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月报】傅胜必:矶角湍流(短篇小说)


矶 角 湍 流
文/傅 胜 必
一
矶角湍急的河水下面那一条条往上游窜的大鱼。这会儿,龙岩满脑子都是这些情景。他的心已经飞到矶角去了。凭经验他知道,又小涨了一晚上的水,沅江的水位已到了最适合在矶角捞网的位置。今天看样子又放晴了,说不定,一天就能在矶角捞到百把来斤鱼哪!已经两三个晚上没上床睡觉的龙岩,想到要上矶角捞网就又精神起来,似乎浑身的疲倦都跑光了。
五大三粗的龙岩做起家务事来也很利索。昨晚上一通宵搬罾得的那些小鱼,又都被他收拾干净烤成了火炕鱼。他盘算着这二斤多火炕鱼加上前两天的二斤多怕有五斤上下,大概能卖到八九十元钱。熬这几夜还算值得嘛。十五岁的女儿龙娟把早饭弄熟了。他围裙没解,手也没洗,抓起饭碗就在厨房里拨拉了一碗。女儿放假在家,帮他做家务事,他觉得轻松多了。吃过早饭后,他觉得非常疲倦。他的国字型脸上胡子拉茬,大概有半个月没刮了。那双有些下陷的大眼睛布满了血丝。他从绳子上扯下一条毛巾,打了一盆水,蹲在厨柜边洗了一把脸。站起来时,他突然觉得眼前一黑,人就扑倒在厨柜的半台子上。大约分把钟以后,他才慢慢用手撑在台子上站起来。他把围裙解下来挂在厨柜的档子上,拖着沉重的脚步进了堂屋。他在茶几边坐下,伸手拿过装着草烟丝的短竹筒,卷了一支喇叭型的烟卷儿叼在嘴上,划了一根火柴点着了烟,深深地吸了一口。他心里还在捉摸刚才突然发晕的原因。“不会是有病吧?这个关键时候千万不能有病。我要是病倒了,这个家怎么办?可能是连着熬了两三个夜,欠睡。唔,这会儿要是去睡几个小时,精神头儿肯定就上来了。但不能睡啊,正是矶角捞网的最佳时间,怎么能错过这个机会呢!”
躺在竹凉床上的妻子文秀轻轻地唤了他一声:“岩哥,你把风扇转动一下,打开它,吹吹风。看你,褂子都湿透了,干脆把它脱下来吧。”
龙岩“嗯”地应了一声,脱下了身上那件稀了纱、泛了黄的白色背褂子。他把风扇启动了,叼着烟卷坐到妻子身边说:“这秋老虎就是厉害,早晨起来就热得冒汗。你也热吧?风扇不摆头,人是活的嘛。这不,我往你这儿一坐,两个都凉快了。”
龙岩家这台五羊牌落地风扇怕是有二十年了吧,现在已是锈迹斑斑,摆头的设置已坏,吹着风,扇身就不停地抖动着,还不住地吱吱叫唤。那样子,真有点竭尽全力的味道。
其实,早在五六年前,龙岩家在这个龙家湾村也是数得着的殷实人家。龙岩种庄稼是把好手,还是个抓起什么工具都能干的灵活人。他会木工、会织篾筐,会杀猪,特别爱打渔。妻子文秀也很能干,每年栏里都得喂出三四头大肥猪来。按说,这样的农家是不会穷困的。可在农村里,再能干的人,收入也很有限,经不起风浪啊。1997年那场大水把龙岩家的渔船给冲走了。1998年一把山火又烧掉了他山上的那一片杉林。1999年妻子开始得慢性肝炎。这几年,文秀年年进医院,进一次医院扔掉几千,可就是好了又发,而且一次比一次厉害。文秀是个既心疼钱又闲不住的女人,在医院里她躺不住,稍有好转就往家跑,回了家就忍不住要干活儿。肝炎这种富贵病她哪里养得起啊!这样折腾怎么能不一年重过一年呢?
文秀把手搭在龙岩的大腿上,叹了口气,说:“岩哥,我这副样子就跟个死人差不多,可把你累苦了。”
龙岩捏着文秀的手背,望着妻子清秀却瘦黄的脸,说:“等攒下点钱来就送你去医院。这回可不能再依着你了,不治彻底就不回家。”
文秀眼里滚下了泪珠,哽咽着说:“为了我这病,已经花了几万了,还是到了肝硬化的地步,还有什么治头。现在儿子又考上了大学,儿子的学费还没着落呢。近两万块哪,如今这大学里收费怎么就这么高呢?”
