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精选‖熊曼:农妇的哲学(20首)
农妇的哲学
祭拜完亡人后
女人们捡拾起悲伤
去了田野。一小片白花
和更多叫不出名字的绿
安慰了她们
年轻的男人们,相约着
去了从前的水库
水面安慰了他们
他们分别带回,鲜花和鱼
花被插进瓶里,供奉起来
鱼被洗净剖腹,躺进锅里
他们围坐着,像从前那样
品尝熟悉的味道
味道安慰了他们
没有人说话。暮色涌进来
栀子在开放,香气和虫鸣
安慰了他们
某些时刻你眼睛发亮
脸颊像发烫的红樱桃
梦被倒挂在树上,闪闪发光
某些时刻你面对生活
挥舞着双手,咆哮着
又颓然地转过身去
某些时刻你枯坐
头脑像杂草丛生的荒地
想不起爱过的男人的面孔
某些时刻你告诫自己
得咽下生活黑色嘴唇吐出的谶言
像接受它曾经催生的花朵
某些时刻失眠来袭
白月光没有从窗外渗透进来
黑暗无边,浩大,犹如置身墓室
马铃薯,山药,花生,芋头
这些埋在土里的
是可以信赖的
西红柿,草莓,完好无损的青菜
这些露在外面的
是值得怀疑的
她说,美好的事物
一开始是黯淡的
它们终年在低处
闪烁着泥土的本色
雨是什么时候落下的
只有失去屋顶的穷人
和失眠的人才知道
清晨,那些坚硬的
庞大的事物露出了
脆弱的部分
一个人在雨中走
内心与路边的植物
相呼应。多么苍翠
每一棵的叶片上面
都滚动着一颗露珠
像所有孤独的人
捧着自己的秘密
这不易觉察的美
因为珍贵而脆弱
一阵风吹过
就可能掉下来
她说起镇上的事情
说起打牌度日的王桂花
靠着女儿,赚了一箩筐彩礼和一套房
她数落弟弟
一边塞给他钱,一边对我说
如果你俩的性别换一下多好
她继续说着,我只有背过身去
装作没听到。因为爱
我低下头
我们之间,横亘着一条沟壑
我过不去,她过不来
枇杷树结着果子,樟树把香气输送
风吹着我们。我们,手牵着手
在尘世缓慢行走
突然,他松开我
指着橱窗里的塑料模特说
——妈妈,她没穿衣服
——她冷不冷?
暮春的寒气迟迟不散
小街上,一阵冷追逐着另一阵
一个两岁孩子天然的惊奇和羞耻感
令他的母亲突然语塞
我爱着寒夜里的星光
它经由瞳孔,进入眼睛
照亮一个人体内的暗哑
我爱着一片透明的水域
可以栖息白鹭,生长水草
供你我眺望,但一眼望不到底
我爱自身闪着光芒
却不知其为何物
将黑暗与苦涩一起吞下的人
我爱着,这是我一个人的事情
它如窗外淋过雨的蔷薇
微微地低着头
身为女人在某个时期
像将要爆裂的豆荚
我记得地铁中让座的年轻民工
他有青草一样的目光
青草一样的胡茬
被灰尘轻轻覆盖
也许他有一个正在孕育中的
妻子或姐妹
另一个更年轻的我
在邮局窗口前
为粗心而窘迫
一张及时出现的钞票
和后面中年男子的微笑
至今依然浮现
这些有生之年的
一面之交与擦肩而过的善意啊
汇聚成一条河流
在余生流经我,照耀我
早春的一天
我从外面回来
细雨落在眉毛和裸露的脖颈上
冰凉冰凉
仿佛在敲打昨日死去的部分
有什么就要醒来了
一些紫色小花从地表钻出来
那样细微的喜悦,要走近才会发觉
另外一些,从黝黑的枝干上冒出来
一朵追着另一朵
一朵压在另一朵的身上
放浪形骸的样子
将喜悦又放大了一些
总有一些星星,在角落里黯淡
总有一些种子,在地下低泣
总有一些花朵,提前腐烂
总有一些坏爱情,像星星,像野花
随处可见。像隔夜的饭菜,见到的人
叹息着,捂着鼻子走开
总有这样,或那样的意外
令我们分开。不一定是生死
也可能是,人心的叵测
一个人去医院
一个人排队做B超
一个人褪下衣服
向世界敞开隐私和羞愧
一个人痛了三天三夜
她母亲颤抖着手
在手术风险单上签字
一个人忍受着巨大的
不安和喜悦
把孩子生下来
我们去看望她和她的孩子
空荡荡的医院
外婆,女儿,外孙
靠在一起,也很温馨
我们把疑问咽下去
把祝福递上来
仿佛我们饱经世事的心灵
已经拥有对抗痛苦的能力
植物们没有规则生长的样子
腰肢柔软
穗子饱满
绿色衣裙随风摇曳的样子
美好又撩人
我有了与之亲近的念头
忍不住弯腰 嗅一嗅
