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访丨刘希彦:生命不该被定义(上)
刘希彦
传统⽂化学者、作家、古琴研习者
作品:《医⼼贴》《⼤医⾄简》
《⽯头问道——刘希彦解读红楼梦》
采写丨张涵予
图片丨刘希彦
月前,终于在上海廿一文化听到了刘希彦先生的诗词现场。之前一直在他的微信公号「希言馆」上读讲座的文字,每每拍手称绝,惊艳于他对大诗人们文学与性情的精彩解读,期待着能现场听一听,终能成行。
他的诗词讲座在廿一文化的小剧场里。走进这家推广中国传统文化的空间,算是亲眼目睹了什么是大唐风范。据说设计师带队去日本奈良多座寺庙采风,竟真的把唐代的建筑风格搬进了繁华上海的写字楼里,整个空间相当大气,素朴之中,又典雅庄严。
那晚是诗词系列的第52场,讲陶渊明。灯光起,刘希彦一席灰白色中式衣裤,坐定于讲师椅。他白瘦,眼眶深,语速略快,口齿利落,300余字的《归去来兮辞》倒背如流,不时的幽默调侃引起众人会心大笑。
解读陶渊明,已经成为他最拿手的一场。标题起的太好,《尘世便是天堂》。这位东晋的大诗人一直被标签为“田园派诗人”,但刘希彦心中的陶渊明,是一个不定义者,不执着者——不执着于朝堂,不执着于田园;不定义自己是诗人,也不定义自己是农人。他完全遵从自己的心意活着,种种田,写写诗,喝喝酒,几个儿子都资质平庸他也不恼,生活贫穷他却活成了快乐本身。刘希彦说,人们总渴盼尘世之外有个天堂,而陶渊明是把人间过成了天堂。
一个不定义者,不拘泥也不执着于任何身份、标准,按照上天赐予的禀赋和自己的适合而活。而刘希彦,他不只是在剧场这样讲陶渊明,他也是这样行着自己的人生。
刘希彦生于湖南,从小熟读古文和诗词,儿时便捧着家里一本《韩非子》读得津津有味,读不懂,但喜欢。11岁起,《红楼梦》就是他的枕边书,直到30多岁。这本论尽天下情字的奇书带他了解的远不止情,更关乎觉知和生命大道。
后来他进了戏剧的行当,做过编剧,写过小说、散文。有人欣赏他的才华,邀请他进了北京一家文化投资集团做项目。10多年前那份工作在人们眼中前(钱)景无限,刘希彦却做得相当痛苦,“为什么我要做一个文化的项目,而不直接做文化呢?”辞了工作,不规划未来,他决定此生就好好做个文人。给他内心指引和力量的,其中之一便是陶渊明。
师从古琴名家汪铎先生学习丝弦琴,弹得一手好琴。听弹琴的朋友说,古人用的都是丝弦琴,但现在非常少了,它是以纯蚕丝做琴弦,泛音好,韵味足。但是丝弦琴很难弹,对弹奏者的要求非常高。
有阵子因为身体不太好,刘希彦又开始自学中医。没有找到合适的中医老师,就去苦读医书。他的古文功底扎实,从明、清医学一直往前追溯至汉代,最终“拜师”张仲景的《伤寒论》。
学医本是为了自救,却成了圈子里有名的能治病的大夫。之后他开班教中医,也出版了自己的中医笔记《大医至简:刘希彦解读伤寒论》《大医至简:刘希彦解读金匮要略》。别人赞他厉害,他回道,“都是老天爷给的禀赋,哪里是自己厉害。”
我很喜欢刘希彦对《伤寒论》的解读,他说,真正治病的从来不是药,也不是医生,而是人体自己。医生只是善巧用汤药,帮助身体把病排出,让身体恢复原本的秩序,让免疫力重新发挥作用。
也是在学习《伤寒论》的过程中,刘希彦发现古中医“覆杯而愈”的说法绝非虚言,意思是喝完这杯药,洗完杯子把它扣在桌上,病症就消失了。“老老实实按照经方操作,敬重经典,不要在上面自我发挥,许多小问题一剂汤药就能解决。”
这是他半路出家自学中医,却颇有收获的原因,也是他面对经典、传播传统文化一向秉持的态度。
当晚的诗歌剧场,大屏幕上赫然打出四个字:以文化人。这是刘希彦的心愿。
“化”这个字很有意境,一团凝结的、凝固的东西渐渐散开了。就像中医以汤液化淤堵,让身体恢复气机;也像文人用一首首诗歌、一篇篇经典,把人心头的疑惑和偏见解开,内在的智慧自然显现。我想,无论是教古琴、中医,讲诗词或经典,刘希彦做的始终是同一件事。
文人以文化人,文人细腻地观察世界,欣赏这世间的美,感通其中的奥秘。文人不应清高寡薄,相反,是把自己发现的美传递出去,滋养世人的心,让行色匆匆的步履能稍微慢一点,看一看落日的余晖,感受平凡瞬间有大美。
今年初刘希彦出版了新书《石头问道》,他把30多年读《红楼梦》的体会集成19篇12万字,道出心扉的是那一句:别给生命添加太多东西,纯真地活着,像个孩子。如《道德经》所言,“复归于婴儿”。《圣经》有同样的话,“你们若不回转,变成小孩子的样式,断不得进天国。”
活得像孩子一般,不扭曲自己的心性,自自然然,天真活泼。刘希彦说自己是“听了便信了,信了便去做”的人,所谓修行,贵在行动。
想到不久前看的电影《和平勇士》,加油站的“苏格拉底”对丹说,知识和智慧的区别是,知识是知道,智慧是实践。你有没有真的去做?
