于被专政的对象,还没有获得真正平反,这类人的后代的“政审”谁也说不好。“政审”不过,便全部泡汤。那时,家里既没有电话,个人更不会有手机,所以,只能亲自当面互通有无。于是,我表姐夫连夜趁黑骑车跑到我家,兴奋而神秘地对他的什么也不懂的尚未“摘帽”的“五类分子”舅舅——我的爹说:“过了。过了重点校的线。一定不要声张,以防引起别人的注意。赶紧想办法过‘政审’关。”

一、政审

表姐夫走了以后,我家进入了紧急战备状态。是啊,这消息一旦传出去,会有什么结果呢?一些人知道了,难道会轻易放你走吗?于是,大哥对我说:“三儿(我在男孩子中排行老三),这些日子不许出去,听见了吗?别人忘了,你一出现别人又想起来了。”为了“政审”保险起见,我们委托了和我们不错的一位邻村的当教员的嫂子去办理。

“他热爱共产党吗?他热爱社会主义吗?他热爱劳动吗……”填写政审意见的村干部对他的大意又恨又急,他万没有想到我会考上,而且工作进行得这么秘密,他为此事来得突然自己毫无察觉和防备而感到吃惊和恼怒:“这些人上大学,贫下中农怎么办!”他冲着我那位嫂子教员大喊大叫。

“书记,这……现在可跟以前不一样了。现在有政策了,这些人也让考。现在说话可要负责任呢!不信,你看看,这有文件……”我那位嫂子教员拿出了近前的《人民日报》和一些文件给他看,并说:“现在这还很紧急,今天就必须交上去……误了我可负不了责任……”

事已至此,他又气又恨,低头不言语。等了半天,他指着那些表,无奈地挥了挥手说:“你看着办吧。”我那嫂子教员趁机签署了意见,拿过章盖上就走了。此“关”终于在险象环生的情况下“顺利”通过。

二、填报志愿

接下来,就是填报志愿。

我爹说:“咱们不求高,拣最低的,别人不去的咱们去,掏厕所、扫大街大学咱也走,逃离虎口啊!你去找你姐夫吧。”

我点了点头。我理解爹的苦衷。记得第一次不让上学的时候,爹领着我去求大队书记,爹戴着“五类分子”的帽子,书记躺在床上装睡理都不理,爹含着泪领着我便回了家……其实,我也没有过高的要求。什么学校对我来说根本没有概念,唯一的概念就是能上学就行。于是,我去找我的表姐夫。

我说了我爹的意思。姐夫展开印有各录取学校名称的《河北日报》。姐夫说,咱们别填高的,还是保险为好。你看——姐夫指着报纸上的最后一所学校说——这最后一名是张家口师专,倒数第二是廊坊师专。廊坊师专在京津之间,肯定比张家口师专强,就填它吧!于是,廊坊师专便成了我生命的新的起点。

尽管在我入学的那天,廊坊师专并没有我想象的那么气派(其实,大学是怎样的“气派”我也不知道,因为我从来没有见过大学是什么样。但大学是什么样我又的确是“知道”的,因为我在1972年当“海娃”的时候,一天中午趁老羊倌睡觉我跑到城里书店买过一套高尔基《童年》《在人间》《我的大学》的连环画书,这是我在“文革”中除了《毛选》《老三篇》《五篇哲学著作》之外唯一自己买到的第二种书,另一种是《苏联是社会主义国家吗》。在高尔基的《我的大学》中,有一页大意这样写道,第二天一早,高尔基带着面包到大学门前来卖。他望着学校,他多么希望来这里读书啊!可这怎么可能呢。这页和下一页上都画着两根高大的柱子。在我想象中,大学应该有两根大柱子。可是,廊坊师专没有!)但是,就从此刻起,廊坊师专就成了我人生史上的真正意义而且是欢迎接纳我的学校,成了我生命中的贵人,成了像母亲一样的给我生命注入乳汁的恩人。

三、入学

39年前的10月,也就是上个世纪的1978年的10月,19岁的我以超过全国重点大学的分数线的成绩,踏进了这所后来成为我生命中“贵人”的学校。

记得报到的那天是10月23日。报到完后,我安排好住处和放置好行李,便兴奋地像刘姥姥进大观园似的逛起了这所我当时认为像乡镇一样的学校,因为那时的学校除了面对大门口的一栋楼外,其它都是平房。我来到大门口的传达室,见墙上贴着一张刚入学的新生名单,我找到中文科(那时还叫中文科)的那个名单,急切地贴身上去看看有没有我。不看还好,一看我吓出了一身冷汗——那上面居然没有我!这真是太可怕了!要知道,我考上学可是等于“逃离虎口”啊!我好不容易考上大学,名单上居然没有我!我当时就感到血压升高手冰凉,脚底抽筋心发慌,如坠无底深渊。如果真的没有我,我只能卷铺盖卷回家!这是何等“坑爹”的事!