龙岩替文秀擦了一把泪水,说:“你的病比儿子的书要紧,儿子的大学可以不去读,你的病不能不治啊。”
文秀把手从龙岩的腿上抽出来,支起身子坐起来,两眼瞪着丈夫,说:“好你个龙岩,敢不让儿子去读大学,我就死给你看!”
龙岩笑了笑,说:“看你,又来了不是?跟你开玩笑呢,儿子的书要读,你的病也要治。行了吧。”
龙岩手里的烟卷抽完了,他扔掉了烟屁股,站起来,把刚才脱下的背褂子从茶几上拿起来扔进了门口的脚盆里。他赤着上身,从屋档上取下鱼篓挎在肩上,扛起靠壁竖放着的捞网就往外走,屋里传来文秀的声音:“你又要去捞网呀?歇会儿不行吗?熬得住吗?矶角水急,得要小心啊!”
二
龙岩扛着捞网急匆匆地走着。他知道,沅江里现在这个洪水的水位正是矶角那儿捞网的好时机。七月间(阳历8月)的洪水鱼儿抢滩,喜欢沿矶角向上游,这时你站在矶角的礁石上,不停地用捞网在溶口由上往下捞,两三斤一条条的鱼便往上窜。有一年,他在矶角一天就捞了一百多斤鱼。最大的那一条就有十一斤!他怕去晚了别人占了那个位置。当然,在矶角捞网,全村也只有三四个人敢,一把长柄捞网的网口就有一米的直径。十多斤重的捞网长时间不停地在水里捞动,非常费力。倘若是捞到了鱼,那鱼儿在网里挣扎,力气小点的就稳不住手中的网了,说不定会连人带网被带下矶角,那可就性命悠关了。
龙岩走得急,心想着今天要是像那一年一般的好运气,捞上来百把来斤鱼就是四五百元钱哪!但没等他走出村口就被人拦住了。拦住他的这个大个子猴脸男人叫龙见喜。
见喜一把抓住了龙岩,猴急的样子说:“岩主任,我正要找你呢。我那臭堂客又在闹,这不,正收拾东西要走呢。扔下不到一岁的孩子叫我怎么办?”
龙岩眉头皱了皱,站在那里迟疑了一下,点了点头:“唔,那好,走吧。”
见喜领着龙岩到了家,见卧室里一个穿着粉红色连衣裙的女人抱着小孩。那女人一见龙岩进了大门,赶紧放下小孩提起了地上的旅行包。女人二十四五岁模样,宽脸宽嘴宽鼻扇,整个脸部给人一种被压过的感觉,但那身材却是该细的地方细得恰到好处,该隆的地方隆得很有风韵。
龙岩放下鱼篓和捞网进了屋,夺过女人手里的旅行包,说:“都作妈妈的人了,老是跟个小姑娘一般,一赌气就走人,羞也不羞?怎么,还是那一档子陈芝麻烂谷子的旧话?谁先扯出来的?和翠你先说给我听听。”
女人哽咽起来:“岩主任你不知道,我在这家里好难熬啊。他一不高兴就翻旧帐。我干脆走得远远的,再也不想呆在这个家里呕气了。”
见喜不服气,说:“人说话可得凭良心。到底是谁招惹谁?岩主任,她昨晚上不知道吃错了什么药,无缘无故找我吵了一晚上。我吵得受不了啦,这才损了她一句。”
龙岩打断了见喜的话:“你不说我也知道你们为什么吵。你见喜呀,什么都好,就是不知道怎么疼堂客。你还恶人先告状呢!我告诉你,下一次再欺侮和翠,我就揍你几巴掌。”
见喜两口子都不再吭声。他们两口子那点心事龙岩清清楚楚。先是两个人都各自有过相好,后来都散了,这才走到一起。结婚几年两人经常拌嘴。这么说吧,和翠的性格像盆火,见喜却是盆烧不热的水;生活中呢?见喜是个省灯油的小气鬼,和翠是个爱吃穿的化钱炉。你说他们能不吵吗?可吵归吵,两人其实谁也离不开谁,就这么怪!每次都是吵过以后女人赌气要走,丈夫跑去请龙岩,龙岩把见喜臭骂一顿,女人便不走了。龙岩心里好笑,他这个村治保主任成了这对小夫妻的和事佬了。
龙岩急着要去矶角捞网,不愿跟这两口子磨蹭,说:“见喜呀,怎么啦?还不快给和翠赔赔不是?!”