顿时天空都绿了
一只灰喜鹊 泊在我前面
拉下一泡白色粪便
兀自离去
生命有大自在
喜悦 宁静 无拘
在这个午后 被我撞见
我喜欢荷花
走在田埂上
看到它从淤泥里伸出修长的身子
粉红的面容
还冒着新鲜的香气
就忍不住摘下
“只有坚固的玻璃瓶和干净的水才适合它”
我这样想着
也这样做了
在我的手伸过去时
它开始掉第一片花瓣
被我摘下后
掉了第二片
在我小心翼翼的怀抱中
掉了第三片
第二天我醒来
它就只剩下一颗泛着苦味的
莲心了
清明。菜花的黄
从田野蔓延到屋后
一个微型的盛世
空气中流淌着即将来临的衰败气息
我的奶奶八十六岁了
喜欢坐在门口
“头发好多天没洗了,腰弯不下去”
她看着我的眼睛央求道
两岁的儿子忽然哭出来
要拉我去外面
那里有更吸引他的事物
年轻的母亲妥协了
像从前奶奶向孙女妥协一样
回来时我带了一串香蕉给她
一个月后她离开了
我常常想起她最后的央求
心里咯噔一下
遗憾像沼泽在余生等待我
缓缓沉入
一个出生于民国的人
我接近她时,戏剧已近尾声
剩下的日子里,她吃素,信菩萨
依着本性,喜欢银饰和漂亮衣裳
经历过战争与饥荒
也领受过赞誉和诋毁
我了解她与生俱来的良善
和时代强塞给她的偏见
当她离去。一片叶子松开手
从枝头坠落下来
我目睹了过程的决绝
并受困于之后绵长的空虚
清晨,一对母子在紫荆花树下拥吻
像所有普通的母子那样
拥吻,然后相向而行
每一次,他会用稚嫩的声音喊:
妈妈,你看——
他还不能熟练地使用形容词
但路过的人们都会仰起头
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
那一树惊喜,新鲜如初
来历不明的断翅的灰斑鸠
未必要飞,也可能收敛翅膀
用爪子爬行
未必要吃虫子,也可能
吃青菜、草叶、泥土
吃一切能够暂时果腹的东西
未必要立在枝头俯瞰众生
也可能蜷缩在一棵青菜的阴影里
沉默着喘息
两岁的孩童拿石子砸它
它扑腾着。为了活着
它选择更用力地爬行
黄昏的露水在加重
为了活着,它假装看不见
黑暗像野猫的眼睛从四周逼近
办公桌上风信子在生长
以肉眼看不见的速度
发芽抽枝,在某天结出了花蕾
我没有给它浇水
也没有搬它去阳光下
时间到了它依旧开花
今天,我在满屋子的香气中擦桌子
擦那些来历不明的灰尘
它们不断落下,覆盖一切能够被覆盖的
也会落到我们的头发、肩颈和双手上
无论躺着,或走动,都无法阻止它们
乌云一样堆积
我,儿子,提生伯和他的哑巴婆娘
坐在场院上
预报中的大雨还没来
风吹着树叶和蛙鸣
一只黑猫,几只鸡,将比远嫁的女儿
更长久地陪伴他们
远处有几块墓碑
他一一指认,这是水生伯,那是刘二婆
最边上,是地主家的小姐
当年惊艳了全村的女子
在土改中被打成尿失禁
晚年,以折磨聋哑儿媳为乐
遵照遗嘱,她的墓碑离其他人远一点
乌云聚集时,我们起身告别
并带走一些土鸡蛋
这是仅有的他能够拿得出手的东西
她感觉到饥饿
于是往体内塞进
异乡,书籍,药片和男人
借助这些
她得到了短暂的慰藉
那时她年轻
只信仰爱情
后来她走在人群中
看见每一个婴儿
都像她杀死的那个
落日盛大
但不再带来安慰
更像是某种忏悔
在每一个黄昏
等待她迎头撞上
她带着忏悔
行走在人间
她是自己的
一小片阴影
作者简介
熊曼,“80 后”,现居武汉,有组诗发表于《诗刊》《星星》《诗选刊》《青年作家》等,并入选 《2016 年中国诗歌精选》(中国作协创研部选编) 、《2016 中国诗歌年选》( 花城年选系列) 等。著有诗集《草色袭人》。
“燕赵七子”诗丛之一的《唐山记》,是东篱第三部诗集,由花山文艺出版社出版发行。这是一部人文地理意义上的山海经(唐山北依燕山,南临渤海),也是一部植根于大地震废墟上的精神史,更是一部充满童年经验和成长经验的油葫芦泊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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