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园红杏西园郎,春宵苦短换新娘:清代“觊觎友妻案”始末

清代,天津有位郁公子,是高官显宦的后裔,家财累积数十万,在官学享受廪膳补贴,卓然不群。他年仅二十,丰姿俊逸,风情万种,人们以“玉公子”相称。郁妻章氏,也出身于世家大族,美貌贤淑,两人感情深厚,琴瑟和谐。郁家宅院广袤半里,占用一条街巷。公子在东侧又买下李总兵的园子,虽然非常荒废衰败,但是格外宽敞。他常想修葺整理,却总因俗事耽搁。一日,守门仆人送来一张名帖:“蔚州韦秀才来访。”公子好客成瘾,立即倒履相迎。客人竟是一位十八九岁的俊美少年,眉目娟秀,飘然若仙,公子一见倾慕。

韦秀才登堂展拜:“久欲相识,无缘造访,今日能一睹尊容,实慰平生夙愿。获悉公子买下李氏废园,一直空置不用,在下想每年奉上百贯钱财,暂居园中,未知公子肯否答应?”公子答拜道:“韦兄若惠然光临,实是玉树俯倚蒹葭呀。前世有缘,我岂敢拒绝!”韦秀才满面春风,再拜致谢,闲叙很久,约定即日带全家搬来。公子连连答应,送到门口,韦秀才作揖告别。公子回内院告知妻子,章氏疑虑道:“以每年百贯钱财将废园租给别人,不是不好,只恐韦秀才说的未必能兑现啊。”

公子不以为然:“哪有像韦生那般温文尔雅而会自食其言的人?我的同窗朋友多了,但没有比得上韦生的。如果他移居来此,不仅能得一位芳邻,而且能得一位密友呀。”午后三时,韦秀才又领两个书童登门,先奉上百贯钱财,公子严词拒绝,韦秀才强行塞下,转身要走。公子追问道:“韦兄的家眷何时搬来?”韦秀才笑道:“马上就到新居。”公子将钱转交妻子,自己站在门前观望等候。起先见很多人扛抬箱笼桌榻之物,络绎不绝;后面有十几辆宝马香车,辘辘而至。时已薄暮,远远望去,模糊不清,但闻诸位女眷的说笑声,轻脱如群燕,相继入园。其气象之豪华,没有百万财富的人是不能与之比拟的。

公子怀惑而入,和妻子一起揣测,章氏笑道:“明日你不是要去拜访吗?见面后详细打探一番,没有不清楚的道理,何须妄加猜疑呢?”公子深以为然。次日,他早早起床,整肃衣冠,登门求见。名帖刚投,韦秀才就热情出迎,把握甚欢。公子环顾厅内,铺陈华丽,甚至楼宇栋梁也像是新造的,不禁十分疑讶。韦秀才笑道:“兄长认为旧宅不该猝生新色吗?弟心知你必将光临,唯恐寒舍简陋,怠慢贵人,所以夜间督促仆人,稍加粉饰而已。”公子困惑顿消,更深信他家财万贯,既而请求拜谒家中长辈。韦秀才解释道:“双亲和诸位兄弟寄居关中,还有一位姑母嫁给陕西商南的殷氏,已经两年了。在此和我相依相顾的,只有我的新婚妻子和三个妹妹。”

公子谨记在心,回家和妻子商议:“韦生有妻妹跟随,我们理应备些米面鱼肉,聊尽东道之谊。”章氏欣然同意,而且亲自送去。韦妻秦氏,年方二九,娇艳脱俗,和三个妹妹相媲美。章氏本就貌美如花,城中无出其右者,今与四位佳人相对,反而自惭形秽。秦氏小章氏两岁,所以和三个妹妹都称章氏为嫂子,殷勤款待,彼此融洽,相得甚欢。数日后,章氏也设下盛宴,请秦氏和三位妹妹过来对饮,双方尽欢而散,从此两家往来如至亲。章氏有一子,正在襁褓之中。秦氏亦有身孕,曾对她提议道:“生男则已,倘若生女,自当许给嫂子家做媳妇。”章氏笑道:“只恐弟妹戏言。如果真能如此,实在是满足了我的奢望。”三个妹妹又从旁怂恿。

不久,秦氏果然诞下一女,章氏闻之,举室欢腾,两家互赠粥米,以示庆贺。孩子满月时,韦秀才折柬召公子:“次日办满月酒,诸位亲友聚集,所请尊客,唯兄一人而已。”公子含笑许诺,预备珍品。当天,他盛服而往,因关系亲昵,所以不经通报而入,园中持柴操器的丫鬟老妇,来去纷纭。堂上寂无人语,但闻吃面啜汁咀嚼之声,杂沓一团。公子掀帘,内中坐着一位少年瞥见他,投筷起身,招喊韦秀才:“舅舅快来,有客人到了。”众女眷慌忙回避,都退到屏风后。韦秀才出来接见公子,抚掌笑道:“正奇怪是哪个不速之客,鲁莽地闯进别人的内室,原来是东道主呐!”又催促家中女眷出来:“这位是西宅郁公子,彼此交情深厚,视同一家,你们无须回避。”

