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读诗札记》皮扎尼克:你了解恐惧吗

阿莱杭德娜·皮扎尼克(1936-1972), 阿根廷女诗人,出生在布宜诺斯艾利斯一个东欧移民家庭,有波兰血统。皮扎尼克的作品,无论是诗歌还是日记,都蕴涵着一种奇特诡秘的想像力,她的诗充满了幻觉、冒险和死亡的诱惑。帕斯认为,她的诗歌是混合了情欲的失眠和冥想的清醒之后的词语的结晶体。1972年,皮扎尼克在布宜诺斯艾利斯一家精神病诊所治疗了一个周末以后,吞下过量的安眠药去世,年仅三十六岁,她的死因至今仍是个谜。 1.在无法返回的日子里 《夜的命名术:皮扎尼克诗合集》2019年10月由作家出版社出版发行,汪天艾翻译,当时我被封面女诗人的照片所迷惑,仿佛指间的烟透过书皮飘过来,而她另一只手拿水杯,眼神恍惚地对着镜头,和杯中的卡通猫一样,下意识地告诉自己,这是一位长期受精神折磨的天才诗人,以及画家、翻译家。而她的故乡,也是博尔赫斯的故乡,无疑这是一片盛产魔幻的土地。百度百科有一条介绍:返回阿根廷以后,皮扎尼克曾获布宜诺斯艾利斯市年度诗歌奖一等奖,博尔赫斯获得的是二等奖。虽不能以奖项来掂量一个诗人的作品,但读她的诗,读一种异样的忧郁气质。我曾和朋友玩笑,我的忧郁有着黄昏的色调。朋友问:为什么是黄昏?我回答:温和。皮扎尼克的温和,被调色在疯石、情人、紫色、天真、画、恐惧、绿桌子…… 诗人在写诗时的精神世界是一片狼藉的,我曾无数次拜访这狼藉的现场,里面堆满词语的杂物、句子的黏膜,永远想推动它们冲撞,创造一个奇迹。当我沉浸在此,我就成为造梦者。 记忆中的岛屿就要爆炸。 生活将变成纯粹的仪式。 监禁 在无法返回的日子里, 明天 在神秘的玻璃之上 庞大的船只将摧毁海滨。 明天 灵魂之手会触摸到一封陌生的信函。 ---皮扎尼克《梦》 大部分梦,在醒来的片刻后遗忘,因为不真实,所以遗忘吧!有时,我在清晨做梦,有时在午后,夜晚是大多数。和朋友打趣说,有时候数自己的梦就像策兰数他的杏仁。而当这些梦呈现我的渴望与恐惧时,不得不承认自己的愚蠢,其实它们才是最真实的。不是我在造梦,而是梦在造我。 清晨湿漉悲观主义者的画布 她咬着笔杆,不明却有烟的事物似 两颊垂下的发丝,轻柔、有风。 她的吊带裙试着理解风 片刻过后渗入体内的清凉; 理解夜晚的缺席 总有另一个谁为之颤动。 她拿起笔,开始画梦 梦着冒号: 年轻的人儿弹奏风琴 他朝下望,她永远一幅不惹人 不抬头不张望不喜的静止 音符是她的忧伤。 然后他起身,走向靠窗的栏杆 回想那些宏伟壮大的舞台上他的声响 他与人谈笑风生,被人追捧 何以至今,像弹奏她一样 不知如何弹奏? 她给他画梦,他在弹奏她的忧伤 悲观主义者湿漉的清晨 没有风,没有理解。 ---罗帆《悲观主义者的晨梦》 这个早晨的梦,原本有三幅画面,但由于不连贯,所以只取了三个片段之中,最深刻的。梦中,一位弹风琴(因为我母亲当老师时弹风琴,所以对它情有独钟)的少年(大娃的身影)往窗外望,而我永远是一张面孔,或许冷漠或许狰狞或许忧伤,在孩子眼里偶尔我会是这样的母亲。我像伤害自己的童年一样伤害兄弟俩,明知道哪些话开口会伤害他们。父母亲的影子笼罩我,儿时使命想摆脱甩开,未曾想,如今我有罩着我的孩子们。没有风,没有理解。我是我对父母亲想说的,应该也是我的孩子们想对我说的。 那天午后阳光不大 我们并排坐着。话题自你那 葱白的背心;卷尺的童年。 