见喜顺手从壁上挂的绳子上扯下一条毛巾,走到和翠跟前,塞到她手里,说:“擦一把脸吧。饿了吧?我去煮鸡蛋。”他又冲龙岩笑了笑,说:“岩主任,你也还没吃早饭吧?给你也煮碗鸡蛋?”
龙岩知道该抽身了,站起来就往外走,说:“都什么时候了还没吃早饭。我的早饭呀,早在肠子里化屎了。你们两口子自己吃吧,多放点糖啊!”
三
龙岩走出见喜家,迎面碰上村支书兴达。兴达一脸的笑样儿,老远就抱拳打起恭来:“岩哥,恭喜啦!儿子考上了大学,这可是我们全村人的大喜事啊!”
龙岩苦着个脸,说:“不瞒老弟说,我可是半点也笑不出来。床上躺着你嫂子,还愁没钱进医院呢?又添了这桩事。头一回报名就要一万多。听说这是最正规的了。好多大学里吃学生黑钱,张口就是五六万哪!”
兴达收起了笑容,说:“的确是这样。我城里的老表今年儿子也参加高考了。本来已经自然上本科线了,填的志愿有些失误,老表找人到学校疏通。那学校张口就要交五万啊!对于我们这些穷老百姓来说,那可是个天文数字呀。打十年工不知道能净赚下这个数不。”
龙岩说:“庄稼人最发愁的三件事,孩子出门读书,家人生病住院,儿子成人娶妻,叫我一下子就摊上了两件,还有一件也等着,快了啊!”
兴达说:“我那里还有两千块钱,到用时你来取就是。”
龙岩很感激地说:“那就先谢谢你了。”
两人正说话,上来一个四十来岁的小个子男人,凑过来便冲着龙岩嚷嚷。
“龙岩,你什么时候来处理那件事?我告诉你,你想敷衍我,没门儿!”
兴达瞪了他一眼:“兴福你这人也真能缠,不是已经处理好了吗?还处理什么?”
兴福一提嗓门儿就成了鸭公腔:“他龙岩踩偏船,我不服气!”
“我怎么就踩了偏船?人家盖猪栏占了你二尺地,确实不对。可你掀了人家的猪栏,把人家的材料都毁了,也过份了些吧?何况他家那猪栏也的确没地方盖,为什么就不能协商解决?比如换地就可以嘛。”
兴福抢了话过来:“兴达你当书记的听一听,他这话不是踩偏船是什么?美国佬侵略伊拉克,伊拉克奋起自卫倒有罪了,美国佬有功是吧!”
兴达笑起来:“胡扯什么呀!这是哪儿跟哪儿?能比吗?”
龙岩继续说:“后来你们两家吵起来,扭扯了几下,没什么大不了的事儿,都是老邻居了,以和为贵嘛,何必非要争一个高下不可?”
兴福说:“赶明儿我也把猪栏盖到你龙岩房屋门口去,看你依不依。他必须给我堂客付医药费!”
龙岩说:“你堂客又没伤着什么,扭扯时胳膊在砖墙上擦破了一点儿皮。你就非得要我断他给你出五百块医疗费。你又不是不知道他们家穷得叮当响。他拿得出这五百块吗?”
“穷就是理儿?老子非要这笔医疗费不可!好,我原谅他穷,不要五百块了,我只要五十块,赔多赔少是个理。这理儿我绝不让!”
兴达推了龙岩一把:“岩哥你走。跟他你扯不清。别误了你捞网。”
龙岩一边走一边说:“兴福你不是只要赔五十块吗?我认了,今儿个捞鱼若发了财,立马就给你送一条大鱼来,还不行?”
兴福见龙岩走了,似乎丢了面子,气更不打一处来,嚷道:“龙岩你别走!你办事不凭良心,踩偏船,小心摔到河里淹死!”