我十分惊恐地继续往下看,再看。我一个一个地往下找,确实没有我,但是有一个“翟日敦”。我不相信世界上会有人叫“翟日敦”,我想那人肯定是我。但是,我还是惊魂未定,万一世界上真的有个叫“翟日敦”的呢?那我不就完了么?这名单上没有我,今天我背着铺盖卷来学校,明天我就得卷上铺盖卷滚回家还去放羊!这简直是太可怕了!我恐慌至极,我到处找老师落实此事,老师告诉我那就是我,打字员无知不认识那个字打错了,我才如释重负。

名字“风波”后,我有了闲心仔细地逛校园,那时的校园没有这么繁华,校内90%都是平房,校外不是荒地、野树林,就是到处施工,尘土飞扬,而且离市区很远。当时想,自己虽然是“逃离”了“虎口”,可是,这是什么大学啊!自己的分数可是超过了全国重点大学的分数线了啊!再加上后来懂得了专科和本科的区别以及有两个分数只比我高几分的伙伴考上了南开大学历史系,还有两个总分比我低40来分的伙伴考上了河北师范学院,他们来信都向我“炫耀”,更使我的心情又一次跌落到了低谷。我频繁地给家里和同学写信,诉说自己的苦闷、孤独和彷徨,同时还到处打听上完这个专科后还能不能再考本科的事情。这样做得到的结果是家里的恐慌和不能再考的答复。当时没有续本和再考一说,而且专科也不能考研,本科才能考。

我大哥频繁地来信劝导我,只怕我好不容易考上了学中间又出点什么差错而半途而废。那年的10月31日,他写了一首诗来给我讲道理。他说:

阅罢来信见廊坊,旷原绿野立教堂。

读书月宫何等静,逛景瑶池几时强?

山中如若无老虎,猴子才能称大王。

莫道巴蜀难堪地,埋头苦干出刘邦。

后来,我也认识到,人生之路不可能事事皆如人意,与其诅咒黑暗,不如点亮蜡烛,学会面对,顺时、顺势、顺式而行。正所谓“境由心造,相由心生”。心情改变之后,我竟然发现,这所学校竟是我生命中的“贵人”。她是一座宝库,有挖掘不尽的宝藏。这里的同学,这里的老师,这里的图书,这里的一草一木……竟然都是帮助我改变我人生轨迹的用之不竭的财富和资源!

四、高山仰止

《诗经》中说:“高山仰止,景行行止。”廊坊师专,就是我心中的仰山。

廊坊师专之所以是我心中的仰山,是因为在师专中文系,我读到了我从未读到过的书。

她高大得以至于让我惊讶——学校里居然还有一个图书馆,尽管它就几间教室,根本比不上我工作后见到的北大图书馆和清华图书馆,但是,那时,它足以让我惊讶了!因为我也像从来没有见过大学一样从来没有见过和听过什么是图书馆。在我的印象中,更多的是我蜷缩在家里的大门里,听着外边昔日的小伙伴撕裂着嗓子喊“狗崽子你出来!和你的反动老子一块游街……”和全副武装的民兵对我家的大清查,把我家的东西一件一件地和我喜欢看的书一本一本地扔到院子中央,然后全收走的情景……

在这里,我见到了《古文观止》!我借到它,迫不及待地每天也不出教室玩,就是埋头一页一页地把它全部抄在了一个厚厚的笔记本上,这笔记本,我至今还保存着;我见到了《论语》,没有了笔记本,我用废纸订制了一个笔记本,连原文和注释也都全部抄了下来,这“笔记本”,至今也还在我的书架上占有很重要的位置;我见到了《诗经》,我一边抄一边背;我见到了《西风颂》,爱不释手地拿着它跑到校外的杏树林里大声地读;我见到了“阿Q”,见到了“女神”,见到了吴荪蒲和觉慧,见到了契诃夫莫泊桑,见到了巴尔扎克莎士比亚……廊坊师专,她在我贫瘠的精神世界里筑起了一座巍峨的高山。

