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次才是真的恕不远送。
何必为部分生活而哭泣,君不见全部人生都催人泪下?
回了一趟老家,连载了一个中篇小说《这一次是躺着待客》,来回七天,正好结局。
好多人看了唏嘘不已,问我三先生何许人也?
不好回答,这些事只是发生在我心里,我的生活中并没有出现完整的三先生,可并不是说,都是些没影的事儿,至少三先生的身上有三个人的影子。
一个是我祖父,那一丛牡丹确有其事;一个是我赵家表爷,他看了一辈子中医,小说里头有两句“天生石门不用荆,牛羊瓜菜两厢分”是他写的。一个是我外爷,他生前,家里情形有点像三先生,许多子女,各姓各的。不过,他有后人。至于地名,是我熟悉的,故事,也是我想表达的,像一首轻快的挽歌。
这一回是我躺着待客,这个意象出现在外爷去世时,我从外头回奔丧,疲倦,他家里的床上睡满了人,都累啊。我找了两条长板凳,靠着外爷的棺材睡了一觉,醒来,也不睁眼,他在里头,我在外头,想了些事情,这句话跳将出来,好像很多情意在里头,人活一世,这么一次躺在这儿,啥话也不说了,最后一次待客,从此成为故事。
恕不远送,这四句字,用在此时,不客气,只是起来不成了,像是很贴切。
这句话我写在一个本子上,我喜欢在本子记点儿东西,没头没脑的一句话,几句话,可我晓得是个啥意思。我时常看那个本子,看一次,盯着那句话一次。终于,写了一篇文章,登在读者杂志上,好多选刊也转了。
父亲看过这篇文章说好,他看我写的文,为数不多的几次说好之一。我和父亲闲聊时而说到生死,说起睡着待客,父亲觉得这个说法浪漫,洒脱。这一回回家我们谈到苏东坡,说到后来,又说到苏东坡的死,临终前,高僧环绕,佛号不止。东坡咽不下了最后一口气,有僧说,此去就是彼岸。苏坡缓缓地说,地方我晓得,可是没个入手处啊。父亲大笑,人世难舍啊。
我写这个是十几年前的事了。
前年我忽然决定把它写成中篇,有点像开枝发叶,就是近来连载的这个(也登在去年某期的《湖南文学》,蒙编者青眼,是个头题),北海朋友S留言说,昨天忽然发脾气,她家先生说,三先生你是白看了……闻之一乐,三先生像是活过来了。
文末附上这篇短文,算是一个交代:
大人小孩儿都管他叫三先生,说三先生放牛啊,三先生写字啊,三先生吃饭啊。三先生答一句,嗯。平凡三先生寡言,可嘴角却总有笑,有人就说了,要是三先生肚子能大点儿,活脱脱一尊弥勒佛嘛。
在我老家,三先生是个强人。在乡村,能人的标准首先是手巧。三先生手巧,把庄稼种得横看成行侧成列,会木匠活儿,会水泥活儿,又写一手好字,会画红牡丹,还懂草药。在农村光是手巧只能是个匠人,要成为能人,还得心灵。三先生心灵,十里八村谁有个纠纷,谁有个红白喜事,都要请三先生。三先生包了羊毫,去了之后,会在纸上列个条理,这时他一改木讷之相,变得滔滔不绝,一是一,二是二,把事情理得通通顺顺的。
三先生是个奇人。他年轻时在院子里种的牡丹,极高大,开得最盛的时候有三百朵花。有一年来了城里人想买,给的价格无疑是很高的,三先生不卖。那人不铁心,第二天又来问是不是嫌钱少了。三先生说,钱再多也不卖。那人问为啥,三先生只一句话:“我要留着看咧。”
三先生是个好人。当然,除了两件事情。一个是他媳妇快要逝世时,他上山砍柴,放声唱歌,并且唱的是酸曲儿。就有人说了:“你媳妇快没了,还有心理唱?”他说:“我不唱也救不了她呀!”接着唱开了。于是,就有人说他巴不得媳妇死好换新的。后来就不说了,因为三先生再也没找女人,每年媳妇的祭日,总要做一桌菜端在坟前,唤媳妇的小名儿。
还有一个事是他写春联,多少十年就那么一副:“黄金无种偏生诗书门第,丹桂有根独长节约人家。”有人感到他过于张扬了,张扬是要有资本的,问题是三先生没资本,不穷也不富,晚一辈也不给他长脸的。虽说儿子在城里打工挣钱,但也不能把自家说成诗书门第吧?