女眷们含羞俯首,裣衽而拜。公子作揖回礼,余光偷瞟,发现她们都是绝色佳人,而秦氏尤其光艳动人,不由心神摇荡,勉强成礼。男客也各通姓名,俱是年轻豪富之人。其中有位是韦秀才的小姨夫,名唤白生,与公子一见如故,相见恨晚。大家入席欢饮,直到晚间才散。公子回家后,对秦氏思念不止,向妻子微微露出对她的倾慕之情,章氏笑道:“哪有忠厚君子垂涎亲家母的道理?”公子辩解道:“名分虽定,亦无大碍,何况名分还没定呢!夫人替我筹谋计策,我不敢忘报。”章氏含笑答应。数日后,章氏设宴招秦氏和三位妹妹聚饮,悄置媚药于酒中,惟独用之灌醉秦氏。秦氏头晕目眩,力不能支,章氏便让丫鬟扶她到自己的卧室,秦氏倒床就睡。

章氏笑道:“秦妹妹今日不济,饮下几杯而已,便醉成这样,想来必是作假了。”三个妹妹解释道:“嫂子酒量素浅,醉倒应该不假,稍事休息,她自会醒来。”章氏于是命丫鬟反关房门,告诫下人不许进去惊扰,然后再入筵席,劝三位妹妹饮酒。室内本就凿有门洞,隐于床后,内通密室,章氏让公子预先藏身其中。公子窥伺得十分仔细,见房门紧闭,便徐徐启帘,屈身弯腰而出。秦氏正酣睡香甜,摇之不动,她艳丽妖娆的面容,醉后更显妩媚。公子忍不住亲吻香唇,霎时柔香入脑,情欲火炽,缓缓解下她的亵衣,但见皮肤细腻雪白如暖玉,锦衾绣幕,掩映生辉。公子心旌摇荡,百般抚摩。

正想欢合,他幡然悔悟:“我和韦生份属至交,今日见色忘义,欲淫朋友之妻,与禽兽何异!如果忍耐不住这半刻诱惑,则一生的阴德将丧失殆尽啊。”想到此处,他炽热的情欲登时冰融雪化,急忙帮秦氏盖好被子,轻手轻脚地回到密室。不久,三位妹妹入内,催促秦氏起床:“嫂子,天色已晚,可以回家休息!”秦氏徐徐起身,掠鬓理裳,面露羞色,叫茶饮下几口,即欲回家。章氏盛情挽留:“妹妹尚未吃饭,怎可空腹而去?岂有夜晚回家再起炊做饭的道理?这不惹你家韦叔笑我太吝啬了吗?”秦氏微笑道:“你不是好人,不值得与你计较青红皂白,明日自会有人来讨答复。”说完直接离去,章氏面红耳赤,不敢搭腔。

送走客人后,章氏找到夫君,悄悄询问事情败露的原因,公子惊道:“她始终熟睡,谈何败露?”转而说明实情。章氏不信,公子指灯发誓,她才笑道:“小狐媚也太弄乖卖巧、妖言惑众了,差点羞愧死人!明日恐有其他说法,相公宜须预先准备。”公子默然不言,内心特别忐忑不安。次日,韦秀才果然登门,声称一定要见公子,公子不得已,徘徊而出。韦秀才一见笑道:“兄长连日不见,在家忙什么呢?闻兄长平日喜读《毛诗》,想来必有心得,何不诵读一二,让小弟涨涨见识。”公子观其神情自然,并无怒色,心中稍安,便笑道:“这话从何说起!我如何会讲《毛诗》?”韦秀才语含深意:“兄长不读诗,何以好色而不淫呢?”

公子闻言,直击心坎,羞愧万分,无言以对。韦秀才大笑:“无妨,从今往后,小弟对兄长的为人更深信不疑了!兄长昨晚行事,几与禽兽无异,最后转念一想,使得大祸消弭,真是吉人天相啊!实不相瞒,昨晚有妙手空空,潜身兄长卧室,窥伺很长时间了,倘非兄长猛然醒悟,即便你跑到天涯海角,化为蟭螟,也无处可逃。床下有物,兄长可验视一下。”公子惊得怔在那里,不解其意。韦秀才离开后,公子回房检查榻下,果然瞧见一物,光白如雪,不由大惊,取出审视,原来是把锋利的匕首。他不觉毛骨悚然,汗如雨下,章氏也吓得两股颤栗。

次日,两人到东园负荆请罪,秦氏扶章氏入室,毫不介意,嫣然笑道:“嫂子何必如此,我与你家相公本就有一宿之缘,昨晚已勾掉一半了。嫂子为公子出谋划策,不无罪过,如今既能改正,则无过错,我有何芥蒂呢?但此事仍须保守秘密,如果泄露出去,我要羞死人了!之后还有求于嫂子,容我慢慢再说。”章氏深感其情,反而更增羞愧之色。从此,两家仍旧互相往来,和好无间。不久之后,白生忽然束装而来,执礼恭谨。公子愕然道:“你我相交已久,何故还这么拘束?”白生摆手道:“平日无冠礼、婚丧、祭祀之事,不过诗酒唱和而已,今日有大可庆贺之事,安敢失礼?”

