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小说‖【海南姑娘】◆小米
单位的老小区里常有退休职工或带着孙子孙女玩耍，或买完菜坐在石凳上和老同事、老邻居们唠家常，总是一派热闹景象。
这一天近黄昏时，小区院子里又和往常一样，退休的、在职的职工们带小孩子玩耍着、说笑着。忽而有一张风尘扑扑的面孔操着生硬的普通话，走上前来询问：“请问王海家住在哪一栋？”
没有人见过她，大家都侧过脸来仔细端详。原来是一名年轻的女子，长长的头发在脑后随意束了一个马尾，穿着不算时尚，一脸的疲惫，最惹眼的是她的怀里还抱着一个娇嫩的婴儿。这个婴儿正睡着，生着粉嘟嘟的小脸，时不时吸吮一下自己肉嘟嘟的小手。
“你找王海干什么？你是谁呀？”有几个人围上前来询问。
“我是海南人，和王海是男女朋友关系。”这名女子有点羞涩地回答道。
“那这个小孩是谁的孩子？”性急的高阿姨问。
“是王海的。”海南姑娘小声地说。
“什么？！”大家顿时七嘴八舌地议论开了。
“这是王海的孩子？！”“没听说他结婚了呀！”“他什么时候结的婚呀？”“办喜事这么大的事儿，我们天天在院子里怎么会不知道？”
还是退休的工会主席刘伯伯冷静，他让海南姑娘先坐下休息一会儿，然后让她给王海打电话。姑娘为难地摇摇头，把孩子往怀里抱了抱。
“姑娘，你来找他为什么不通知他去接你们娘俩儿？”刘伯伯问。
姑娘又摇了摇头。
“你吃饭了吗？”刘伯伯问。
姑娘眼神发直，仍是不停地摇头。
刘伯伯根据自己多年工作和生活的经验判断，这个姑娘的到来一定不简单。
刘伯伯请热心的高阿姨和自己一起带姑娘去附近的餐馆先吃饭。在餐馆里，海南姑娘狼吞虎咽地一口气吃了三个菜，两大碗米饭。两位老人没有迫不及待地追问，姑娘却热泪盈眶地感谢叔叔阿姨，告诉他们自己名叫马艳，并诉说了自己和王海的事情。
原来王海是大院里老王的独生子，一年前被公司派驻海南工作。在海南他与给公司做饭和保洁的这位海南姑娘好上了。一个独在异乡、精神空虚的小伙子和一个倾慕白领的打工姑娘就这样产生了恋情，他们很快同居了。在无数个孤独的夜晚，海南姑娘为小伙子王海带来了女性的柔情和生活上的照料，让他活得有滋有味。
夜夜缠绵，马艳很快就怀孕了。当王海知道这个消息的时候显得手足无措。他并不想娶这个海南姑娘为妻，不过是和她一起相恋一阵子罢了。王海硕士毕业，被总公司派来海南分公司工作一段时间后即返回位于上海的总部，怎么可以和一个没有家世的打工妹结婚？那是绝对不可以的。
海南姑娘马艳却仍沉浸在爱河里难以自拔。她爱这个念了很多书的城里小伙子，她愿意为他生儿育女、洗衣煮饭，这辈子只要能跟着他就是最幸福的事。
当王海提出把这个孩子“打掉”的时候，马艳又惊又怕。她不相信这样残忍的字眼是从她爱的人的口里讲出来的，不明白他为什么不爱自己的孩子。
当王海抱着惊慌失措的马艳告诉她：“等我买了大房子再要孩子不好吗？何必在我们创业的时候把他生出来活受罪？”
“不！不！”马艳接受不了这个事实，她冲出家门，一路奔跑一路惊慌地大叫着。
旁边的人不清楚发现了什么事，都好奇地向他们这边张望。
王海又和马艳恳谈了好几次，并拿出三万块钱作为补偿。可她就是不肯打掉这个孩子，还激动地说：“如果再逼我，我就喝农药！”
望着这个单纯又执着的农村姑娘，王海无计可施，又怕她闹到公司，若让总部知道后果将不堪设想。王海只得租下一处离公司更远的住房，让马艳暂时安定下来，再想办法伺机了断。