你划线,从第几页、某个篇章开始 文字的无力像跳蚤般失去平衡; 你指着某某某,一个不曾相识 或许并不存在只是来造梦的人 你列举着他的罪状仿佛在列举我。 而这些并不重要,窗外的绿 移动着你的移动;即使全世界懂得 我不飘渺。我只是你 真实而睁不开眼的午梦。 ---罗帆《真实而睁不开眼的午梦》 午间的梦随着车窗外绿色的移动而醒来,我知道这是我抓不住的事物。难道需要通过一个梦来拉近或疏远与一个人的距离吗?我就是这样一个懦弱的人啊!我的懦弱诞生于我的童年。皮扎尼克的童年是时间。 关于童年我所知道的 并不比眼前的恐惧多 一只手将我诱住 我的另一个自己。 我的童年和您的香水 都喜欢爱抚的小鸟。 ---皮扎尼克《时间》 这首《时间》是皮扎尼克献给奥尔伽·奥罗斯科(阿根廷女诗人),献给童年的回忆仿佛永远是自我救赎,救赎幸与不幸。永远停留在无法返回的日子里。 2.紫色 最近开始画我的房间系列,手势盒里的小物件、书架上的书、瓶瓶罐罐、梳妆台、台灯以及杂物等等。我把饰品取名为:房间的红与紫。小时候,每到田里长出成片成片的草籽花(学名,紫云英),我和几个小伙伴们摘下花梗做"眼镜"、草帽、耳环、手链、项链、脚环等等,爱美之心由大自然孕育而生。那时编草帽除了用柳枝把帽檐编好,一定要插上一束束草籽花,只是花梗细,不出一会儿便耷拉下来。 再大点,为了参加绘画比赛,父亲帮我作弊,给我画了一幅睡莲,淡淡的紫,淡淡的粉,我才明白放在书架上最隐蔽的几本人体素描书是怎么回事,恐怕父亲以为他藏得很好不会被我发现,其实我早就偷偷看过好多回,包括边上的其它素描书。看父亲画画写字是种享受,唯有这个时刻父亲是温和的,他告诉我紫色用红色和蓝色调成,虽然那时我并不知道紫色属于中性偏冷色调。我知道热爱这种色彩,衣柜里挂着几件,虽然我的皮肤偏黄,不适合穿这个色系。 诗人周梦蝶《我选择》这首诗,初读时被刺痛,那种悲凉的痛。诗的第一句就是:我选择紫色。紫色,到底是种什么颜色,对于一个流浪街头的卖书写诗者?他的紫色就是凄凉的颜色。而不是高傲的,富态的。只是凄凉的。 在一个垂死的人的抽搐里, 在一个疯子的记忆里, 在一个幼孩的悲哀里, 在伸向杯子的那只手里, 在不可企及的杯子里 在自始至终的渴望里。 ---皮扎尼克《紫色》 皮扎尼克的紫色,布满渴望,不乏凄凉。我的紫色却是遗憾。 雨后的林子有了生气。 大地生长一寸,雨珠似心上人 每株草挂着晶莹剔透的心思。 我未能幸免。“红尘多往事, 往事多红尘。”紫色的小花 乳苣,难与苦菜联想。 黄色的小花,毛茛 小叶铜钱草,天胡荽 白粉的紫叶李。逐一辨认。 万物精灵。 好奇是所知甚少的伴侣。 我张望着中年的瞳孔, 却遗憾得像个孩子。 ---罗帆《雨中神色》 3.让模糊的视线聚在一起 皮扎尼克最初在国立大学学习哲学和文学,后来拜师学画。1960年来到巴黎,在索邦大学学习法国宗教和文学史,并为多家杂志和出版社工作,写诗也翻译过阿尔托、米肖、塞泽尔、博纳夫瓦等人的作品。她将画融入诗,《戴安娜之树》诗集里写了好多画。 (1)沃尔斯的一幅画 这些金属丝线俘获了黑夜 迫使沉默的珠子就范 让模糊的视线聚在一起 (2)戈雅画展 黑夜的一个窟窿 突然间被一位天使闯入 (3)克利的一幅画 当夜晚的宫殿 刺激她的美丽 我们试探这些镜子 直到面孔像偶像一样歌唱 ---皮扎尼克《戴安娜之树(节选)》 看这些用语言描绘的画,同样的暗浊同时又鲜明。看那黑夜的窟窿闯入天使,戈雅画展所呈现给我们的透亮,仿佛是一束光照射在灰冷的心灵角落。而当我们凝视克利的画,看见镜子后的面孔,不属于自己又属于自己的面孔。到最终,使我们的视线模糊。 