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我曾经眼巴巴看着它们流泪
〓 第 1341 期 〓
文|张书亮 编辑|王成海
牛,大概从来就是与人类为伴,被人类驯养使役,为人类卖尽力气而一无所求的动物。它,当它把力气使尽的时候,又将它的整个躯体贡献出来。它的血肉筋骨肚肠都成人们餐桌上的佳肴。它的皮毛、骨头、犄角,甚至是粪便都为人所用。人们在餐桌上大口大口地吞食着牛的筋肉肚肠,大快朵颐。此时还有那个为牛的任劳任怨,辛苦劳碌而哀叹一声呢?
不,人也不是完全没了良心的,使尽其力气,食肉寢皮之后,便赞美其伟大顽强的奋献精神,甚至把牛铸成铜像、置之案头、广场……留之后世。这大概就是对它的巨大褒奖吧。
以上是闲话,尽人皆知,自古而然,不说也罢。
早些年,我在村里劳动。那时年轻,才十六七岁,特喜欢耕地。看着村里老汉们赶一犋牛,扶着犁,扬着鞭,嘴里噙着烟杆,悠哉悠哉地前行。犁铧翻起湿漉漉的泥土象浪花一样涌动,那似乎有一种痛快淋漓的快感。
于是我请求队长说,我想耕地。队长看我一眼说,行。于是我高兴地蹦回家,做了一把皮鞭。
秋天的早晨,天黑黢黢的,我跟着几位叔叔大爷们赶着十几条牛朝地里去。牛们头上盘着缰绳,走起来头一仰一仰的,步子却迈得一点也不快。犍牛们里里拉拉地不停地尿尿,那尿也多,走一步身子摇摆一下,地上便留下颇有规律的曲线。也有的不时啪拉啪拉地拉下屎来。有人骂道:“他妈的,懒牛上套屎尿多。”顺便喊一声“呔!”牛们便加快了脚步,啪拉啦拉地踢踏着石子路。它们已经吃了大半夜的草,又喝足了水,一递一声地喘着粗气,晃着大肚子来到地头。
此时东方现出鱼肚白,已有一些亮色,隐隐地能看见地里的犁杖绳线。这时它们知道又来到受苦难之地了,纵有一万个不愿意,也丝毫没有办法。只好顺从地瞪着圆溜溜的大眼晴,低着头一步、一步,慢腾腾地朝各自的绳线走去,那样子是何等的无奈,只是无法摆脱的。它们知道违抗不了人的意志,也不敢违抗。虽然它们的体积比人大,力量也远比人强大的多,有四条粗腿,又有两支锋利的角作为武器。可它们明白,尽管如此,还是干不过这两条腿的人,那怕这人还是个小孩。我想,假如它们真的与人干起来,那一定会取胜的。然而大概它们从来就没有想过起来造反,与人干一仗。尽管有强大的力量和武器,还是乖乖地地臣服于人啦。
牛停在自己的位置上,不偏不倚。人们走过去,拿起绳线,搭在它们身上,把扣节搭上脖子,挽好脖子下面的仰绳,带上笼嘴,长长的大扯绳拴在它们的角上,便齐备了。
每一张犁由两条牛拉,一般是配一条大的犍牛踩墒沟,另外再搭配一条母牛拉帮套。套犁时母牛便和它结伴的犍牛偎在一起,任由摆布。也有的母牛们看着上套时便跑开了。它们知道一被套上,便是苦难的开始。于是也想跟人玩个小心眼儿一一逃跑。可又跑不快,被人撵着转几个圈子。啪,啪,身上挨了几个皮鞭,同时受着日娘操祖的辱骂,转了几个圈儿,还是乖乖地在犍牛身边站下了。犁地人一边骂着,一边狠狠地把绳线搭在它身上。然后骂道:“你妈妈的,这母货真不是东西,跟女人一个球样,就任打。”
牛犋套好了。一般不马上开犁,要歇一会儿。早晨大多没有风。人们坐在地头,摸出烟袋锅,点燃兰花烟。于是一堆火星一明一暗地闪烁起来,这时白色的烟雾从人们的嘴里鼻孔里喷出来,升腾起来,在人们的头顶上盘旋缭绕,然后慢慢地弥散开。牛们也吭哧吭哧地卧倒,伸长脖子嚼食胃里的草料。只有那逃跑的小母牛被追了几圈之后,又换鞭子又挨骂,又累又生气,还站在那儿喘粗气。可是有什么办法呢?谁叫你生来便是受奴役的呢?
