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选‖曹五木:万物风流,不过尔尔(组诗)
他为她支起玻璃屋顶
反复摆弄透进来的阳光
他准备了书籍和花朵
肉类、豆制品、粮食和水
“喂养是一个多么艰难的过程”
他总是自言自语
他抚摸那两个悄悄生长的乳房
细腻的肩膀和大腿
白露已过,秋分将至
寒露以前她将奉献她的身体
我说中庸啊,我说颓唐,我其实什么都没说。
言辞都在死去的人手中,一如殉葬品
青铜质地可以弹奏
麻布质地化为灰烬
我们能掌握的何其少啊
而盗墓贼何其多
达芬奇说居室狭小思想集中
因此他选择棺木
将如此荒谬的三言两语留在人间
你记下这个日子:某年某月某日,曹五木
为尔击缶。砸桌子、敲碗、拍大腿
你再记下:某年某月某日,曹五木
为尔吟诵。声嘶力竭,一意孤行
不为王公,不为美人
只为这连绵骤雨与无边落寞
想起来那些往事晃若隔世
其实只不过很短的时间
喝着酒,读着诗
指点着江山
午夜里醉醺醺分手
而今你我一南一北
一个依旧沉默
一个依旧饶舌
虽为俗世所困
依旧心宽体胖
秋日临近,细雨纷纷
何时再与你共醉
有道是:
凉风起天末
四下皆庸人!
让我夹起尾巴,脱掉毛皮
请接受我的谦卑吧,接受一个食肉动物的悲伤
遍山红透的,杜鹃啊杜鹃
奔腾不止的,江水啊江水
欲说还休的,美人啊美人
我想起陈胜在世时说过的话
我想起那时他疲惫而葱茏——
他用他的绿、他的黄、他的漆黑说:
“你看看这天下,哪一桩、哪一件
不是给我准备?”是啊!
在山巅,脚下污浊的江水无赖地流
平畴万里,田舍青青。
独处时,我清白着,依然是这个天下的君王
我希望我有无限的权力
我说,我讨厌他们,让他们在我面前消失
他们就消失了。
我说,让他们回来吧,我原谅了他们
他们就回来了,安安静静的
跟没有发生过什么事情一样
我希望我有无限的权力
我说,我讨厌他们,让他们在我面前消失
他们就消失了。
我说,让他们回来吧,我原谅了他们
他们没有回来,安安静静的
跟没有发生过什么事情一样。
秋天像融化的铁水向南涌来
瞬息间点燃了丛林。这疲惫之火
拥有一颗坚硬的心。
起先是平原,大块的田地被翻开、搅拌
深褐色的肉体呈现丝绸一样的花纹
光在田垄间整齐排列
热气在低低徘徊
而后是蔓延的丘陵,低矮的灌木叫唤起来
这些娇小的妇人红着脸,压抑着自己的内心
当这滚烫的孤单漫过江水
半江瑟瑟。江水在岸边冒出一串串气泡
鲸背黝黑,像移动的矶石沉浮不已
光线于是隐忍,悬垂于江面
三万里河山晕晕然发热,从指尖直到脚趾
寒意烧灼着她的毛细血管
当它自山巅眺望,山坡和谷地
欣然迎接它的到来,岩石成为岩浆
从山脊奔流而下
水杉抖落自己的羽毛,露出光洁的裸体
槭树和枫杨慌张而不知所措
柿树举着灯盏,栗树丢掉自己的武器
河流在远方像栈道,帆影绰绰,欲出锦城
此时,光芒如羽翼自云天垂布
于宿醉之间、于纵横之间
群山如流水,融融化去
而秋风只想寻找一个容器
哪怕一个窄窄的缝隙
瞬息间凝固,为配剑,为利器
仿佛它孤单的内心。
光线随之冰冷,跌落在山腰
我察觉到,这剑,这无边的寂静
一下一下斜斜切割着我
万物风流,不过尔尔。
我喜欢这难得的幽静
雨水在窗外滴答
凉风吹过,喝酒吧
你来,坐在我的面前
你来,把怀念一起带来
你来,听听这雨水
啊,我爱这难得的幽静
雨水在窗外滴答
早晨睁开眼,在未消的睡意中
看到河面上的雾气,渐渐消散。
湿润了黑夜和梦境的雾气
在我醒来以前睡去。或许是在北部
一条名叫通肯的小河,使我知晓