一枚鲜艳的花朵 离黑夜不远 我无言的躯体 急切地打开 朝向露水的娇嫩 ---皮扎尼克《情人》 《情人》这首按理运用叙事或抒情的手法来写的诗,皮扎尼克却采用了绘画的手法,她用色彩和画面打开一个情人,将自己镶嵌进去。而献给帕斯的诗《拯救》,从诗句里宛若能瞧见一个人指着河流、花园,对你诉说:在河流的那一边座落着紫丁香的花园/如果有人问起你的心何在,答案将是/不在这里,而在那里,在河流的那一边。 我在诗里面偶尔也会运用绘画的手法,也尝试用音乐的手法,影像的手法,嗅觉的手法。《晨起的清贫》这首诗写于朋友的画室,恰好另一位爱好摄影的朋友要给我拍点影像资料,视频搭配了这首诗,除了我的严肃,其他都挺好的。 这是一幅毫无由来的画。 橘黄的线衣失去主人的袖子 松树枝横亘,它的上方。 画框里还有一个空白的画框。 我猜测梦的寓意,像猜测一个人的艰辛 一条隧道的深邃,一朵花何时绽放 一颗星离我多远,一个未知的吻。 我时常做毫无由来的梦 我在夜晚富有而在晨起清贫。 ---罗帆《晨起的清贫》 大概受父亲的影响,我从未学过绘画,只是站在一旁看父亲画画,心里眼底好像握着一支笔,跟着画跟着写,长大后让我画些什么,竟然也能像模像样,虽然不专业,但多少有点天赋,这是上天垂怜。让我在平庸里多了一点才华,在才华里竟是平庸。 4.你了解恐惧吗 皮扎尼克的《绿桌子》有句:我在这里搅浑空间像一个伟大的疯子。我便想从字句里打捞这个伟大的疯子。她在诗里意识自己的死亡,开始布雷一样铺设这些字眼。《之后》里面:之后/人们死去/我将跳舞/在葡萄酒的光芒里沉沦/和子夜的情人一起。 最深刻的反问句,重重地敲打我。 恐惧甚至存在 我死亡的回音中。 你了解恐惧吗? 只要说出我的名字就够了。 ---皮扎尼克《恐惧》节选 迄今为止,我很少在诗里运用死亡的字眼,或许小时候教育惯了,不能说些不吉利的词,特别在正月里,老人们非常忌讳听。封住的嘴说不出想说的话,自然的话。小时候想,长大了就好了。长大了发现想说的话还是说不出来,还是不够自然。这些由爱与恨培植的话,我也不知什么时候能突破篱笆,够着这些闪亮的智慧。 2019年写过一个散文诗系列《写给玛丽奥》,当时为了鼓励自己坚持写,每天午间在单位附近穿街走巷,到处拍一些有趣的照片,为了发一期个人微信公众号用五首散文诗配若干照片。那时的乐趣就是每天拿着手机四处拍,以自己的视觉角度拍,正是这样无厘头的坚持,这个散文诗系列完成了近万字。 其中《空洞》一篇写到恐惧:昨晚又做了个梦。梦很精彩,可我记不住它。有时它是生活,有时是现实里想实现而未成真的虚幻。这会是一剂良药,是一块糖,尽管它空洞不已。也会是一颗钉子,扎你的恐惧,溢出来。然而,玛丽奥,我的手脚在白天如此真实。 我所有的恐惧,来源于拥有而不是失去。拥有和失去是个因果关系,等于我把拥有扼杀在了摇篮之中。这是我的病,很小的时候我就发觉了,只是自省一直无果而已。比如我爱一个人,得到爱的那一刻,我便开始恐惧,因为恐惧爱的甜蜜不知何时消逝;比如品尝一份美食,享受的那一刻,我便开始恐惧,假使下一次吃已然失去美味的口感;比如穿上一条美美的裙子,我便开始恐惧,洗过之后没有了初次的飘逸;比如工作还没开始,就恐惧会不会有能力做好……被这些无意义的恐惧困惑着,真的,你了解恐惧吗?只要说出我的名字就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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