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芹:解剖学系列之五 陌生人文化(2)
先来描述他们都是一群什么样的人,他们看上去属于城市中产阶层以上的群体,白领职员或公务员,从小团体构成看,有可能是单位旅游。再来看他们的反应:首先他们中没人主动想到自己这拨人带着扩音喇叭进入他人正在安安静静参观的展厅,有碍环境秩序,尤其打扰了不在他们这个团体之内的其他人。当我表示不满时,他们本应被动意识到,但依然没有,他们中无一人认为至少有关掉喇叭或放低喇叭试一试的必要;其次他们都没有陌生人共同体的意识。同为参观者的他人,尽管不是来自自己这群,但毕竟是参观者共同体的一员。要想生活在一个良性循环的世界,养成陌生人共同体意识是唯一的途径;最后他们中也没人意识到我不是为自己而提醒他们噪音的干扰,单为自己戴上耳塞(我是备好的)就可以对付,而是考虑到国博的秩序,甚至国家的形象(馆内有外国游客)。此时此境,他们有的是一种直接而不打弯的本能反应:我自己听着方便就行,既然用了扩音喇叭,就属于我该享有的,别的事我不管。他们中甚至有人对我说:嫌吵可以到别的厅去。说这话的人并无特别的恶意,而真的认为这是解决的办法。
接二连三碰到同为参观者的人对短暂命运共同体的其他人没有同情和理解,也意识不到整体环境好对每个人其实更有利,我便开始琢磨他们精神世界在与环境对立的一刹那起动了何种逻辑,为什么我以为应该本能产生的个体与所处环境的利益勾连一丝一毫都没有产生?反而像一列火车上的乘客,一路呼啸驶过旷野,旷野上有什么被惊动与车上的乘客分属于两个隔绝的世界。
这使我深思为什么中国人有这种在瞬间与周遭世界隔绝的反应?他为什么总有一列独行火车上飞逃的乘客的表现?
在《解剖学系列之四》的结语中,我写过“在自己的国家也只愿作客人”这样一句语,由于系列四并没谈“主客意识”的问题,可能有些读者难以吃透这短短一句话后面拖带的深重文化内涵。这篇文章其实与上篇的主题并没有分出去多远,至少是有千丝万缕联系的,它们多多少少都能找到同一根脉——自我意识,只是挖掘角度不同,问题的表现形式也不同。
主客意识的分岔点在自我意识的强弱,集体的主人意识则取决于集体优越感的有无。哪么什么才是“主人意识”呢?某天我在北京街头遇到一位老先生,他手里拿着一把小铁铲,每见一处随意张贴的小广告,便将其铲掉。他不是身穿制服的环卫工人,他只是个在街上散步的退休老人,这是把整座城市当成自己家的人才会有的意识和行动。以中国人界定品德的习惯说法,这样的人往往被归入“无私”范畴,然后上层建筑就把“大公无私”作为美德标准让大众仿效。这其实是把一个实际的“利我”行为过度拔高为一个完全的“利他”行为,铲小广告的老人“主人意识”强烈,看到小广告弄脏弄丑城市,损害了同为城市使用者的自己,便要与之斗争。这是一种利己主义的“无私”,是牺牲小利而保大利,是“主人”应有的处世之道。说白了是一个群体(可以是一座城市,也可以是一个国家)内,主人们与客人们的博弈,一国之面貌就看谁占上风。
“大公无私”这样的道德境界因标准太高,成天挂在嘴边,就变成了这耳朵进那耳朵出的空洞口号,对人群的实际作用很小。中国人短时旅西看到西人守秩序、照顾环境的行为,会莫名其妙地过度感动,立刻联想到“无私品德”,有如瞥见“文明曙光”,回过头来自惭形秽,也是因为中国人老把这种“利我”行为抬高到“利他”行为,看到西方人普遍能做,而自己国家“共产主义教育”经年却达不到普遍能为,心理的落差可想而知。这种落差经浮光掠影的文人之笔,二次甚至三次过度放大,由此编织了中国人对西方误读的幕布之一。这层幕布目前在中国已张得很大很厚,深入民间潜意识,形成深不见底的自贱心理,尤其阻止我们更为清醒和理性地看待西方。有时看着国人注视洋人的眼神(多情和莫名的受宠),特别是那些刚踏上西土的人矫情和得势交织在一起的表情,我心便抽紧,因为我知道那一闪即逝的神情后面是已积攒得太厚的卑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