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女郎之程灵素

文/沉吟先生

在开始今天的话题之前,先谈一谈毒。

毒,在国人的字典里,向来不是什么好东西:毒如蛇蝎、荼毒生灵、五毒俱全、心狠手毒、赤口毒舌、蜂虿有毒、以毒攻毒、流毒无穷……

没一个好玩意。

甚而至于看到这个字,都会不寒而栗,起一身鸡皮疙瘩,有多远走多远。

若何?无他,两个字:有害。趋利避害,是人的本性。

在武侠小说、影视作品中,能杀人的东西,一是武,二是毒。金庸小说也不例外。区别在于一正一邪。在绝大多数情况下,武为正、毒为邪,这个近似于废话,谁都明白。

但也不能一概而论,九阴白骨爪、三阴蜈蚣爪、化功大法、吸星大法就有点不太正,邪气很重。(例如下图)

而对于毒,金庸则通过毒手药王之口表达了这样一个意思:“其实下毒伤人,比之兵刃拳脚却多了一层慈悲心肠。下毒之后,如果对方悔悟求饶,立誓改过,又或是发觉伤错了人,都可解救。但若一刀将人杀了,却是人死不能复生。”

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用毒的人当然不会说毒不好。金庸很擅长这个,例如我们都觉得暗器不太光明正大,但到了红花会三当家赵半山那里就光明正大得很了,不能叫暗器,叫明器。

甚至对于降龙十八掌、九阴真经之类的正派武学,到底正不正,也曾有过迷惘期。郭靖就觉得学武伤人不好,被几个村夫痛殴,打不还手。丘处机对这个二哈苦口婆心:“'水能载舟,亦能覆舟,是福是祸,端在人之为用。’……天下的文才武略、坚兵利器,无一不能造福于人,亦无一不能为祸于世。”

其实,世界上没有绝对客观的东西,经过某个人的主体就一定会带有主体性。我们学哲学知道,互为主观就是客观。

评价一个人也是。

因为今天要谈的是一个毒姑娘。

金庸笔下,用毒的高手不少,“西毒”欧阳锋、五毒教教主何铁手、五仙教教主蓝凤凰、“毒仙”王难姑、“星宿老怪”丁春秋、“毒手神枭”石万嗔、“金蛇郎君”夏雪宜……

当然,还有今天的主角程灵素。

程灵素长得并不美:“肌肤枯黄,脸有菜色,似乎终年吃不饱饭似的,头发也是又黄又稀,双肩如削,身材瘦小,显是穷村贫女,自幼便少了滋养。”

画面感很强,特别容易让我想起小时候在农村生活时一起玩的那些邋遢孩子:鼻涕挂下来了,右边袖子一抹,右脸上横着一道,左边袖子再一抹,浓浓的一道从右脸哧溜又到了左脸。

不过,与众不同的人物总有与众不同的地方:“一双眼睛明亮之极,眼珠黑得像漆,这么一抬头,登时精光四射。”

对此,金庸通过男主角胡斐提出了疑问:(胡斐)心中一怔:“这个乡下姑娘的眼睛,怎么亮得如此异乎寻常?”

一直到《飞狐外传》完结,金庸都没有再正面回答这个问题。

其实,这个问题是回答了的,从第九章《毒手药王》程灵素出场开始,之后所有关于这个姑娘的描写,都在回答这个问题:眼睛是心灵的窗户,心美,眼睛自然美。心亮,眼睛自然亮。

金庸在《连城诀》中,用《二十四诗品》中的一句诗“人淡如菊”作为回题目,来形容一位女子,她叫凌霜华。其实,金庸笔下还有两位女子在骨子里是配得上“落花无言,人淡如菊”的,一个是程英,另一个是程灵素。即便她们表面上看起来更像另一种花。

凌霜华是“春水碧波”、“绿玉如意”的绿菊,程英是“算春色三分,半随流水,半入尘埃”的桃花,都很诗情画意。

程灵素不同。如果不走近她,远远地观望,她是两种花,第一种是长得像鞋(邪)娇艳无比的可以避毒的小蓝花,第二种更不得了,是可以令药王谷弟子们都闻之色变的毒中之王七星海棠。一是邪,二是毒。