这个套房里，住着一个满心欢喜憧憬着做妈妈的海南姑娘，和一个话语和笑容越来越少的上海小伙子。王海虽然不愿娶马艳，可他也狠不下心去做坏事。总不能像电影里那样把姑娘骗到船上，再故意把船弄翻，让她流产吧。更何况马艳家世代渔民，她的水性好到如履平川。
九个月的妊娠期过得不算快也不算慢。当相信爱情的马艳和“老公”王海提着宝宝的衣物和奶瓶，来到海口郊区一家二甲医院的第二天，产下了一个皮肤白净的儿子。儿子的到来让马艳欣喜若狂，在海南重男轻女的风俗下长大的姑娘，为这个男孩子的到来感到由衷的高兴。面对只不过淡淡笑了一下的王海，马艳并不生气。自己整个孕期王海似乎都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马艳并不是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可自己一个皮肤黝黑的渔家女能高攀嫁给一个读过硕士的大公司里的“白领”，总得给人家一点儿接受的时间吧。
躺在床上侧着身子给儿子喂奶的马艳，看着王海进进出出为自己和儿子忙碌，感觉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女人！“老公，我为你生下了儿子，就算你嫌弃我总不能不要你的亲骨肉吧？”马艳时常想把这句话用最嗲最妩媚的声音和姿态表达出来。如果王海听到这句话，他一定会紧紧地抱着自己亲吻，也许还会在医院里单膝跪地向自己求婚呢！马艳幸福地做着妈妈的时候，总是这样十分甜蜜地想着。
当新生的宝宝刚二十多天的时候，总公司向海南分公司发来了调令，调王海回上海总部担任营销部总监助理。这可是天大的好消息！王海才工作三年就可以回总部，并升了职！这是来到海南这个偏远地方吃苦的结果啊！可转念又一想，这个马艳和孩子怎么解决呢？绝不能让公司的同事知道，要是那样自己的前途就完了。对，找和自己要好的大学同学商量。
王海的大学同学也在上海工作，听了王海的这番话，他先是吃了一惊，怪王海做事太“肉”，当断不断。如今走到这一步，残局可不好收拾啊。两个人在电话里商量了半天，最后决定用“钱”解决。王海出身于一个普通老百姓家庭，工作时间又不长，没攒下几个钱，七拼八凑才弄了五万块钱。
当他紧紧地搂着马艳，把钱交给她的时候说：“老婆，你要带好我们的宝贝儿子噢。我回上海一阵子，过段时间就回来。”夜里，他如当初刚相好时一般温柔地将马艳搂在怀里，深情地亲吻她的额头。
王海飞回上海了，可他并没有如约定时承诺的那样“过段时间就回来”。马艳一个人带着宝宝住在这套房子里，她不敢告诉父母，只是在宝宝生病的才打电话让姐姐过来帮忙。五万块钱又要付房租、水电费、煤气费，宝宝奶粉钱和看医生的费用，还不到半年就用光了。
当马艳再给王海打电话的时候，发现他的手机号已经变为了“空号”，发微信才发现已经不再是“好友”。马艳慌了，怎么和社会上的骗子用的方法一样？！可马艳不相信她“亲爱的老公”不要她和儿子了，不相信！绝不相信！
在姐姐苦口婆心的劝告下，又被姐姐打了一个耳光后，马艳才算酒醒过来。她立即买了机票，她要去上海找“老公”，抱着“老公”的儿子一起去。姐姐也没有办法，不让她去找，这个孩子将来由谁来养？让她去找，妹妹一定会吃很多苦头。
乘坐第二天一大早的航班，马艳从海南飞抵上海浦东机场。马艳是一个相信爱情、相信“老公”的姑娘，她看过“老公”的身份证并带着爱意记下了地址。如今，马艳正是按照王海身份证上的地址，由机场一路找来。
说到这里，高阿姨也红了眼圈。她倒了一杯热水双手捧给马艳，并轻轻地接过仍在熟睡中的小婴儿。
马伯伯说：“姑娘，我和高阿姨都和王海的父母是一个单位的老同事，谢谢你对我们的信任。你现在有什么想法呢？”