天边发出些红光的时候,人们一齐啪啪地磕过烟锅,向犁走去。那大犍牛们识趣地停止倒嚼,四条腿努力撑着沉重的躯体站起来,长长地舒出一口气。随着人们的几声喝喊,七八犋牛齐刷刷地向地那头去了。身后是新翻起的冒着水气的泥土。
牛,死心踏地地臣服于人。
不,也有的牛会放人的鸽子。
我们村前面是一条河,早年,河沟两边的各种蒿草长得有一人多高。上午耕完地的牛就在河边吃草,一中午的吃。吃饱了,就在河里喝水,然后便卧在草里倒嚼。下午耕地人出来赶牛,一条白肚皮的大犍牛卧在草丛里,任由人吆喝,就是不出来,一声不吭。几个人在草里扒拉着寻,终于没找到。于是这一张犁一下午没耕成地。据说这白肚皮的牛曾有两三次这样做。人们说,这家伙鬼哩。
白肚皮的牛算是个有计谋者。
有一年我坐大叔的牛车出门,回来的时候,天已挺晚了。那时的山沟路也不好走,拐拐弯弯的。大叔坐在车上眯眼睡觉,任由牛走。我说,大叔你不赶着牛,走错路呀。大叔说,没事,走不错。你看,它越走越快,知道要回家了。果然那牛走得飞快,一点儿也不用人管,一直把车拉到院里,嘎然停下。这大概是人们说的,老牛自知程途远,不用扬鞭自奋蹄吧。
有一年春天,队里种小麦。帮耧的一个女人出门了,队长让我顶工去帮两天耧。帮耧就是在前面拉着带耧的牛走直就行,是个轻省活儿,后面自然有一位摇耧的人。每天上下午出楼的时候,摇楼的人扛着耧走了,帮耧的要拉着牛在仓院里驮籽种。头一天早上,我拉着牛从场院里往出走,忘记了要驮籽种口袋,那大黄犍牛就是不走。惹得几个帮耧的妇女大笑。我竟不知怎回事。一位婶子说:“哎,愣后生,牛等的驮籽籽哩。你不给它驮它不走。”我一看别的牛都驮了一口袋籽种。我才红着脸把牛拉到仓门口,把一口袋麦种放到牛背上,那牛不等我拉,回过头就走。而且那些女人都不拉牛,把缰绳扔在牛背上,牛便自己向地里去。于是我也把缰绳扔在牛背上。上山坡的时候,一头牛背上的籽种口袋滚下来,那牛便站下来,等着人把口袋放在背上才走。
我觉着这些牛们是那样的可爱可敬,它们是那样地尽职尽责。它们的奢望便是一把草料,献出的却是它们的全部,包括血肉。
牛尽管不会说话,思想单纯,却也有丰富的情感。
一个春天,一头母牛生下一头小花牛犊。小牛犊活蹦乱跳地招人喜欢。有人见了就伸手去摸摸,母牛便毫不客气地冲过来,用角顶人。别看平时善良,这时为保护他的孩子,它立刻变得凶狠万分。据说某年月日曾顶坏一个半大孩子。
要说牛没脾气也不全对。队里有一对公牛,曾经大战三天,牛倌也打不开。它们打起来便是互相用角顶,四条角如锋利的尖刀,盘在一起,八条腿打着圈地在地上旋腾。两条牛头上、肚子上都是伤,可是谁也不服输。直到第三天,那紫牤牛把个头稍小的黑牤牛挑落河沟,黑牤牛起来,长啸一声,再不敢应战。两员大将带着浑身伤痛,才宣告战争结束。
据牛倌说这也是因为牛群里发情的红毛母牛。紫牤牛和黑牤牛都在向红毛母牛调情,于是暴发一场情色大战。大概是年轻的黑牤要挖走紫牤的情妇吧。看来牛们也会因为情色,而象古代西方的骑士,为了一位贵妇,扔下铁手套,来一场决斗。
