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牍上的历史:秦始皇陵的劳工们有怎样的悲惨身世和苦难生活?

本文根据考古发掘和简牍记载,复原一下秦陵劳工的”007生活“和悲惨身世。

一 去疾

去疾总是做梦,在四下无人的时候絮絮叨叨。

大白天里,有时候在夯城墙,他也会发呆。

直到秦吏用鞭子将他抽醒,他才继续干活。

“我祖上,可是大夫,真大夫......"

他小时候,他听父亲说过,自己祖先是秦人,家里有过几件古朴敦实的鼎,簋等物件,还有一件瓦书,祖父说上面记载了他们家封土的大小,东到哪,西到哪。

据说自己的祖上,还和庶长朝一起造反,将秦怀公围在雍城宫殿里自杀,哈哈哈,哪个秦公坐的稳不稳,不都是我们这些大夫说了算?

过了若干代,卫鞅入秦,据说是把三晋那套什么“记功授爵”带来了。大概在他的主持下,所有的秦国旧大夫大致被纳入了军功爵等级中。

一个指挥50人的屯长,或者指挥100人的百将,自己需要在战斗中亲自杀敌,而且所在的单位需要斩首33级,而且所在单位的伤亡要小于33人,才能算“盈论”。否则就会降级或者被杀头。

他的祖先就是因为这样的战绩考核不达标,在和魏国争夺河西地区的战斗中,他祖先身先士卒,亲自砍下了一个魏武卒的人头,这算是取得甲首了。

但是,他指挥的百人队里基本上都是桀骜不驯的戎狄,或者一紧张连左右都分不清的贱民奴兵,他老人家就算把喉咙喊破都指挥不动。这些人第一次上战场,连弩机都没用利索,就被气势汹汹的魏军逼近后砍倒一大片。

自此之后,他们家就从大夫等级的爵位掉落掉落再沉沦,因为封地远远没有600户,所以他们家不能像以前一样,养护自己的家臣和门客。

然后到了他父亲这一代,家境继续没落,他父亲陷在了公士这一等级,每天要担惊受怕,生怕什么可怕的惩罚让他沦为城旦或者鬼薪。

天命终究没有放过他家。他父亲因为看守所在里的谷仓不利,谷仓失火,他没有钱和新的战功抵罪,直接沦为罪人,仅有的公士爵位都没了。不过,父亲正好赶上秦王新占领了大片楚国腹地,楚地群盗成堆,正要大量罪人去填充地广人稀的楚地,这才免于被耻辱处以各种变态的刑法。

到了楚地,他出生了。他长大后发现,官府宣传的邪恶散漫,生性淫逸的楚人,在秦军占领下过的也很苦。也要忍受秦吏的各种严苛要求。

在楚地炎热的气候中,不堪忍受秦吏频繁征调和无端指责,为了避免犯罪活得胆战心惊的他,作为半个楚人一怒之下造反。去疾他和其他几个囚徒,还有被秦人归化的楚人聚集成为“群盗”。

一行人盯上了一个目标----他们杀死了一个富有的秦人公士,抢劫了他的一万钱(此人也是派来填充楚地,并且在楚地作战,到处抢劫),顺便抢了他的弩机,箭二十支和一把剑,然后逃亡。结果在逃亡途中,这些人内部起纠纷,去疾被打晕,其他人将他留给官府,然后躲到云梦大泽继续当群盗。

(此首某里士五(伍)戊(也),與丁以某時與某里士五(伍)己、庚、辛,強攻( )某里公士某室,( )錢萬,去亡---《封诊式》)

倒霉的去疾就这样重归秦国祖地,以城旦的身份。

而且此时,他因为“群盗罪”被砍掉了左脚趾。断趾的那天,他疼的哭爹喊娘,晕厥过去。

醒来之后,秦吏看着被捆在刑架上面色惨白的他,一脸淫邪地笑道:

“楚寇,汝可知履贱踊贵乎?当年齐景公时犯法,直接砍脚让罪人去买义肢,秦王宽厚,恩泽天下,仁爱之心,泽被牛马,汝这楚贼只丢了左脚趾,还不好好干活,谢皇帝不杀之恩?”

若干年后,考古学家在秦陵附近的刑徒墓地里,发现了一块写着“去疾“的瓦片,这是他仅有的墓志。

二 毋忧

毋忧是一个西戎人,高个子,有棕色的眼珠,和卷曲的头发,在刑徒中鹤立鸡群。

到了夜里,其他几个刑徒终于见到了一个非夏族的,高鼻深目的奴隶,于是十分好奇的凑过去,问他怎么沦落到了这般田地。

毋忧表示自己差点小命都没有了。

其他几个刑徒问,秦国官府给戎狄之人的待遇不是很好么?你们戎人犯了耐刑以上的罪,都可以交钱赎罪;官府不是还鼓励你们娶秦女,生下的子女算夏子么?几个囚犯说起来,一脸羡慕,官府可不会分配女子供咱下崽。

(「真臣邦君公有罪,致耐罪以上,令赎。」可(何)谓「真」?臣邦父母产子及产它邦而是谓「真」。?可(何)谓「夏子」??臣邦父、秦母谓?(也)---《秦简:法律问答》)

另一个囚徒插嘴道,还有那个什么.....乌氏倮!对,他善于牧养牛羊,养的畜群能够用山谷来计数,后来因为他善于和戎王贸易,连秦王都将他封为封君,和群臣同列朝上?