这样的一个女子,本来应该是又邪又毒的。

或许有人说,程灵素之所以不邪不毒,是因为遇见了胡斐,她爱上了这个善良正义的化身。我跟你说,不是的。

《飞狐外传》里有两个小情节。

一个是毒手药王无嗔大师看出弟子们心术不正,终于又选了一个天性善良的小姑娘继承他的衣钵。而且没有将毕生心血之所聚的《药王神篇》传给任何一个老弟子,只传给了这个最小的女弟子。为了这部书,药王的老弟子们互相撕逼,争得头破血流,甚至连药王的师弟“毒手神枭”石万嗔都眼红心热,加入战团。最后石万嗔终于得到了《药王神篇》,却大失所望,发现“乃是一部济世救人的医书”,只说了四个字“没什么用”,然后随手扔了。

第二个是程灵素为受到姜铁山夫妇欺压的王铁匠(注意这个小人物,因为我们后面要提到他嘶哑着嗓子唱的一首情歌,这首歌是程灵素的主题歌)报仇出气,这个举动大有古人遗风。

因为她善良正义,所以才喜欢上了善良正义的胡斐,而不是因为喜欢上了善良正义的胡斐,才变得善良正义。

她只是用剧毒的铠甲将自己那颗善良柔弱的内心包裹了起来。

有些人,有些事,注定躲不过。

本来,在洞庭湖畔,在清风徐徐的药王谷,荷着锄头,种着自己的小蓝花,将自己的师兄师姐逐出谷外(这个本事她是有的),然后悬壶济世,与王大叔、张大伯、李大婶每天聊聊天,唠唠嗑,看看每天升起的炊烟,看看山外接着的斜阳,这一生也就过去了。

然而,在那个云淡风轻的黄昏,那个气势虎虎的少年大踏步走向她的一刻,这个人生轨迹就变了。

她将小蓝花送给他,同时也将铠甲包裹着的内心送给了他。只是那时候,他的心里只有一袭紫衫。从此,上演了无数次蓝与紫的火花碰撞。

这个无父无母的孤女,生性敏感、狡黠,却又细腻、多情、善解人意。

相赠蓝花后:程灵素道:“我这蓝花是新试出来的品种,总算承蒙不弃,没在半路上丢掉。”胡斐微笑道:“这花颜色娇艳,很是好看。”程灵素道:“幸亏这蓝花好看,倘若不美,你便把它抛了,是不是?”

看到袁紫衣所赠的玉凤后,醋意满满:“是一个姑娘朋友吧?”、“这还不是价值连城的宝贝吗?”

得知胡斐和袁紫衣的故事后:“这位袁姑娘是个美人儿,是不是?”、“比我这丑丫头好看得多,是不是?”

胡斐从苗人凤家里匆忙出走,忘了包袱,程灵素却心细如发,帮他收着了,但本姑娘心中的醋意不表达一下,岂能轻易给你?

“就可惜那只玉凤给我在路上丢了,当真过意不去。”

胡斐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心上人送的玉凤竟然搞丢了,不得跪键盘?

等他急够了:“咦,这里亮晃晃的是什么东西?”

胡斐立马笑得脸上挤出一堆褶子,像个肉包子。

“见了这玉凤,瞧你喜欢得什么似的。还给你吧!”于是将刀谱和玉凤都还了给他,说道:“胡大哥,咱们后会有期。”胡斐一怔,道:“你生气了么?”程灵素道:“我生什么气?”但眼眶一红,珠泪欲滴,转过了头去。胡斐道:“你……你要到哪里去?”程灵素道:“我不知道。”胡斐道:“怎么不知道?”程灵素道:“我没爹没娘,师父又死了,又没人送什么玉凤凰、玉麒麟给我,我……我怎么知道到哪里去。”说到这里,泪水终于流了下来。