四
龙家湾上游不过两里地就是矶角。龙岩出村不多远就远远发现矶角捞网的那个位置已经被一个人占了。他知道那是先求。这村里青壮年男女大都出去打工了,另外两个敢在矶角捞网的年青人也出去打工了。这人不是先求又是谁呢?龙岩想打回头,可又被矶角诱惑着,心想去看看先求捞了几条鱼上来也好嘛。于是,他还是去了矶角。
矶角这地方地形很特殊,一块巨大的石头平伸出河岸四五丈地。平时不涨水河水静静地在岩崖下流淌。矶角上游是滩,下游是潭。当水涨到离崖顶两三尺距离时,矶角这儿就形成了一个特殊的水域。由于矶角突出到河面中间,它的上游沿岸成了缓水区,而下游沿岸一线则有四五丈宽的一条回水带。鱼儿沿着这条回水带会很轻松地游到矶角边,然后奋力一冲,撞过矶角,往岸边一靠就进入了缓水区。这样,鱼儿向上游走就最省力。龙岩他们正是发现了鱼儿这种上行的规律,才到了这个水位时就来矶角捞网。
龙岩来到矶角,招呼了先求一声:“伙计,捞到几条鱼了!”
先求一边下网,一边应道:“你看看鱼篓。才捞到一条,大概有两三斤吧。”
龙岩说:“老哥你脚下可得站稳了。水急网重挺耗力气的,快六十的人了,比不得年轻时啊。”
先求“嗯”的应了一声。突然手里的网抖动了一下。他兴奋地一抖手腕把网口朝上,半蹲下,下了一个骑马桩的架式,使劲抓住网把往上一端。一条鱼随着剧烈晃动的捞网冒出了水面。站在一边看的龙岩兴奋地喊起来:
“是条河鲤,咦,有四五斤!”
先求把鱼从捞网里提出放在鱼篓里,一屁股坐在石头上,喘了几口气,说:“真的是大不如从前了,四五斤的一条鱼就弄得我气直发短。龙岩,我们两个一起捞吧,一个人轮个把小时,这样也好歇口气。”
龙岩推辞说:“你捞你捞,我看一会儿就走,村里还有点事呢。”
先求瞪了龙岩一眼:“这话说得不实在。既然扛着网来到矶角,怎么突然村里又有事?你是怕分了我的好财运吧?”
龙岩嘿嘿一笑:“有个先来后到嘛,这是规矩啊。”
“别说见外的话。我晓得你眼下很需要钱。来,你来捞几把。”
龙岩听先求这话,眼睛有些湿润了,喉咙里堵着直想哽咽。他也让过别人。他知道,这让的说不定就是几百元的收入啊!当然,他这会儿的心情也不单是对先求的感激,他想起了妻子的病和儿子考上了大学。
龙岩从喉咙里挤出一个“嗯”字,把自己的鱼篓和先求的鱼篓并排放在岸边的水里,用绳子拴在岸边的黄荆树根部,操起捞网就站到了下网的位置上。
有鱼捞那时间是过得飞快的。龙岩和先求两人的鱼篓里各自都有了十来条鱼,足有三十多斤了。可云里时隐时现的太阳也开始偏西了。这时候大概在下午三点左右。这一会儿先求捞了个把小时没捞到一条鱼。他罢了手,让龙岩来捞。他说他先回去填填肚子,然后再换龙岩回去吃晚饭。先求一边收拾自己的鱼篓,一边跟龙岩说话。
“你的鱼比我多咧,看看,你的鱼篓都快满了。我从你的鱼篓里先选大个的给你带回去两条,给鱼篓子腾地方。啊?”
“那就多谢你了。这样吧,你给我带一条大的一条小的回去。小鱼交给我女儿,今天晚上办新鲜鱼。我儿子可能从城里回来了,带上他来这里见识见识。那条大鱼就麻烦你帮我送给兴福去。我今天来的时候答应他一条鱼。”
“他问你称一条鱼?”
“不是的,你只管带给他就是。”
“这事儿等你自己回去再办吧。”
“帮帮忙啰,让他家今天晚上就能吃上鲜呀。”
“好吧。”
先求扛起沉重的鱼篓走了。崖嘴上就剩下龙岩一个人捞鱼了。不到两三分钟,龙岩觉得捞网猛然一沉。他心里一喜,很有经验地判断这一定是一条大家伙。他抖起腕子把网顶朝上,拼全力往上抬起网子,一条十来斤的大鮠子鱼露出了水面。这条专门吃鱼的江中霸主特别有劲,挣扎得龙岩手里的捞网都快稳不住了。龙岩知道,这么大的鮠子鱼弄到岸上了,也有可能挣扎到水里去。他得迅速把网摔起来,连网一起扑倒在地面上,用网子罩住这家伙。说时迟那时快,龙岩一提气就把离了水面的捞网摔了起来。就在这时,他突然眼前一黑,就什么也不知道了。龙岩他连人带网一起摔下了矶角!