廊坊师专之所以是我心中的仰山,是因为在师专中文系,我遇到了我从未遇到过的同学。

我是“上”过几年所谓的小学和几天所谓的初中,但我没有“同”“学”,有的只是曾经的小伙伴上学后为了和我划清界限天天打我、骂我、批我、斗我、整我以显示革命和清白的小“同”“匪”。我每天“上”学一出家门,在门口早已等候的曾经的小伙伴便揪住我打,一路打到学校;放学回家的路上,曾经的小伙伴便跑在我前面,挡住我的路,面对着我倒退着,一边走一边扇我耳光,路旁的一位老奶奶看见了还不敢制止,只是说:“这是谁家的孩子,鼻子流出的血都咽到肚里了,也不哭。”……直至我到了师专,我才知道“上”学的时候还有“同学”,我才真正体会到了什么叫“同学”的含义。

记得我刚入学的时候,一辆解放牌大卡车(应该是解放牌)停在火车站,几个比我大的高年级的学长帮我搬动随车托运来的上学前我会木工的二哥为我上学加班钉制的木箱子。他们亲切地对我喊着:“去师专的同学,这边走。”我被称作“同学”心里感到是那样的温暖和自豪。至今我还记的,我们那届分为两个班,我在一班。我们一共41个同学。孙连文、苏金元、续涛、田仲、李长伟、朱振河、王金新、王彦章、刘凤玺、李廷录、贾进超、何计栓、杨振、孙国贞、白树奎、安英海、潘彦超、冯仲诗、赵荣信、潘桂文、刘振青、宋景义等是学兄,司剑勇、刘立柱、武宝生、刘庆顺、柳更环、姜宝丰等是学弟;付恒杰、王俊岩、张泊生、李久锋、公秋生是同龄。我们班还有7朵“金花”:李熙玲、孙卫南、刘学英是学姐;张宇彗、王淑丽是学妹;刘丽梅、董宝茹是同龄(应该是。哈哈!女士都愿意说小一点,年轻漂亮)。

至今,董宝茹唱的李奶奶“痛说革命家史”的歌声还萦绕在耳边;孙卫南张口闭口总带一个“居然”让我和刘立柱深感新鲜和捧腹不止;田仲老兄帮我们缝被子的情景还历历在目;长伟老兄爱身穿一个皮夹克但早晨总穿一个背心和我跑步他总跑在我的前头的身影还总闪现在我的眼前;赵荣信说得普通话“一、二、山、是,齐步周”现在想起来都还让我的舌头打不直……我们上课,二班的同学总要到我们班来一块上。爱跟我们一块坐的有刘树保、周纪鸿、高林玉、王志刚……直到毕业多少年了,张连营、张广义、郝亦民、王贺民等二班学兄学弟都还和我保持着深厚的同学之谊。那时,我生活在一个温暖的大家庭……廊坊师专,她在我不完整的人生阶段中补齐了我残缺的童年和少年。(未完,待续)

作者简介:翟 暾 1981年7月毕业于廊坊师专中文系,后获得河北大学文学硕士学位,河北省作家协会会员,清华大学附属中学语文高级教师,廊坊师院文学院客座教授,北大新世纪教育研究院兼职教授,北大新世纪青少年素质教育与才能培养课题组专家,首都师范大学初教院“北京市小学语文骨干教师研修班”特聘作文教学专家,中国教育学会中学语文教学专业委员会“新课标中小学‘简快作文’课堂教学实践研究”总课题组组长,中国智慧工程研究会中国特色教育“十三五”科研规划重点课题“名师、名校、名校长之成长规律与发展策略研究”课题组组长,河北省人民政府“优秀园丁”称号获得者,两届中国教育学会中语会全国语文“优秀教师”称号获得者,北京市人民政府基础教育科研成果二等奖获得者,五位省级少年作家和30多位市级少年作家培养者,小升初、中考、高考作文高分、满分获得者指导教师,从事中、小学语文一线教育、教学36年,历任中学语文教师、教学组长、教研组长、年级主任、团委书记、教导主任、书记、校长、教科研负责人等职,正式出版专(编)著32部。文学作品集《塞外的树们》2012.8由中国文联出版社出版,语文教学专著《大道至简的初中语文教学密钥》2016.4由清华大学出版社出版在全国公开发行。此书被列为2016年全国教师暑期阅读推荐书目。作者微信公众号:师说新语(shishuoxinyu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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