那一刻的程灵素,悄立晓风之中,残月斜照,怯生生的背影微微耸动。书上说胡斐心中不由得大生怜惜之心。

这个怜惜之心,我想不止胡斐有吧,可能我们每个读者都会有。

程灵素没地方可去,但胡斐有,胡斐要去北京,追杀凤天南,搅乱福康安的天下掌门人大会,更重要的是,他想见袁紫衣。

这一路,可能是程灵素一生中最快乐的一段时光。

这一路,是不是让我们想起了萧峰和阿朱的那一路?千里茫茫若梦,结局总是太匆匆。金庸特别喜欢用这个手法让读者的伤心永远在路上。

这一路,程灵素可能曾无数次地幻想,与这个同样无父无母却正直侠义的少年,就这么永远走下去,走到天涯海角,走到地老天荒。在她的心里,这个愿望甚至曾经像双曲线与它的渐近线一样无限接近:

有一次,她从胡斐嘴里听到了这么一句话:“我有一事相求,不知你肯不肯答允,不知我是否高攀得上?”

我想,这句话听在程灵素的耳朵里,不亚于西方极乐世界的迦陵频伽鸟一起鸣叫。

程灵素身子一震,颤声道:“你……你说什么?”胡斐从她侧后望去,见她耳根子和半边脸颊全都红了。

可还是那句用滥了的话:希望越大,失望就越大。

(胡斐)说道:“你我都无父母,我想和你结拜为兄妹,你说好么?”

善了个哉的,不带这么玩儿人的啊,没这么补刀的。

程灵素什么反应呢?脸颊刹时间变为苍白,大声笑道:“好啊,那有什么不好?我有这么一位兄长,当真是求之不得呢?”……她言语行动之中,突然间微带狂态。

能不狂么?

你过来,七心海棠、鬼蝙蝠、赤蝎粉、断肠草、鹤顶红、孔雀胆、番木鳖、三蜈五蟆烟、碧蚕毒蛊有多少上多少,加量加料,我让你认,我让你认干妹妹!

很多年前,在绝情谷,有一个缺胳膊少心眼的大侠,也说过同样的话,他认的是两个干妹妹:“咱三人相识以来,甚是投缘,我并无兄弟姊妹,意欲和两位义结金兰,从此兄妹相称,有如骨肉。两位意下如何?”

程英的回答与程灵素如出一辙:“咱两人有这么一位大哥,真是求之不得。”

善了个哉的,怎么就没让情花毒死你呢?

我对你这么好,就是为了当妹妹么?

去北京的路再远,终究还是到了。

进城门时,胡斐向程灵素望了一眼,隐隐约约间似乎看到一滴泪珠落在地上的尘土之中。

胡斐心头一震:“这次到北京来,可来对了吗?”

有些人的预感,灵验得让人想起来就可怕,简直是一语成谶。

在遇到胡斐的第一天,程灵素自己就说过:“蓝花就算不给恶狼踏坏,过几天也会自行萎谢。只不过迟早之间,那也算不了什么”,胡斐当时觉得这姑娘“言语之间似含玄机”。

后来她果然像蓝花一样很快萎谢了。在北京城郊的药王庙,程灵素为了救自己的情郎,死在了这里,凋零在了一个如花的年龄。

临终之前,程灵素柔声道:“大哥,你和我都很可怜。你心中喜欢袁姑娘,那知道她却出家做了尼姑……我……我心中……”,她心中怎么样,没说完。

金庸说,程灵素用情郎身上的毒血,毒死了自己,救了情郎的性命。很凄凉,很伤心,可是干净利落,一了百了,那正不愧为“毒手药王”的弟子,不愧为天下第一毒物“七心海棠”的主人。少女的心事本来是极难捉摸的,像程灵素那样的少女,更加永远没人能猜得透到底她心中在想些什么。

其实,有什么难猜的呢?当她俯身用蓝花一样柔美的唇,去吸吮自己亲手用酒浇灌出来的世上第一奇毒,每一滴凄婉的泪中,早已藏有一首醉人的歌。

“小妹子待情郎——恩情深,

你莫负了妹子——一段情,

你见了她面时——要待她好,

你不见她面时——天天要十七八遍挂在心!”

(0)

相关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