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概念回顾 | 关道
第一次见到关道那会儿我刚打完球赛,热得不行,躲在篮球框细条条的阴影里扇风喘气。关道仍然在对面浴血奋战,带球冲到篮下抗着一窝人强打,汗渍在他转身跳投的瞬间甩到我的脸上。
球进了,关道摇摇晃晃地走过来,弯下腰捡起我身旁的一瓶矿泉水,背对着我惊愕的目光,捏着瓶子一口气全倒在嘴里,喝完一抹嘴,随意地丢开被捏扁的空瓶就准备上场继续厮杀。本来这件事的性质并不如何恶劣,但在一个陌生人严重脱水并且身无分文的情况下,对方明目张胆地夺走生命之源还当着人家的面开怀痛饮就是天理难容了。
或许是被角落里升腾起来的一股怨气所震慑,他最终回过头来,注意到我,略带歉意地朝我挥了挥手,咧开嘴露出两颗招牌门牙。
“不好意思啊兄弟,下次回请你冰红茶。”说完这句,他重新踏上球场,将饥渴交迫的我遗忘在角落里。
俗话说喝水不忘买水人,更何况这唯一的一瓶是买水人给自己准备的。
关道的行为在我幼小的心灵上留下一道疮疤,每每看见关道那一张阳光灿烂的脸,我的胸口都会像吃了一记重拳,隐隐作痛。很长的一段时间,我都没再搭理关道,甚至于在体育课的时候我会有意将打球的男生分裂为两大阵营对战。在我的眼里,篮球只是在球场上凭空跳动,只有当关道持球时,人形的身影才会浮现在我的视网膜上,我的斗志才会被彻底激发出来。
原本我们之间厚重的铁幕有望一直存在下去。也许是关道对我刻意的疏远排斥终于忍无可忍,在某天放晚学的时候,他拦住了我的去路。
当关道得知了令人啼笑皆非的答案,他一时间竟然愣在那里,在将大脑里的记忆全部抽离、仔细翻阅之后,他黯淡的双眸蓦地来神,直勾勾地盯住我,脸上一副岂有此理的表情令我毕生难忘。
“大哥,您记性真好!”关道勉强地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
“你还讲过下次回请我冰红茶的。”我冷冷地瞥了他一眼,却感觉自己的表情像极了怨妇。
关道倒吸了一口凉气,小麦色的脸上涌现出一巴掌将我拍死的欲望。我缄默了,等待着他的巴掌落在我的脸上,这样我就有充分的理由指着他的鼻尖破口大骂,将我这十八年来所遇到的一切屈辱与不甘都一股脑地撒泄在他头上,然后看着他涕泪横流跪倒在我的牛仔裤下,甘愿为我当牛做马。也许那样的话我会原谅他。自此,一份虚无缥缈的成就感油然而生。
可是事实并不像我想象的那样,至少不全是那样。关道在片刻的沉思之后站起身,夸张地甩动双臂拍净屁股上的灰尘,然后阔步向前果断地离开我的视线,抛下我一人和我的幻想相顾无言。
晚上,当我和几个人在空床上打PSP的时候,一阵类似于用脚踢门的巨响惊得我们魂飞魄散,四窜开来,手忙脚乱地翻出课本埋头苦读。猴子安顿好PSP之后抖抖索索地下床开门。透着走廊上昏黄的灯光,一尊怀抱一箱冰红茶的身影在苍茫的夜色里显得异常高大。
那一晚,关道睡在了我们宿舍。我们四人蹲在床上对着屏幕畅饮畅谈,大有过往恩怨一笔勾销的快感。
我和关道因一箱冰红茶而结识。日后,他自称搞定我是他最杰出的战绩之一。然后他笑眯眯地让我描述一下对他的第一印象,我看了看那张人畜无害的脸,面无表情地摔下一句:二。
隔着空气,我听见关道心碎的声音。
我没有骗他。关道属于那种乍一看很二,仔细一看还不如乍一看的类型。白天上课把书立在桌上倒头便睡,睡前还不忘加一句:老师来了你叫我啊。
然而我一次也没有叫过他,原因是我也在睡,而事实情况是班上的男生都在睡。功力浅的趴那儿睡,比如关道;功力深的抬头睡,比如我和猴子。我们通常都是用左手遮住眼睛,撑住额头,右手抓笔作沉思状,一节课下来脖子不酸手臂不麻方是睡眠的最高境界。这样睡的好处就是在休息之余可以顺便学到一点东西,拿到考卷各种朦胧的印象还残留在大脑里,所以不会死得太过难看。不像关道的试卷,素面朝天。
每次联考之后,班主任都会对着我们声嘶力竭地呐喊:“尊严!你们的尊严到底在哪里?!”