(乌氏倮畜牧,及众,斥卖,求奇缯物,间献遗戎王。戎王什倍其偿,与之畜,畜至用谷量马牛。秦始皇帝令倮比封君,以时与列臣朝请---《史记-货殖列传》)

毋忧苦笑道,你们说的都是我们的酋长啊,他们被秦人”请入“秦地做客之后,大都失去了自由,行动被限制,一旦发现有逃离秦国的倾向----”离夏“,就要被密切观察。

(「臣邦人不安其主长而欲去夏者,勿许。」可(何)谓「夏」?欲去秦属是谓「夏」---《秦简:法律问答》)

戎狄酋长都是如此,而普通戎人过的,并不比普通秦人好太多。毋忧叹了口气,虽然官府出台过对部落属国的保护政策,比如每年出一定的钱就可以抵偿服秦国的兵役,但是最近几年,随着秦对山东战事的频繁,秦人开始频繁向西戎各部落征兵,不断干涉酋长对部民的统治。

本来,毋忧觉得秦人和诸夏的战争与自己无关,他和以前一样,放羊,射鸟,掷羊拐,把看上的大奶子娘们带回帐篷睡觉,日子照旧。

突然有一天,他收到了秦人的征发令:让他去找一个尉官报道,加入一队秦军。

毋忧觉得,自己是蛮夷,有部落的酋长保护,所以没管,对于远方的战事,他也毫不关心。

(毋忧曰:蛮夷,大男子,岁出五十六钱以当赋徭,不当为屯。---《奏谳书》)

突然有一天,一队秦兵将他从帐篷里打醒,在一顿辱骂呵斥后拖走,他稀里糊涂被判他了腰斩,原因是他没有去报道服役。

毋忧大惊,表示他认识的一个酋长,就是通过交钱免于给秦军服役的。

(毋忧曰:有君长,岁出钱,以当徭赋。)

秦吏冷笑:”瓜批,当下战事紧张,就算交了钱也不一定能免役,皇帝要你服役你就去,嫑胡批干?“

随后秦吏大手一挥:快把这大胆蛮子拉去腰斩,以儆效尤!

(蛮夷律不曰勿令为屯,即遣之---《奏谳书》)

眼看自己就要断成两截,这时酋长拍马赶到,要刀下留人:表示此人确实是自己的属民,而且在之前确实有蛮夷用钱免服役,而且认为,秦吏不应当在他不知情的情况下捉人。

最后的结果是,为了避免将事情闹大,酋长给毋忧加钱赎罪,换得的结果是毋忧免死,但是要被罚为苦役,修建城墙。

三 群役

秦陵之下,新一天的劳动开始了,大队苦力如同蝼蚁一般醒来。大多数人衣不蔽体,衣衫不整。很多人带着枷锁劳动,金属或者木制刑具摩擦着他们的皮肤,散发着血和汗味融合的恶臭。

这些人在被押来之前,有各种各样的不幸:有的人因为私下斗殴被捕;有的人是因为没有及时揭发邻里的盗窃,通奸行为而被抓;有的人原本有过斩甲首的战功,获得了上造一级的爵位,但是因为秦制轻罪重罚的逻辑无力偿还债务,战功又被抵完,于是彻底沦为国家奴隶。

还有一些羌人,义渠人,月氏人或者西戎人,因为贸易或者朝贡来秦,但却因为对秦法不了解,结果轻易落入了秦制牢笼,永远失去了自由。当然数目更加庞大的,是山东六国的战俘或者罪人。

先秦贵族和平民的服饰对比图

在生活来源上,劳工的衣食需要由国家供给。按照出土的秦律记载,修陵人的冬衣价值110钱,夏衣55钱,个头小的人的费用为一个精壮劳动力的2/3。没有劳动力的隶臣妾,冬衣每人缴纳55钱,夏衣每人缴纳44钱。个头小的因为用料较少,可以只缴纳4/5或3/4。

实际生活中,这些衣食显然不够。当时的粗布短衣,难以承受较重的劳役磨损,劳工需要额外购买布料来补充衣服。修陵人在微薄粮饷无法覆盖所有开支的情况下,就不得不反复地向秦国记账算贷款,欠款也都会被算在劳工头上。这样,修陵人只能继续用劳役来偿还欠债,跌入永无止境的恶性循环。

从这些骸骨的磨损率、骨垢和龋齿状况来看,刑徒墓的墓主人骨骼粗壮,上肢骨、下肢骨的肌脊隆起得很明显,甚至还有不少人的尸骨有骨折痕迹。但这些有着严重磨损的骨骼,却没有意外死亡的证据,证明修陵人生前可能是在带病工作。即使带着刑具、食不果腹、衣不蔽体,劳工也要在沉重的压力之下继续劳动。

就是这些人在苦苦劳作的时候,秦王正在泰山之巅,东海之滨,带领群臣祭天刻石,宣布自己的丰功伟业:

六合之内,皇帝之土。

西涉流沙,南尽北户。

东有东海,北过大夏。

人迹所至,无不臣者......

注:

1.毋忧的原型,来自于秦陵刑徒乱葬墓中的一具带有欧罗巴人种特征的遗骸;其姓名和案例并非来自秦代,而是汉高祖时代张家山汉简中的《奏谳书》,故有必要指出毋忧是一个不完全在秦代的半架空人物。

2.去疾的名字,来自秦兵马俑前乱葬坑中的秦朝劳工遗骨上的瓦片墓志,去疾也是秦汉时代常见的男性名字之一;其群盗案件的原型来自《睡虎地秦墓竹简·封診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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