公子询问何事大庆,白生笑道:“韦家姨夫有三个小妹,一直待字闺中,未曾许配人家。因兄长锦心绣口,德才兼备,姨夫想将她们全部嫁你作妾,想必兄长不会推却。”公子乍闻而惊,既而窃喜,惊喜稍定,才疑惑而笑:“老兄不要妄言,世间岂有这种好事?”白生郑重道:“这事并不奇怪,为何天下没有呢?何况其它事可以妄言,这是何等大事,怎能胡言乱语?”公子犹疑不定:“韦兄与我是至交,他的妹妹犹如我的妹妹,岂敢出此念头?”白生不以为意:“惟其至交,故萌此意,否则即便万金下聘,亦不能得姨夫一诺,何况还是三位姑娘!”公子入内和妻子商议,章氏比他更惊喜,极力赞成。

公子出来向白生拜道:“若能如愿,弟定当亲自酬谢。”白生笑着答应而去。数日后,韦秀才先送嫁妆到,大小一两百箱,无不华美至极,价值大约万两。公子道谢,韦秀才致敬道:“兄长勇于改过,实在令人钦佩。三个妹妹能得到托付,有所依靠,小弟无比庆幸。”公子特别谦虚,定情欢合后,夫妇琴瑟和谐。三妾妖艳娇媚,各有所长,和章氏也情投意合。公子不免暗自惊讶自己从何修来的福分,竟能得到四位和睦融洽的贤内助,不觉喜出望外。一日,秦氏对章氏说道:“我女儿可以断奶了,她自然是嫂子家的媳妇,应当留在你家,与三位妹妹共同抚育,我们即将远别了。”章氏骤然闻讯,不胜惊愕。问要去何处,秦氏答道:“回关中投靠公婆。”章氏告知公子,公子怅然若失,即刻去见韦秀才。

韦秀才刚好来访,两人在门前相遇,韦秀才感叹道:“归心迫切,急于启程。自今离别,不知何时才能再见,一时不胜惆怅。”公子凄然道:“你我相得正欢,却突然离别,韦兄虽脱口说出,但弟实不忍闻。”韦秀才不无感激:“三个妹妹和一个女儿,有幸托付给你。我的东游之愿,总算不虚此行,而西归之念,更为真挚。眷念父母,思绪顿兴,刻不容缓,十年后我们自当再聚,兄长无须忧伤。”公子潸然泪下,悒悒不乐。韦秀才安慰而去。公子和章氏谋议,准备盛宴饯别,三妾制止道:“你们不用费心,恐怕来不及了。”公子不听,部署已定,亲自到东园邀请,不料门馆空虚,一无所有,不知韦秀才何时已举家出发了。公子落泪而返,章氏亦啜泣不止,三妾却毫不介意。

三年后,三妾忽然神色慌张,询问公子:“夫君家有《贝叶梵宇金刚》,不知是否还在?”公子颔首道:“这是镇家之宝,正珍藏供奉于佛堂,岂能不在?”她们欢喜雀跃道:“然则我们便能幸存下来了。”公子惊问缘故,她们赧然吐露实情:“我们实非常人,而是狐狸,因大劫降临,所以父母让兄嫂带我们东游躲避。得知夫君家供奉这本经书,便依附门下。既而见夫君知错立改,祥和满室,灾害不侵,兄嫂故以我们相托付。如今劫数已到,午后雷雨大作时,请夫君念一夜夫妻之情,将我们三人和侄女藏于佛座之下,夫君打开佛经,虔心跪诵,则此劫可逃。然后我们共究性命之原,讲修持之道,便能羽化成仙。”公子惊异不已,但仍旧谨记在心。

午后,果然见西北方向奔云如墨,隐隐雷鸣,三妾惶恐不安,伏身佛座下面,立时化作狐狸。公子恻然不忍,急忙接过韦秀才的女儿,置于桌下,用佛幡覆盖遮蔽。他和章氏虔心开经,向佛像跪诵不辍。很快,雷电大作,天摇地动,公子夫妇俯伏在地,战战兢兢,诵读得更为急迫。很久之后,忽闻有人问道:“怎么样了?”有人应道:“停手,已奉佛旨赦免她们了。”转而寂静下来,雷声渐远,三妾抱着侄女翘首站在案前,喜上眉梢,叩谢公子和章氏,相互庆幸。公子自此万念俱灰,终日和三妾谈经论道,章氏也沉湎玄学,十年不懈。后来公子举家搬到关中,不知所终,想来是与韦秀才相会去了。

章氏有个丫鬟叫青苹,嫁给盐商范氏的侄子。她常向亲戚说起郁公子的事,言之凿凿。

闲斋留言:淫心一炽,就已埋下隐伏待发的祸患;正念一生,便登列仙籍。世人贵在有过则改啊!克己复礼,天下归仁,一念之善,怎能不让好事变得更多更好?

----------------------

译自《夜谭随录》中【玉公子】一篇

(0)

相关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