莱姆说他写的不是科幻小说
本文要点
江晓原:莱姆最值得注意到一点是,他虽长期生活于社会主义的波兰,但他的科幻作品却能够同时被冷战双方的阵营所接受。这种“东西方通吃”的状况,在冷战期间是少见的。
“莱姆文集”(《索拉里斯星》《未来学大会》《惨败》《无敌号》《伊甸》《其主之声》),[波兰]斯坦尼斯瓦夫·莱姆著,靖振忠、许东华、陈灼、罗妍莉、续文、由美等译,译林出版社2021年8月第一版,288.00元(全6册)
在译林引进的6种莱姆作品中,《索拉里斯星》当然最有名,有两部根据它改编的同名电影:分别由苏联塔可夫斯基和美国索德伯格导演(1972、2002)。其次或许就要算《未来学大会》了,它也有据此改编的同名法国电影(The Congress,2013),影片是真人和动画的混合体,这种形式在电影中虽然早已有之,但相对比较少见。
索德伯格导演的《索拉里斯星》剧照
莱姆生前曾表示:“我没把自己当作一位科幻作家。”1981年他还说过:“在好几年以前,我就再也不读科幻了。”这当然可以理解为莱姆的自负——他羞于与科幻作家群体中的芸芸众生为伍,想把自己和他们区别开来。事实上,在科幻圈中这种说法并不罕见,不止一位科幻作家自称写的是“哲学小说”,迪克(P. Dick)的经纪人也强调“迪克是主流作家”。也许这些人都觉得“科幻小说”不够高端,所以希望和“科幻小说”拉开距离。
不过对于莱姆来说,即使他的上述表白也属于“未能免俗”,然而凭莱姆在《完美的真空》《索拉里斯星》《莱姆狂想曲》等作品中展示的思想深度,我觉得我们完全有理由同意他写的不是普通的科幻小说,而是“哲学小说”。
刘兵:我开始读莱姆的作品,还是从商务印书馆出的那两本书,即《索拉里斯星》和《完美的真空》开始的。一读之下,就被莱姆所吸引,觉得他的那种想像力确实远超我所读过的诸多其他科幻作家。
我还联想到几件相关的往事。其一,我曾在清华的课上给学生放过美国和苏联版的电影《索拉里斯星》,到现在有时学生还会记起此事,当时就有学生觉得苏联版的电影除了叙事节奏太慢之外,甚至有种看恐怖片的感觉。其二,大约七八年前,我曾建议我的一个博士生以莱姆为对象撰写其博士论文,可惜由于种种原因,这篇论文最终还是未能写成。其三,十多年前,我曾写过一篇名为“科学史也可以这样写——评《历史上人类的科学》”的文章,刊载在你我主编的《我们的科学文化》第7期《好的归博物》中,我在文末附录中写到:“此文是在'新斋老蒋’蒋劲松的建议下,以及在刘华杰教授的鼓励下,才能够写出的效仿波兰著名作家莱姆在其《完美的真空》一书中的书评式样的新书评。在此,作者谨向两位有想象力的先生表示感谢!如果哪位读者没有读过莱姆的那本书评集,或是不了解其中写作内容和方式的读者,却在读过本文后,欲寻找这本《历史上人类的科学》来阅读,敬请其先阅读莱姆的那本著作:《完美的真空》。”因为这本来就是对那本根本不存在的《历史上人类的科学》的虚拟书评,只是借题发挥用来说事的。后来你又在博客上转贴了这篇“书评”,还加了按语:“刘兵此文,标新立异,暗藏玄机,故特转载于《好的归博物》,供同好欣赏把玩。”不料还真有不少读者上当,一直追问哪里有这本书。
《完美的真空》,王之光译,商务印书馆2005年出版
你谈到的说莱姆说他没把自己当作一位科幻作家的事,也许也就真是像你所分析的那样,即“他羞于与科幻作家群体中的芸芸众生为伍”,不过,今天我们再看莱姆,还是会把他的作品归类于科幻,他的说法,其实也就是力图将自己和其他那些他看不上眼的科幻作家区别开来而已。当然他也是有资格这样做的。他的作品的哲学意蕴也确实独树一帜。或许这与你平常心目中不太看得起那些过于“幼儿化”的科幻,也有某种相似性吧。
江晓原:莱姆生活的年代(1921~2006),绝大部分处在“冷战”时代。他作为一个波兰人,经历了三段不同的社会:他出生、成长于成为社会主义国家之前的波兰,但他一生中大部分时间是在社会主义波兰度过的,而在苏联解体、东欧变色之后,他又在波兰度过了人生最后的15年。莱姆有不少亲人死于纳粹德国之手,但莱姆在冷战时期有不少作品以德语出版。莱姆去过欧洲不少国家旅行,但他从未去过美国,而且似乎对美国还相当不屑。
莱姆最值得注意的一点是,他虽长期生活于社会主义的波兰,但他的科幻作品却能够同时被冷战双方的阵营所接受。莱姆在波兰也算生活在社会上层,生活条件不错,也没有受过什么政治迫害。而与此同时,他的作品也经常在西方世界出版,同样受到相当程度的欢迎。这种“东西方通吃”的状况,在冷战期间是少见的。苏联和美国先后拍摄了影片《索拉里斯星》就是这种“东西方通吃”的有力例证。
莱姆靠什么做到“东西方通吃”呢?这让我想到我以前说过的一段“金句”: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这不算高明,最高明的境界是,当人和鬼同在现场,你只说一句话,这句话人觉得是人话,鬼觉得是鬼话。莱姆的科幻小说,差不多就达到这种最高明的境界了。