但这些不影响乡亲溺爱、礼遇三先生。我跟三先生的来往从一本书开始。那年我回家带了一本《庄子》看,他似乎很兴奋我看这本书。因为庄子,我们说了许多话,他说到庄子鼓盆而歌的事情,夸庄子是神人。我忽然想起他当年唱歌的事情———也许跟庄子一样的心路?他知道我写点文章,隔日写了一句话:“世事洞明皆学识,人情练达即文章。”纸还有空余,又写了一句:“饥来吃饭倦来眠,面前风景口头语。”我说:“是文旨禅宗嘛。”他有一点吃惊,从此便对我另眼相看,到处扬我的名儿。
这般,我们就结成了疏松的忘年交。我回老家,会到他那里坐一坐。他炒两个菜,温一壶酒,坐在屋檐下吃喝……一转眼,白霜已上头顶。
今年春天,他看上去消瘦多了,照例温了一壶酒,但这次他只是劝我喝,自己不喝,说是食道发炎了。我问有什么症状,他说有点噎,有点吐,已经吃了消炎药了。他这样说时,看了看那口新做的棺材。棺材放在堂屋的角落里,发着幽暗的光。接着他说:“去年冬天做的,看着气派吧?”我点头称是。他说:“你去摸摸。”我进屋摸了摸,他说:“土漆漆的,白杨树做的!”
在当地,差未几的棺材都用柏木,没有人用白杨木做棺,由于白杨树木质太松软。他看出了我的疑问,呵呵笑了笑说:“村庄里的年青人都出去打工了,剩下的都是老汉半老汉,哪能抬得动几百斤的柏木棺材?”
又说:“活着就是给人添麻烦,死了得让人轻松一下,最好是无‘棺’一身轻嘛。”他又一次快乐地笑了。
我劝他到县里医院做个检讨,他说要去一下的。
转瞬到了夏天,有次我打电话给父亲,父亲说三先生得了食道癌,他儿子回来领着上县里看了,一天医院也没住就回来了,说是已经六十多岁了,多活半年有啥意思?我叹气了一阵子,想着哪天给三先生打个电话。不成想,还没打就接到他儿子的电话,要我劝他父亲。说是像头牛似的,一辈子只知道辛劳,他是成心的,明明晓得自己病了,就那样遮遮蔽掩,领着他去了病院,人家医生一确诊,他倒高兴坏了,豁着牙笑,坚决不看病……“他这样一弄,让我们当儿女的咋想?他白白当了一趟爹,白白把咱们养大,啥也不要我们的,这不是打我们的脸吗?”
电话转到三先生手里,我劝他给儿女一个机会,就算是要死,也要减轻点苦楚。他平和地说了喝钡餐的事件,说那东西为啥会叫餐咧,看着怪恶心的。
又说:“邻近得这个病的人多,也有做了手术的,不中用,最后都啥也吃不了,都受罪,做了手术受罪时间还长些。儿女的主意也对,想要花钱,我当然要让他们花钱啦。”至于如何花钱,他说保密。
我无话可说,隔几天打个电话给三先生,开端他接,后来接不动了,是他儿子接的。他的病情一每天恶化,他儿子说他最大的欲望是死在秋天,说是天凉了,气味小些。
三先生如愿死在初秋,据说昏迷了三次,都被儿女喊了回来。最后一次,三先生微微地说:“别再喊了啊,我太累了。”
三先生去世之后,枕下压着一张纸,列了菜谱、烟酒,规格都高出当地丧礼很多,这兴许就是他说的让儿女花钱的事情。菜谱的开头他孩子气地写着:“这一回我是睡着待客。”
另外,他给自己写了一副对联:
上联:莫放年龄佳日过
下联:且饮故人酒一杯
横批:恕不远送
据说,十里八村的乡亲看着这副对联都哭了。
初冬,我回家,站在他的门前,那副对联仍然鲜红。只是院子里没了他,挂在墙上的草帽让风吹落在地上,那牡丹的枝条看上去像是含着春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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