我和关道不约而同地盯住他老人家光洁闪亮的脑门。
“在球场……”关道总是先我一步脱口而出。寂静的空气里突兀地冒出这么一句显得非常刺耳。关道争当出头鸟的下场就是被怒气冲冲的班主任拽出去泄火。窗外依稀可见一位年逾五旬的老朽奋袖出臂单挑壮硕青年的飒爽英姿。往往打到高潮,天空中会飞出手表、钥匙之类的东西。偶尔也会飞出几个钢镚,在滚进教室的时候被谁一脚踩住,捡起揣兜里。
整个过程中关道一直在被动防御,从不主动还击。问之,答曰:“再怎么说他也是个老师啊,起码的尊重还是要有的吧?”关道在一片唏嘘声里拍拍衣服,振振有词。
我看着班主任的背影,冷笑道:“你对他尊敬?那他对我们的尊敬在哪里?”
关道看着我,无言。
我想这就是所谓后进生的命运,出生在分数至上的年代里,我们彼此心照不宣,卑微地存活于世。
猴子曾用“苟且偷生”来形容我们的生存状态,我觉得再合适不过。
用校长的话来说,我们班存在的价值就是给别的班级找自尊。这话不全对,那闪烁着流光的尊严隔着春华秋实呆在一方球场里向我们遥遥招手。
九月里金风送爽、丹桂飘香,久违的篮球友谊赛终于在先进生的埋头苦学和后进生的欢呼雀跃中拉开帷幕。我们班悍将云集,一马当先杀入前四强,兵不血刃。而关道亦在随后的二强争霸赛中锋芒毕露,一场华丽的三分雨在将客场的6班送回老家之后又赢来无数女生的鼓掌和尖叫。
人群散尽,我坐在球框下看着不远处慷慨送签名的关道,心里很高兴。
然而就在大家满心欢喜准备恭迎总冠军的荣誉降临之际,成功在触手可及的地方悄然凋零。
第二天的决赛里我们打得异常疲惫,对方损招频出,裁判却视而不见。在吃了无数的肘击和黑哨之后,关道的怒火终于喷发出来。肱二头肌猛烈收缩的短暂时间里,篮球化作一道残影,狠狠地砸在对方队长的脸上。暴怒的关道带领着同样暴怒的我们冲锋陷阵,和对方球员厮打在一起。围观的人群里叫好的、逃窜的、拉架的掺合杂糅,场面混乱异常。
原本这场群殴会以我们的完胜而告终,然而在看到猴子以一挡三快要招架不住的情况下,我和关道几乎同时冲过去施以援手。关道绕到我的背后准备用一记漂亮的直拳来招呼迎面杀来的对手,不料我一侧脸,抢先一步贴上他虎虎生风的拳头。
整场闹剧在教导主任的厉声呵斥中圆满结束。而我,除了背上一个处分外还成为历届打架的差生中唯一挂彩的一个,千古留名。
晚上回到宿舍,关道已经蹲在楼梯口等我了,陪他一起的还有一地的烟头和一箱冰红茶。在看见我的刹那,关道脸上流露出非常复杂的神色:温柔得特猥琐,严肃得特装样。
“你不能换点别的啊?别老是冰红茶。”我老资格地埋怨他。
“嘿嘿,没钱,只买得起这个……”他冲我苦笑,“下次打群架的时候离我远一点,我的群攻技能范围太广,会伤及无辜。”
我笑了,一拳砸在他的结实肩膀上,却感觉脸上的伤也不是那么疼了。
时间像脱缰的野狗一样飞窜。无数新鲜的事物从大千世界里渗透进校园然后又一声不响地匆匆离开。
《火影忍者》泛滥成灾的日子里,经常看见几个爱耍帅的男生昂首阔步从美瞳店里走出来,暴戾的红眼珠和一脸苦大仇深的表情使整个人的生气都黯淡下去。
关道对这种戴美瞳来模仿动漫人物的行为嗤之以鼻。于是他决定另辟蹊径。
第二天清晨,当我拖着一身的慵懒走进教室,蹲坐在我课桌上的东西顿时吓得我睡意全无。我在稳住身形之后一个箭步冲上去抄起课本就是一记反抽。关道惊叫一声,可惜救驾来迟,那生物跌落在地,发出沉闷的声响。关道随即蹲在地上,将它小心翼翼地捧起然后仔细检查,在确保它暂无大碍以后,他将此物放回座位下的一个玻璃瓶里。
“你有毛病啊?把蛤蟆放我桌上?你丫的给我擦干净!”我指着桌上一摊未干的液体,异常激动。
“嘘,你不能小点声吗?”关道用食指遮住嘴唇,紧张地四处张望。
“这可不是普通的蛤蟆,它会仙人模式的。”他瞪着一双天真无邪的大眼睛看着我。我怒视着一本正经的关道,恨不得把他从四楼踹下去。
关道的蛤蟆大仙在上午的第二节课寿终正寝。当时英语老师走下讲台,正准备和昏昏欲睡的同志交流互动,在不幸瞥见自己脚边缓缓爬动的恶心生物以后,她用非常纯正的美式英语表达出自己的惊恐之情。
“What's that ?!”她尖声惊叫,然后飞起一脚踢在蛤蟆的脑门上。任由关道从专注中惊醒,眼巴巴地看着一条黑色的抛物线划过视野。
下课,关道去替蛤蟆收尸,灰头土脸地钻进人群又钻出来,在一片大笑声里匆匆离开现场。事发之后的关道好像变了一个人似的,沉默了一下午,再也没说过话。
放晚学的时候,他忽然拉住我,却仍然低着头。过眼的头发将无尽的悲伤锁在眉宇间,浓得化不开。
“能陪我出去走走吗?”