作为一个人,最先发现的是
河流的细微之处。从林业站往上
穿过芦苇和蒲棒,顺着低矮的河岸
我看见河流穿行在我皮肤的毛孔之间
在某个河汊,杨铮住足。他在回忆
还是猜想?在南方,宽阔的河面适于浪费
一个人的体力和心脏。成熟的河流
已经浑浊。而在我的家乡,在人造的血管里
我横渡,嬉戏,无知。纵横交错的
网格状河网不是河流的形状。它是
弯曲的,在古代也一样。我不断羡慕
那些整日流淌的河水,可以经过
一个村庄,被命名,被尊敬。
选择一个支流继续向前,如果
你看见一块草地,或者一片树林
河流更加纤弱,伸手可以提起
我肯定你来到了我的面部。额侧
或者耳畔。再往前走一走,耐心一点
无声的河流终会出现在你面前。
一捧泉眼,或者几条水线
很早了,它始终在这里,从深处
地表下,它出来,不能自已,无法停止。
桃核里有一只海豚
它叫唤着,顶开核桃壳
鼻孔喷着水,摆动着尾巴
消失在密匝匝细长的叶子中
八月了,桃子长得又傻又胖
桃树叶还是那么细,哦,细长的桃树叶
海豚的嘴顶开我的唇
海豚有凉丝丝的唇
我有高潮之后凉丝丝的舌头
海豚侧身游过草地
鼠尾草,蒲公英,马齿苋和车前子
海豚的尾巴分开草丛留下荡漾的波纹
它是食肉的,它要的是
蚱蜢、蜥蜴、天牛和咚咚咚的心
水杉林中,风似游鱼
海豚在树行间嬉戏
它是排练场的舞蹈家,腰身紧绷绷
纵身一跃冲出树梢,水杉林之上
湛蓝的大海飘荡着一丛丛星星
火车也有了海豚的鼻子
火车冲开粘稠的八月
海豚顺着铁轨追逐笨拙的火车
八月的大海,骄傲的海豚在迁徙
凉丝丝的海豚是高纬度的信风
它蹦跳着掠过地平线
海豚凉丝丝的,像每一个你。
我曾以为我喜欢银杏多过紫荆
其实,这是小小的误会
我以为我可以知道每一个殉道者的名字
知晓每一个人残存的希望
但我再一次错了,芦花、蒲草、獾、鹞子
统统被阉割完毕
曾经享有无上荣光的事物被迫遵循两种秩序
被强行改变的,和天定之数
在季节的杀伐里它们才收起仅有的高贵
用羞愧和凋零向轮回俯首
我知道这次不会再错了:
阉者也有自己的尊严。
我乘着无语的风,升上阴云之上的清凉夜幕
我胯下的小兽知道去路,那深蓝色大理石上羞涩的星辰它一一吮过
它告诉我她们香甜冰凉的味道,我向你们致意啊
娇羞的恋人们,看护好自己的真心吧,如同我对你们的那样
透过云彩的缝隙,我看见辽远慵懒的地母合着眼
我胯下的小兽她抚弄过,它始终记得她多欲的手掌
沟壑纵横的放荡母亲啊,我向你致意,这丰腴的妇人有众多的养育
繁衍啊,泛滥,无以记数的还有他们所犯的罪
我是探路者,是呼啸的暴躁北风的长兄,我来清扫,来挑选,将万物的赋税收取
我胯下的小兽给我指引,它熟知这浮云上下的一切
你们亏欠的、隐瞒的、遗漏的,都要一并补偿
所有的宽恕都庄严的满月般短暂,搜刮踩蹋的惩罚者来了,赶着他隆隆的马群
越是疲惫,越要分开人群去找你
约在大柳河中学门口的酒馆
喝一杯,扯扯淡
在靠北的窗户下高声喧哗
之后醉醺醺地离去
但是忧愁由何而来?
有时候是你迫不及待
浪人一样急匆匆奔到我的面前
又妇人一样斗酒
这安慰着我中年的心
但是迷茫由何而来?
正月初六,醉在西柳河
正月十七,在廊坊分手
昨天你来电话,说:
为什么烦闷呢?一起喝酒?
她覆盖蓝色的花纹,她覆盖青灰色的花纹
晨曦里她斑杂的条纹带着微光
她的脊背有着浅浅的凹陷。
田野中的风告诉我
“渴望就是如此诞生”,以至于你在想
这孤独的王者,究竟如何展开她的身体
甚至有些倦怠。她的步伐
曾经急促、有力,跳跃着
什么使她黯淡?梦想还是时间?