我们就从译林这次推出的六部作品来看,莱姆总能够巧妙地回避意识形态的争论和站队。而且,他作品中经常夹杂着嘲讽,嘲讽官僚主义,嘲讽形式主义,嘲讽他自己……他的这些嘲讽,也许就能够让冷战双方都感觉他在嘲讽对方阵营。
刘兵:你这里所说的,主要还是他的叙事语言方式,《机器人大师》我看了一部分,是有些这样的感觉。但在这样的语言表达背后,我觉得他的思考很有别于其他科幻作家,这似是一种隐约的感觉,他的思维方式总是非常独特,而且有你所喜欢的那种特点——对未来以一种调侃的方式表达的悲观基调。
这次推出的6种莱姆的作品里,我只来得及读完了《未来学大会》,加上原来读过《索拉里斯星》,也算读了其中的两种吧。我觉得,《未来学大会》的基调与我原来的设想很一致,其想像力却同样惊人。他对未来的设想,与《黑客帝国》相似,同样是建构出虚幻甚至多重虚幻的、可能某些人会喜欢但却会令更多的人感到恐惧的世界图景,只不过莱姆以化学药物作为实现这种虚幻的手段。其匪夷所思的程度实在是令人叹为观止,不过在逻辑上却也更加直接,更易于为读者所理解。那些在未来出现的“新词”,令人不禁联想到《1984》中的“新话”,只不过这不是在意识形态的操控下,而是在未来的技术发展的支撑下所出现的荒谬。在这背后所体现的对未来的悲观,则更为直观生动,也更加深刻。
《未来学大会》显然非常难译,尤其是那些作者在惊人的想像中造出的新词,可以说翻译是比较成功的。但此书译者在其“译后记”中一段话却值得注意:“我希望未来人类不要只顾在地面上开这些脑洞娱乐自己,而是要保持向外开拓的好奇心和雄心,毕竟外面的宇宙那么广阔,还有那么多的奥秘需要探索,那么多的谜团需要解开。走出这个星球,也算是走出这个世界的第一步吧。”你是否觉得这样的说法,与莱姆本人在小说中的倾向正好相反?或者,不同的读者能从其中读出不同的含义?
江晓原:考虑到莱姆非常喜欢宇航题材,我想“星辰大海”应该是莱姆真心向往的。“译后记”中说,译林出版社这次推出的6种小说中,5种都是关于人类和地外生命接触的故事,也能从侧面支持这一点。
莱姆的小说作品,我以前只看过两部:我对《索拉里斯星》发表过影评,对《完美的真空》发表过书评。前不久又看过一部:我刚刚给即将推出的莱姆小说集《莱姆狂想曲》写了中译本序。莱姆作品最让我激赏的,是他的思想超出了大部分科幻作家通常所能够达到的深度。这里我必须举一个例子,它出现在《完美的真空》中。
关于外星文明问题中的“费米佯谬”,迄今已有至少75种解答,莱姆的想法可视为解答之一,但其思想力度为大部分解答望尘莫及。莱姆提出了“宇宙文明的存在可能会影响到可观察宇宙”的惊人想法,认为人类今天所观察到的宇宙,有可能是一个已被别的文明改造过的宇宙,因为高度发达的文明可以改变、制订宇宙中的物理学定律。莱姆设想,某些高等文明在宇宙资源的争夺中,有可能达成某种共识,并制定某些物理规则。对于这些规则,莱姆至少设想了两条:
一、光速限制。超越光速所需的能量趋向无穷大,这使宇宙中信息传递和位置移动都有了不可逾越的极限。二、膨胀宇宙。在不断膨胀的宇宙中,尽管新兴文明会不断出现,但永远有广漠的距离将它们分隔开。
莱姆认为,如此规划宇宙,目的是防止后来的文明相互沟通而结成新的局部同盟,膨胀宇宙加上光速限制,就可以有效排除后来文明相互“私通”的一切可能,因为各文明之间无法进行即时有效的交流沟通,就使得任何一个文明都不可能信任别的文明。比如你对一个人说了一句话,却要等8年多(这是以光速在离太阳最近的恒星来回所需要的时间)以后才能得到回音,那你就不可能信任他。
这样,莱姆就解释了地外文明为何“沉默”——因为现有宇宙“杜绝了任何有效语义沟通的可能性”,所以这些参与制定了宇宙物理学规则的高等文明必然选择沉默,因而它们在宇宙中必然是隐身的。
刘兵:你一直对与外星文明存在问题相关的“费米佯谬”感兴趣,还写过不少文章,从你这里所说,显然莱姆很早就对此问题有独到的观点,这也印证了其科幻小说思想的深度。
当下,科幻在中国似乎已经热起来,但国内除了少数最顶级的科幻作家和作品之外,能够达到很高水准又真正具有思想性的作品还为数不多。就世界范围来说,莱姆应该算是最顶级的科幻作家了,希望莱姆作品的批量翻译引进,能为中国科幻竖起一个标杆。
不知道在现今情况下,莱姆的作品会有多大的市场。但不管怎样,能够有机会让中国读者看到这么多部中文版的莱姆作品,这肯定可以算是中国科幻史上的一件大事了。
(江晓原为上海交通大学讲席教授,科学史与科学文化研究院首任院长,刘兵为清华大学科学史系教授。本文为中华读书报、上海科技教育出版社联合策划的“南腔北调”对谈系列第188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