那是一个大雪纷飞的冬天,田野里一片寂静。最热闹的是天上成群飞舞的鸟类,山雀、画眉、百灵、沙鸡……呼叫着,嬉闹着,当然它们往往也会落入守猎者的圈套。村里的一切农事活动宣告结束。村里的人们经过一年的辛苦劳作,难得的一冬闲暇。除了偶然要准备些烧的吃的之外,壮汉们会睡得昏天黑地。牛们也闲下来了,白天上山吃草,闲逛,晚上回来,耕牛们还会住进暖圈,而且有草料侍候。
一日,那白肚皮的老犍牛在雪地里滑断了腿。队里派人用板车把它拉回来,请来兽医看过,说断了好几截,接不上了。再说也老了。这白肚皮土改的时侯便是一个大犍牛了,确实不行了。生产队干部晚上开会时讨论决定,把白肚皮杀了。第二天报告给大队,大队主任说,那没办法,该杀就杀哇。
这里顺带说一句,那时候耕牛是人们的重要生产力。国家有规定,不可随意宰杀耕畜。其实自古以来国家都有法令,即使是自家的牛马也不许随意屠宰。谁私下宰杀,那便是重罪,会受法律的惩罚。而且自古有话说“宰耕牛,杀战马”不仅是犯罪而且是不道德的。至于《水浒》里写得那些英雄好汉下馆子,开口就是,切二斤熟牛肉。我看也有点吹牛吧。
那天杀白肚皮的时候,是用车把它拉到郭老汉的大院里杀的。村里人也不象现在那种一刀毙命之法,即是用刀在脖子上锯着杀,牛一时死不了,忍受着剧痛,呜呜地发出哀鸣,眼睛睁得很大,望着周围熟悉的人群,似乎在乞求救命,大颗的眼泪滚落下来。或许它会想,你们怎会这样对我的,我给你们出过力呀?然而屠刀却是无情的,终于它闭了眼,头很快被割下来,放在一边,淌着血。牛的血实在多,除了流在一只大盆里,雪地上流成几道鲜红的小河,又被人群里那些看热闹的孩子们踩得到处是血迹。
半后晌,牛群从山上下来了。进村后,十几条老牛竟循着人们踩蹋的血迹,哞哞地哀嚎着冲进郭老汉的大院里。院里的人群一下散开了,男人忙着把孩子女人们拦在身后,躲到墙根。又忙拿起棍棒,吓唬着驱赶着牛们。梁队长说,这家伙们,来这儿杀,还是寻过来了。人们快寻缰绳,拴住拉哇。
这时前面几条老牛嗅着牛皮、血迹,甚至跪倒在地,那铜铃似的眼胯瞪得圆圆的,不眨一下,泪珠滚落着,一齐声的哀鸣,那场面如同一群儿女嚎哭突然逝去的娘老子。围观的人们顿时不说话了,现出惊奇悲凉的神色。只有几个壮汉仍在努力地驱赶着越聚越多的牛们。
天色阴沉下来,越来越暗。这时人们拿来十多条牛缰绳,拴住牛角,前边拉,后边用鞭子赶。费了很大的劲总算把那些哀伤牛们弄回了饲养院。
一场牲口们悲壮地祭奠同类的仪式结束了。
“哎呀,牛这家伙……依呀,啧啧!”
“这牲口也懂得哭?”
“啊呀,没见过这阵势,牲口哭得比人还痛了。”
“知道,要不就不在饲养院杀,就怕这家伙嚎上没完了。”老队长说。
……
大伙纷纷地论说着。
天黑下来了,人们就着马灯的光,家家都分了几斤牛肉,骨头、下水。只有牛血是送给了放牛人和饲养员了,算是对这些受苦人的奖赏。
牛,白肚皮从此消失了。其实那天还杀了一条嚼不动草料,也不能生产后代的黑母牛。
第二天,村子里家家户户都飘出牛肉的香味,过节一样,人人脸上都红朴朴的。
如今,牛马早已退出生产活动的舞台。牛之类的牲畜,完全等同于猪羊。人饲养你,只是为吃你的肉。于是宰杀你,你也不必悲伤,理所当然。我曾去过宰牛的场所,那些牛们看着它的同伴被屠宰,没有任何反应,仍在嚼食,似乎在说,这很正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