多少个昼夜她在林间逡巡
正午时分她盘踞树下
偶尔睁开朦胧的睡眼,啊,女王
这一切是否如此消磨。
长久以来睡梦中的往事
充满黄昏的味道、寂静的味道
多像在林子里散步,毫无目的
只有落叶无声地唱着赞歌。无人知晓。
而正午一切消弭,日光在山顶放肆。
我注意到她的优雅
她抬起爪子,摸摸自己的脸
她虚幻地摆动尾巴
磨磨牙,伸伸懒腰,打两个哈欠
——我喜欢她庸懒的样子——继续孤独地骄傲着。
如何才能进入她的内心,不被误解
如何才能进入她的眼睛,不是食物
如何与她倾心交谈
如何相爱,不用小心翼翼
不用做个旁观者,远远地注视
哪怕做她的牙齿。被亲密地含着
被亲密地咬合着,被舌头舔着。
但即使闭着眼她也令人望而生畏。
当她再一次站起来,——这孤独的女王——
百兽齐黯。一个时代结束了。
另一个时代以尖叫开始。
xx
“冬”是最笨拙的庞然大物。
它在黑夜里爬过旷野和收割完毕的稻田
爬过铁轨和三等小站
爬过山涧,河床,槐树林和南陶管营
这头杂食动物
吸食绿色、红色和黑色的汁液
在建业里一号楼磨蹭它粗糙的厚皮
留下尿液、几根毛发和冷冷的体味
不可能再见到比它更庞大的躯体了
西北风是它的喘息,寒星是四散的飞蛾
不可能再碰到比它更难以捉摸的野兽了
它胆怯而鲁莽,机敏而盲目
撕咬了暮色,吞噬了晨光
只有在雾中,它才不再古怪
懒懒地卧在城市上
肚皮覆盖了纵横的街道
睾丸挤压着睡梦中湿漉漉的人群
xx
一个人一生要犯多少错误?
如同一条河流不停地改道。
于是人类修建了堤坝。
一只海狸鼠,也会用树枝、芦苇和泥巴
修建自己的堤坝。它们是大自然的建筑师。
类似于,一个非洲人徒手盖起一座
不带窗户的泥巴屋子……
……哪一只河狸改变了溪流的方向?
在你我举杯的此刻,黄河向东
但你我无法揣测它的本意
它曾向北,分割燕赵之地
也曾向南,奔突千里,阻断了另一条大河
你能确定哪一次它是错误的?
——而人类收拢手掌,将它一次次拉回
臆测的水道。像铺设一段下水管。
伟大如斯的人类,不断抬升着它的河床
黄河之水天上来,而今复往天上去
直上银河,悬浮在夜空,流向虚无的河流……
……在那里,有我们知识的尽头
我们全部的知识,对事物的认知
微弱如一团可疑的尘埃。在其中
哪一个定律能指导河流的游荡?
就好比,哪一条道德能约束男人的心?
……偶尔我们也会羞愧。会被
更大的虚无充塞占据,在午夜里睁开眼
失眠,懊恼着,诅咒自己的愚蠢。
但时间会冲淡这一切。时间,另一条河流
它消磨我们,但同时也教导我们——
永恒的造物主指导一切
它一一将万物命名,各归其类
涂画它们运行的轨道,并赋予它们永恒的
不确定性。这是一个悖论。
因此,一个女人当然可以束缚一个男人的心
因此,你有无数的机会修正你自己
不必借助他人之手,单凭你的肉身。
我找过你。
去上海,在码头上绝望地望着耸立的海轮。
乘飞机,喝醉了,被空乘扔在了行李间。
辗转了那么久,在离岛之上到处乱窜,始终不见你的踪影。
甚至站在你的家门外,静静地哭。
那么久,那么多次,在梦里。
一张床无法承受两个人的重量。
“咔嚓”一下拍在地板上。
两个运动的人趁机一动不动休息一会儿。
一张床可以承受更多次。
在旅馆。
隔壁传来年轻女子夸张的喊叫。
她肯定学习了很久。
而你沉默着。
我总想去占有,去探索,去征服。
你睁着眼,看这个奇妙而奇怪的世界仿佛这一切都是假的。
在火车站旁,三十一晚的小旅社,你烫得像一头刚烤好的乳猪。
在七天连锁,你牙关紧咬,像个挤奶工。
对就是那样,像个高压抽水泵。
几根丝线穿过天花板,垂下来,系着我的关节、骨骼、肌肉。
另一个你手里提着丝线,躺在楼上的房间里。
一边嗑瓜子,一边看旅游卫视。
被子里你赤裸的身子白得像东边的黎明。
四十余年来,我在你的门外站了多少回?
