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子二舅舅

编辑∣荒烟茶生(ID:miaoxu0316)

作者简介:金狮,初中文化,内蒙古乌兰察布人,酷爱收集民间人和事,怀念那个年代家乡的一草一木,愿与大众共同分享曾经过往的岁月。

每一次倾听着阿炳悲凉凄苦夹杂着竭嘶底里控诉的二胡独奏曲《二泉映月》时,脑海中不由得浮现出家乡流浪艺人梅子二舅舅的一生,他高超的技艺给很多人带来快乐,陪伴着一代人长大,也为他悲惨结局而叹息。
家乡的地貌是一个疙梁一个洼连续着延伸到远方,远处连绵的浅蓝色山脉将方圆30平方公里的丘陵地带团团围住,形成了一道天然屏障。这里的村民很少走出大山,感受不到外间文化的冲击,精神生活比较匮乏。特别是70--80年代没有电,没有电视等设施的年代,更是如此。只有在婚丧嫁娶时的鼓匠班子、和流浪艺人的表演,村民们才充满活跃的气氛,享受着淳朴的精神生活。而梅子二舅舅就是这样的带给人们精神快乐的流浪艺人。
梅子是我们村他三姐的大女儿,他和他哥哥住在察右前旗老官路南号村,因自小双目失明,他的父亲为他以后的生计考虑,从小把他送到鼓匠班里,掌握吹拉弹唱技艺谋生。他的师父也是一个没眼的人,是有名的吹鼓手,对徒弟的要求格外严格,不论是刮风下雨、三九三伏,从不间断超负荷的练习基本功。用他的师傅话说:只有吃得苦中苦,才能成为人上人,谋求一条生路。徒弟们也很用功,终于练就了一手好手艺,吹拉弹唱无所不精,并在鼓匠圈子里,梅子二舅舅与“瞎脖颈”、“没毛狼”、“王三”是出了名的四大班子瞎鼓匠。在90年代以前,红白喜事都离不开鼓匠,他们这班人就活跃在这个红白喜事圈里。
在我七八岁的记忆里,那是一个刚刚褪去寒意的初春,播种到地里的种子卯足了劲生长着,整个大地一片浅绿,奔放出盎然的生机。那时,村里三狗娃娶媳妇,老少爷们儿正围着“没毛狼”鼓匠班子全身心的看开戏(乐器吹奏戏曲),外边有个小孩欢跳着跑过来大声叫着:“梅子二舅舅来‘念喜’了”,人们“呼”得一下离开鼓匠棚向那边围拢过来,只见一个身材不高,胖乎乎的盲人拉着二胡,边向里走边唱:“......一旁说,细思谋,再说说厨工老师傅,厨工老师傅真不赖,做出的饭菜真入味,刀前刀后、刀左刀右切点肥肉,给骨头给那肉大的,千万别给那肯罢的......,上道梁梁下道坡坡,给完糕再给点馍馍......”熟稔的二胡演奏伴着幽默风趣的唱功逗得人们一阵接着一阵的笑。他很乐观积极向上,夸完新人,夸代东,夸完代东夸厨工,没有不喜欢他的,对他的口才赞赏不已,也让他满载而归。
就在这年二不愣奶奶的丧事上见识了他那相当了得的吹奏功底,当时为了红火,二不愣他爸雇了“没毛狼”和“梅子二舅舅”两班鼓匠对台(和擂台赛差不多),双方站在90公分高的桌子上,每个胳膊上放三块砖,砖上各放满满一碗水,两个鼻孔各插一把唢呐,不间断吹奏,两个半小时下来,“没毛狼”吐血败下阵来,梅子二舅舅仍然像雕塑一样不摇不晃继续吹。围观的人群欢呼着为他喝彩。但也有一个外村的后生起哄说:“你不行,你用鼻子吹了,“王三”会用屁股吹了”,梅子二舅舅冲着说话的后生回击道:“羊羔群中的个丁(公绵羊),看见你呀不亲!白面莜面喂大个愣子。”人群笑成一片,那人被羞辱后逃走了。从此,他在鼓匠中的名声更大了。