我没法拒绝,答应了。
我们一人拎着一瓶二锅头,在操场的边缘游荡。绛紫色的天幕仿佛一口大锅扣在头顶。荒烟蔓草在宁静的傍晚铺散开来,习习晚风穿过胸膛,将时间点缀在琐碎的过往里。我听着微醉的关道滔滔不绝,讲述着他和蛤蟆之间的感人故事——从唯一一只被他养活的小蝌蚪到看见它长出后腿时的欣喜,再到得知它不是青蛙时的失落,以及后来不离不弃,对它无微不至的照料……
关道不知疲倦地自顾自地说,冷不丁地抬头猛灌一口,呛得涕泪横流。关道完全醉了。
“为什么你们都讨厌它?”关道开始哽咽。
“它也是生命,它也有存活在世、受人尊重的权利。”他停下脚步轻声自语。
“就像……现在的我们……”
我怔住了,回头看着泪眼婆娑的关道,猛然间回想起我们初见时的情景。我忽然后悔自己这么长时间对关道的冷嘲热讽,后悔自己对猴子和其他同伴的呼之即来挥之即去。
在骂了那么多句“二”以后,我忽然发现,原来一直挥霍友谊,自命清高的自己才是真正的二。
硕果累累的秋天在几场冷雨的冲刷之后愈显苍白。
期终成绩出来的下午,我们终于得以从压抑的日子里暂时解脱出来。关道经过一个多月的艰苦努力,终于甩掉万年吊车尾的光荣头衔,将第一的宝座成功转手给熬夜打游戏的猴子。回家之后,雨又落了下来,淅淅沥沥地下了一整晚。
次日清晨,仿佛又刮起了风,很猛,雨点砸在落地窗上,粉身碎骨。我站在窗前,望着雨中的城市刚准备直抒胸臆,手机不合时宜地响起来,是关道。
“有没有兴趣去海边玩一下?”关道沙哑的嗓音像是在勾引未成年人犯罪。
“你有病啊。这么大的雨……”我哑然。
“猴子他们都去了……”我没再回答,果断地挂掉电话,带上一条泳裤出没,然后挣扎着浮上水面,听见旁边同伴爽朗的笑声。清晰,悦耳。
我到的时候,猴子已经带着一群人在沙滩上等候多时了。雨帘笼罩在大海上空,凄凄迷迷。关道的车从高高的石坡上俯冲而下,由于速度太快差点滚到海里。他猛地扶正龙头攥住刹车,这才晃晃悠悠地滑到我们面前。
“都到齐了吧?动作快点!趁着现在浪的势头正好,赶紧下海,不然等浪过了就没意思了。”猴子率先发话。一群人仿佛得到大赦一般,迅速解决掉身上的束缚,换上泳裤,笑着,跳着,喊着,逆着大雨疯狂地向大海奔去。奔腾翻滚的灰色海浪在雨帘里相撞,破碎的泡沫洒在赤裸的肌肤上,刺骨的凉。我们在雨里和浪里不顾一切地冲撞厮打,冷不丁地被一阵浪给淹了家门。
“你们……”我下意识地伸出手,想要阻止他们,却发现自己的双腿像是受到某种召唤,竟然不由自主地甩动起来,越来越快,越来越快。迎面而来的冷雨和大海张开双臂向我扑过来。
猛然间,我仿佛又回到大家初见时的场景,又回到那些年我们为了脆弱的尊严并肩作战的球场。年少的轻狂勾肩搭背,逆着世俗的风雨傲然挺立,跋涉向前,就如同此时前赴后继的海浪,绵延千里,生生不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