马艳的眼中仍有希望：“我来是打算和王海结婚。”
刘伯伯顿了顿接着说：“这样吧，我和高阿姨先帮你找个旅馆安顿下来。宝宝也快醒了，醒来要吃要拉的。”
很快他们找到了个七天连锁酒店，刘伯伯嘱咐酒店前台给他们母子俩一间朝南的且比较安静的房间。等马艳放下行李，把宝宝放到床上后，刘伯伯请高阿姨留下来陪他们，自己先行告辞退出了房间。
刘伯伯在单位工会干了一辈子，从没有经历过这样的事。唉！子女的事却弄到父母单位来，恐怕这件事已经在单位里炸开了锅。
果不其然，马艳的话如平地惊雷把大院里的人们都惊了个瞠目结舌。王海从小到大都是大院里所有孩子学习的榜样，成绩好、讲礼貌，硕士毕业进了人人羡慕的世界五百强排名第一位的公司。谁能想到这个谦和、话不多的小伙子竟然是个玩弄女性的“渣男”！
一石击起千层浪。那些白天出去了，傍晚才回到大院的人也加入对这件事的讨论，个个聊得眉飞色舞，白沫横飞。
王海母亲的好朋友将大家在院子里议论纷纷的事告诉了她。她的脑子顿时一片空白，失去理智的她忘记了先去问儿子事情的真相，冲到大院里，对着一个仍挤眉弄眼地向大家宣扬这件事的退休阿姨骂道：“你这个混账女人！你知道是怎么回事？在这里信口开河？我儿子那是这个大院里顶优秀的了！”
那被王海妈妈大骂的阿姨姓朱，从年轻时起就是个出了名的“八卦婆”，也是个暴脾气，她马上反唇相讥：“你的儿子优秀不优秀你讲了不算的，看看他作的孽，小囡都半岁多了，竟然抛弃母子两个回来上海！”
所有在大院里的人，以及从大院穿过的人都齐唰唰地望向王海的妈妈，让她立时崩溃，差一点儿昏倒过去。
王海妈妈不顾自己的高血压病，上前揪住朱阿姨的衣领就要扇耳光。众人忙上前拉架，两个退了休的女干部竟然为了这件事要大打出手。
此时，刘伯伯也正好赶来，他批评两们老同志不以身作则，不注意形象、素质。随后，刘伯伯将王海妈妈拉到一边，问王海爸爸在不在家？他们边说边走，来到王海家。
王海爸爸正在厨房洗碗，听说刘主席来了，很高兴地请他进来坐坐，喝杯茶。当刘伯伯将这件事的前前后后向王海爸爸、妈妈诉说一遍后，王海爸爸气得扬言要“杀了这个坏小子”，王海妈妈则吓得在一旁不停地抽泣。气归气、骂归骂，事情还是要解决呀！
王海爸爸没有处理过这样的事，一时也手足无措。最后刘伯伯建议先把王海叫回来，大家共同商议这件事情。
匆匆赶回家的王海刚进门就挨了爸爸狠狠的几记耳光，一头雾水的他还没明白怎么回事，妈妈便哭着问他是不是在海南弄出一个小囡？王海一愣，三位长辈一看他那样子立刻明白这件事不是子虚乌有。
王海爸爸气得脑门上的青筋直暴，他指着儿子一字一顿地问道：”这件事是不是真的？”
王海双手抱头支支吾吾地答：“嗯。”
王海爸爸扑到儿子身上又是一阵拳打脚踢。
刘伯伯费了好大的劲儿终于拉开了气急败坏的王海爸爸，他转过脸问王海：“王海，那个叫马艳的海南姑娘找到上海来了，你打算和她结婚吗？”
王海痛苦地双手抱头，使劲地摇了摇。
最后由刘伯伯和王海爸爸商议，由他们俩连同高阿姨三位长辈先行和这位海南姑娘谈一谈，请她提要求。如果她愿意带走小囡那么将得到一大笔抚养金，至于数额多少大家再议；如果她留下小囡，那么王海和爸爸妈妈要做好抚养小囡长大成人的准备，同时也应适当给海南姑娘一些补偿金；如果她执意要和王海结婚，那么只能由王海本人亲自和她协商解决。
刘伯伯还嘱咐，面对这三种方案大家都应有充分的精神、物质上的准备。
当下，刘伯伯就带着王海爸爸前往姑娘暂时容身的酒店，王海则和妈妈赶紧去银行筹钱。