有一次我进了你的房间。
我抱起了你。
你那么轻,像一小捆晒干的玉米秸。
你那么温柔,你说,别闹了。
我说好吧,我放下了你。
我走出你的房间,来到大堂。
我坐在沙发上想抽支烟。
我忘了,很久之前,我已经戒了烟。
在火车上,窗外掠过更多的良田。
更多的山峰和更少的河流。
不知道为什么给流水起那么多的名字。
在汽车上,我跨过了神。
祂栖身于涵洞之下,整个冬天悲伤着,怜悯着世上的众人。
那时你刚刚动身。
在旅馆,你变身了,像头幼兽。
你用小腿等我,好像除了皮肤我不认识任何内在的你。
我低于神性,甚至低于兽性。
因为我失去灵魂很久了。
一片一片,一点一点,不规则的碎屑。
丢在了一个个旅馆。
它们会在某天,某个角落,演一部恐怖片。
真是对不起。
1
求偶的燕子在雨后离去,
它们聚集在一起,像一个游牧的部落,
赶往南方,度过又一个杳无音信的冬天。
微雨中,燕子
是一节一节简短的旋律,
麻雀是休止符。
2
鸟类给我们带来讯息,
告诉我某些在细雨中依然闪亮的东西,
譬如橱窗上转瞬即逝的小小投影:
五只新生的燕子嗷嗷待哺,不一会儿就忽闪着翅膀飞走了。
3
草木留下更玄妙的记忆。
除了家族,它们还有
根系、枝干,以及空渺的DNA。
它们默念的低语散布在风中,
它们的体味随着雨水在地下交合。
雨中的世界是它们的,
泯灭的万物终归于此,乃至亡灵。
4
高天撒下渔网,打捞云彩下漂流的亡灵。
网眼里洒落的细小灵魂,淋湿了我的额头。
5
在雨中,这个世界更像一个整体。
一条路从树丛中伸出潮湿的手,
一个农人从田里拔出泥泞的脚,
一只野鸽子站在黑黢黢的电话线上,
一行标语斑驳着几块灰白,
一块没有收割的庄稼和周围的旷野
构成了一块块拼接的湿漉漉的地图。
其实是更破碎了。
6
我曾见过雨后旷野上的日出。
它是野生的,顶着一头乱蓬蓬的头发。
7
烈日不能安抚焦虑的心,
唯有阴雨带来长久的安慰。
烈日像鬣蜴,阴雨如牡鹿。
烈日将一切消弭,
阴雨将过往呈现。
阴雨使墙壁和墓穴显露出曾经的痕迹,
它是时间的使者,让我知道我的根。
8
有时候我觉得酒精可以拯救一颗孤独的心。
有时候又觉得生活没有意义,
活着,已经足够。
雨水解决了这些无聊的彷徨——
沉浸就足够了,思考显得多余。
这足矣证明一个事实:
每个傻逼都是干燥的,
需要一场场雨去滋润。
9
“生是欢愉,死是迷恋。”
水生的事物懂得太少了,
就像胎儿,安静地闭着眼,
时不时咂咂嘴,沉睡于莫名生死的羊水中。
曹五木,1972年生于河北文安。写诗多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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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凰』为诗歌半年刊,于2008年3月,在河北唐山创立。以强调青年性、先锋性、生活化、在场感,倡导好作品主义为办刊理念,深得广大诗人的喜爱。中国新乡土诗的奠基人姚振函曾评价说:“这是一本不逊于甚至优于某些官方刊物的民刊,它使我这个居于平原小城的老年人开了眼界,也再次领略了唐山这座了不起的城市。”入选2014年中国诗歌十大民刊,并荣获河北文学内刊贡献奖。
编辑团队:东篱,张非,唐小米,黄志萍,郑茂明
设计团队:斌斌有理,聂颖,崔奕
校对团队:清香柚子,因雅而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