还没有走远的先求看到了这一切。他扔下肩上的鱼篓,惊呼着龙岩的名字就奔下了矶角。
五
等到把龙岩的尸体从离村二里地的下游河湾里捞上来时,已经天麻麻黑了。全村人几乎全都来到这个河湾。大家心里都明白,他这是体力过度透支才出了事的。妻子文秀躺在病床上五六年了,两个孩子都在县城读书,家里里里外外都靠他一个人。多年任着村治保主任,大家都信任他,作为共产党员,他又不能卸担子,更添了一层麻烦。自从儿子收到大学录取通知书以后,这几日,他简直跟疯了似的拼命干活。恰好这几天沅江里涨孟秋水,正是捕鱼的好时机,他已经连着搬了两三个晚上的罾。昨天晚上一个通宵没睡,今天又在矶角捞了一天的网,是铁打的汉子也熬不住啊!
文秀在家里就已经哭晕厥了好几回。女儿龙娟和几个邻居女人在照顾着她。儿子龙扬跟着大家一起在河湾里把他爸的尸体捞了上来。他扑倒在龙岩的尸体上哭得跟个泪人儿似的,大家好不容易才把他拉开。支书兴达和先求组织人替龙岩擦洗身子,更换衣服,有几个人被安排去弄担架。
这时,兴福也赶来了,带着家人一个不拉全来了。他已经收到了龙岩托先求带给他家的那条大鱼。他现在觉得是自己把龙岩咒死了。早上自己为什么要冒那么一句猪狗都不如的话呢?他觉得自己有罪,对不住龙岩这么好的人。他领着全家人来到龙岩的身边,齐齐儿地给龙岩跪下了,一家人都哭得那样的伤心。
龙扬一个人跑到河岸边上跪下,从怀里拿出大学的录取通知书捧在手里,悲伤地说:“爸,我知道您是为了我手里的这份通知书才拼命的。儿子已经十九岁了,本应该为您分忧,谁知道却害了您。儿子知道您很苦很累,本打算等我长大了好好报答你。可您却等不到了。”龙扬控制不住自己,失声痛哭起来。他又极力地控制着自己,不想哭出声来,他浑身颤抖着,喃喃地说:“爸,我知道您还有许多不放心的事。您就相信儿子吧,儿子跟您一样是个男子汉。这大学我不去念了,我会把妈妈的病治好的,也会让妹妹上大学。”
龙扬抬头把入学通知书扔到了河里。有一个人急忙扑过去从水里捞起通知书。转身把龙扬搂在怀里,抽泣着说:
“兄弟,你不能把它扔掉,你这样做你爸就更不安了。”
这个人是龙见喜。龙岩走了,他有一种失去了父亲一样的感觉。他一直关切着龙扬的举动。在他心里,这会儿已经把龙扬当自己的弟弟看待了。
这时书记兴达走过来,从见喜手里拿过湿淋淋的通知书,小心地放在自己的衣服上拭着水,哽咽着说:“孩子,别这样,你不去读大学,不更辜负了你爸的一片苦心吗?没关系,会有办法想的,共产党不会不管你的。我们找政府,申请贫困生助学金,或者去办助学贷款。不管怎么样,有你兴达叔在,你这大学就得念下去。”
那边,先求指挥着大家七手八脚地把龙岩的尸体抬上了担架。二十多个女人一齐跑到河边,一边用手撩着沅江里的水,一边扯着悲哀的哭腔呼唤着。
“龙岩老弟,回家啰!”
“龙岩大哥,回家啰!”
“龙岩叔,回家啰!”
“龙岩侄子呀,回家啰!”
那凄厉的喊声在河湾久久地震荡着。人们觉得,这满河湾的空气连同那一江的水都在发抖。
矶角的湍流啊,你怎么就那样的诱人,又那样的无情!



乡土文学社编委会
顾 问 聂鑫森
长期法律顾问 陈戈垠 律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