来到酒店，当刘伯伯向马艳介绍：“这位是王海的爸爸。”海南姑娘泪流满面地从床上抱起小囡，“扑通”一声给他跪下。王海爸爸和刘伯伯赶紧扶她起来，可她就是不起来。她流着泪央求道：“如果王海和我结婚，我也应该叫您爸爸。”她低头看了一看孩子接着说，“这个孩子是王海的亲骨肉，他是您的亲孙子呀！”说完这一句，她泣不成声，泪如雨下。
王海爸爸接过小囡，襁褓中的小囡睁着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正冲着面前的爷爷笑了起来。看他的眉眼，长得多像儿子王海呀！简直和王海小时候一模一样。可这是个苦命的孩子，他的出生带给亲人的不是喜悦而是痛楚与挣扎。
海南姑娘坚持要见王海，刘伯伯和王海爸爸赶紧将小囡抱出房间，他们怕随之而来的狂风骤雨吓坏了小宝宝。
王海慢吞吞地走进房间，海南姑娘一见他犹如见到一根救命稻草般扑将过去，一把搂住他，身体紧紧地贴着他。
“老公，我带着儿子来找你了。”
“老公，你这段时间过得还好吗？”
“老公，我和儿子都好想你啊！”
“看儿子长得多像你啊！”
当面无表情的王海毫不怜惜地将海南姑娘的双臂从自己的脖子上扯下时，海南姑娘发现他连看都不想看自己一眼。
“谁让你找到上海来的？”
“老公，你留给我和儿子的钱都花光了，房东一天几次地催促房租，我只好抱着儿子来找你。”
说着，海南姑娘又淌下了眼泪。她伤心、失望，被抛弃的感觉重又汹涌而来。
“王海，你爱过我吗？！”
“王海！回答！你爱过我吗？！”
王海吃惊地回头望向海南姑娘，一张因为激愤而扭曲的脸。
“我们都是成年人，何必那么认真。”
“说！你爱过我吗？！”
王海迟疑了，可今天必须做个了断：“没有。”
“那你为什么要和我同居？”
王海无法做出回答。
“你就是想找个姑娘玩玩儿对吧！”海南姑娘歇斯底里地叫喊着，“我是一个人！不是你的玩具！”
“啪！”
“啪！啪！”
三记响亮的耳光重重地扇在王海的脸上。
果然，海南姑娘的痴心和真心联同一个亲生儿子，都没有换回这个都市男人的心！
海南姑娘的脸色铁青，双眼发直，冲到酒店门口时，她扶住门框，艰难地回过头痛苦地说：“你从来就没有瞧得起过我这个打工妹！”说完跌跌撞撞地向马路上跑去。高阿姨和刘伯伯见状吓得赶紧追出去。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过，近半夜十二点时，刘伯伯和高阿姨两位长辈才拖着疲惫的双腿回到大院。一直在大院里等候的王海父子俩赶紧迎上前去：“那个姑娘怎么样了？”
刘伯伯的嗓子已经哑了，他费劲地说：“已经上飞机了，我们已经请机长吩咐机组成员一定对她格外关注和照顾。她姐姐会到机场接她，这不，这是她姐姐的手机号。”说着，刘伯伯掏出手机，把手机号翻给王海爸爸看。
“这个姑娘虽然是个农村姑娘，可她有骨气的嘞！一分钱都不肯要的。”高阿姨接着说，“她说王海不要自己，自己也有错。孩子是王海亲生的，她给他送来，请他好好把这个小囡养大，让他将来好好念书，好好做人。”
王海听完低下头，默默地流下了眼泪。
小囡养在爷爷奶奶家，二位老人待他很好。王海如愿与一名家世不错的上海姑娘结为连理，婚礼很热闹，又风光又有面子。可惜好景不长，这位娇小姐竟婚内“出轨”，无法忍受“绿帽”羞辱的王海愤然离婚。
重又搬回父母家居住的王海，常常一声不吭地窝在沙发里刷抖音。唯有两岁的儿子时常用肉嘟嘟的小手带着几分依恋又有几分胆怯，轻轻地摩挲爸爸的手背。他那天真无邪的大眼睛里写满了对爸爸的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