世人常问,以这世间的标准看,我成功了吗?可是抑郁的人越来越多。我们可能找错了方向,或许最应该问的是:此时此刻,我快乐吗?
对
话
问丨张涵予
刘丨刘希彦
1
不定义这人生
问:我很喜欢您讲陶渊明那一期的题目,叫《尘世便是天堂》。不过我想问您,陶渊明是选择辞官回乡,回到田园很逍遥,把日子过成了天堂。而来这里听讲的人,基本都在上海工作的,从这里回去后又要继续打拼,那城市中的人怎么把城市变成天堂?
刘:也可以这么来理解陶渊明,他没有定义过什么是天堂,他甚至也没有定义过桃花源是天堂。
就像你说他是一个田园派,他根本也不好好种地。“种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他更多的时候在游玩,在写诗,收成也很少。你说他是一个隐士,他又“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他住的是有人的地方,他还喜欢跟邻居喝喝酒。
为什么陶渊明受到中国一千多年来那么多文人和诗人的喜爱,因为他讲的是不执着。我不是一定要去找一个天堂,我不是一定要去隐居,是我不执着于穷,也不执着于富,我不执着于田园,我也不执着于城市。我就按照我的本心,按照我的适合,按照老天给我的禀赋去活。
上大学时我看过一个戏剧叫《安妮日记》,它讲两个孩子因为纳粹的缘故躲在一个阁楼里面不能出去,于是两个孩子聊天。有一句台词,我现在还记得。女孩说,“如果有一天我们能出去了,我想去巴黎,有时装有咖啡厅,你想去哪里?”男孩说,“我想当个农夫,我想种地。”那女孩就觉得特别不可思议,她觉得我喜欢的人怎么理想是当一个农夫?她就嘲笑他。那个男孩就百思不得其解,他说“我觉得农夫很好啊,我就是喜欢种地。”
陶渊明想讲的是这个。每个人应该按照自己的禀赋活着,那就是很幸福的。但是我们总是会执着于一个答案,执着于一个定义。我们定义了待在北京上海才能幸福,最后又不幸福了,那你怎么办?就抑郁症了。因为你在追求一个定义,这个定义没有办法带给你幸福,因为你没有顺应自己的天赋。
问:现在很多人都在讨论天命,大家相信人应该是有个天命的,但是又不知道自己的天命是什么,就像您说的禀赋。如何发现自己的禀赋,你有什么建议吗?
刘:一点都不难,不用发现,它就在那里。比方说我喜欢用左手吃饭,这就是我的禀赋,但是我自卑,大家都用右手,为什么我用左手?上天没有把每个人做成一样的,是我们总企图每个人都变成一样的。
古人说“十五志于学”,到15岁的时候家里人就问你了,你是干嘛的?你想读书吗?不是每个孩子都能读书的。有的孩子一写作业他非常痛苦,但是他很能做一个瓷器。有的孩子天生就是个木匠,有的孩子天生是个医生,但是我们现在的教育是所有人都必须去读同样的书,都要考好大学,那就造成了很多人非常痛苦,这个世界就会充满暴戾之气,因为每个人都不满意,都被压抑着。
每个人的天分造成了这个世界,但社会已经不尊重天分了。难道我们不需要木匠吗?难道我们不需要做瓷器的?难道我们不需要医生、不需要音乐家吗?
这就是陶渊明讲的东西,我为什么不遵循我的天分活着?他说“违己交病”啊(注:来自《归去来兮辞》序言),违背了我的心愿,我会生病,我会活不好。我辞去了这个官,我只是会穷一点,但是没有关系,你若能幸福钱多钱少一样幸福。
所以陶渊明是一个不执着者、不定义者。不定义很重要,生命是不能被定义的,但是我们却用很多的定义来定义你的生命,而且我们服从于这个定义,那就很可怕。
问:似乎很多人说起天命的时候,觉得那得是一个特别突出的特长,但又觉得自己很普通,没什么一技之长或者特别的禀赋,很苦恼这个。
刘:不会的,老天给每个人的是一样多的。有的人好像不擅长做具体的事情,但是他很善于融合,这也是一种天份。所以我们也不要去定义天分,不要去窄化天分,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天分。
比方说若在唐朝,我们坐在这里聊诗词,别人会认为是最大的正事儿。唐朝以诗词来取科举嘛。到了这个时代,我们坐在这里讲诗词讲陶渊明,别人会认为不务正业。这个时代认为做公务员,开公司最好还上了市,这些才是正事。但是你知道吗?当商人在唐代是非常低微的,所以我们每个时代都是依着这个时代的偏见来定义什么是好的。
问:所以像这种内在的自信,这种觉醒要从哪里来呢?
刘:就从这些往圣先贤来啊。所以为什么需要一个陶渊明?为什么陶渊明的名气超过了许多帝王?因为陶渊明关乎每一个人的幸福,他关乎每一个人的本心,他给每一个时代里面不知道为什么就不幸福的人找到了答案。读诗词和经典,就是跟古往今来最有趣的灵魂交朋友,这个事情是很有意义的。
很多人追求限量款包包。“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是唐代名相张九龄写的一句诗,这句诗到今天为止,只要过中秋节,所有人互相问候还是用这句诗,它好像不能被取代。为什么?这就是有趣的灵魂,这就是博大的灵魂。他讲了一句话,这一千多年都没法被取代,这才是真正的限量款。
未完待续
文章转自公众号:「Now归心之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