80年代后,鼓匠的生意逐步被现在的乐队所取代,他开始靠一把二胡游走于江湖,到处说唱卖艺为生,闲暇的时候走亲窜戚度光阴。他的三姐姐最亲他,他也就成了我们村的常客。
他的二胡技艺可以拉到出神入化的境界。既可模拟人物对话,动物间的鸡鸣犬吠鸟叫,也可模拟大自然间的风声雨声雷声等各种声音,惟妙惟肖,仿佛身临其境。他的表演很独特,很滑稽,像握锹把一样握弓,看上去很笨拙,拉起来却灵活轻松,增加了不少幽默感,按弦的手像电风扇一样快速敲打着,又像燕子三抄水一样轻巧快速上提下滑倒着把位演奏着滑音,再配合上他多变的表情,那简直是一场微妙绝伦表演,这在我记忆中是记忆犹新的。
那是我念小学五年级那年暑假,秋初的天气清爽而空旷,大地上金黄色的麦浪随风合韵着对金秋的颂扬。明媚的阳光下,一群群活泼的孩子们在村前宽阔的空地上嬉戏着,追逐着,忘我的喊叫声、欢笑声交织在一起飘荡在村庄的上空,快乐极了。农忙下来的大人们在短墙下悠闲的拉着家常,为自己平淡的生活增添一些乐趣。
突然一个眼尖的小孩盯着南梁上的一对人影惊喜的尖叫道:“看!梅子二舅舅来了!”空地上的所有小孩子们一下子静了下来,一双双小眼睛齐刷刷的向那对人影望去,顿时像开了锅似的喊叫着:“梅子二舅舅来了,梅子二舅舅来了”,簇拥着奔跑上去,稚嫩的喊叫声传到了大人们哪里,他们站起来拍拍屁股上附着的尘土,喜冲冲随着孩子们一起向梅子妈家涌去,都想一睹为快,一饱耳福。
他的到来,梅子妈家里是最热闹的,屋里外挤满了人,都准备着一饱精神盛宴。他进了家脱了鞋,高兴地摸爬到炕上,坐在阳坡湾湾下,从布袋里抹出二胡,调了调老弦和子弦的音准,简短拉了一小段小曲,突然停了下来,吊人们的胃口,这也许是他的职业习惯和谋生的手段吧!正听得兴起的人们嘈杂着想继续听,也有明白人递过去几个钢镚或几张毛钱,他用手摸摸钢镚和毛钱,把它分别装在不同的口袋中,根据递上来钱的多少拉长短不同的曲子。几分钢镚就拉个娃娃哭、开门声、狗叫声,狗打架,特别是用二胡学狗打架,老弦是大狗的声音,子弦是小母狗的声音,两种声音交错着发出,就会出现多条狗的声音出来,一群狗相互咬得不可开交,然后发出断续强弱不同的子弦音,像小母狗被咬败后逃跑的惨叫声,渐行渐远,最后用老弦拉出几声粗狂短促声,象征大公狗胜利的喧嚣声。引得院中拴着的母狗汪汪乱叫,惊恐不安。也有仗义的给上五角钱,梅子二舅舅一声洪亮的长吼,然后两手交替拍着胸脯和大腿发出由慢到快循环往复“空......咔......咔.......空”声音,模拟老式蒸汽火车启动和奔走的音效,仿佛如临火车道旁一样........
人们欢欢喜喜回家拿鸡蛋准备观看下午的演出,这也许是惯例,他的每一次到来,人们一直都是这样,一方面照顾照顾这个没眼的艺人,一方面让自己开开心心听一次。
下午,人们以他为中心,里三层外三层围成一个圆,他摸了摸人们收起来的满满一篮子鸡蛋,清了清嗓子说:“大家男一半,女一半,大肚老婆往后站.......”,人们自动调整了各自的位置,静静地听着。随着悠扬的二胡声,和充满磁性的民间调嗓音,一曲曲“无影踪”和“孟范云”飘荡在小村庄的上空,不时爆发出阵阵笑声。“六月里,六月正,猫和老鼠配成婚,哈巴狗当媒人,世上哪有这个事情......;”,引来很多路人的驻足观看。两个小时的演唱很快接近尾声,没听过瘾的人们迫切要求继续唱,梅子二舅舅接着唱道:“紧的唱,紧的有,一直能唱到大年二十九,不是过年拦住还有,让过年拦住了,没了,要想听你们再码铜(掏钱)”。他用巧妙的话语,规避了人们的要求,结束了演唱,乐呵呵的提着自己的劳动成果回去了,他那快乐的表演一直萦绕在人们的生活中。

岁月巨变,几年后他的三姐夫和他的三姐相继去世了,他也很长时间没有来了,随着人们的生活水平的提高,家家有了电视等娱乐设施,慢慢的他被人们淡忘了。只到1993年的晚秋,我见到他一次。
那个秋天显得有点清冷,一场秋雨过后,万物一片枯黄,树上的枯叶随着秋风飘落,地上厚厚的落叶被秋风一层一层撕扯着向前移动,不时与地面摩擦发出丝丝嚎叫,一片凄凉的景象。梅子二舅舅拖着并不利索的腿脚来他外甥家走亲,他的脸沧桑了许多,再也找不到当年乐观洋溢的表情了,眉宇间隐藏着一些凄凉与痛苦,牙齿也掉了不少,说话已经收不住风了,看上去很苍老,其实他不到50岁,来得第二天,他早早的来到大街上,双手拄着杖托着下巴靠着墙呆站着。
人们三三五五的来到他身旁和他交谈着,通过交谈,人们知道他外甥没有给他吃早饭,并早早锁上门出去打麻将了。人们很同情的问他:“你外甥不亲你哇”?他痛楚般的说:“姐姐不在了,来了能让住下就不错了,那又没生你,没养你,死了不想你!”
善良的人们把他领回家里暖和,他显得很高兴,很感激,眼眶中溢出了泪水,有可能是一种百感交集吧。他一边和人们交流,一边侧耳倾听收集着各种响动的信息,编成情景串话博得人们的欢心与同情,当时那家人用水淘粮,由于穿的厚,干活不利索,发出埋怨,他听后随口编出一段话:“穿上哇笨了,不穿哇冻了,你说这该怎弄了,”逗得人们咯咯大笑。
时近中午,人们知道他很会模拟学他人说话,就让他学西路口音的万顺娘的声音。他细声妖气的学着说:“别走咧(了),中午在这儿吃棒(吧);哎吃棒(吧),吃棒(吧),那连(里)哇不是一样的!”学得惟妙惟肖。人们知道他想吃饭了,就多做了一些饭,热热乎乎的招呼他吃了个饱。当聊到他下一步如何打算时,他说:“不割(做)风门,割(做)板凳,这营生也不敢定”,一脸的无奈;人们随便问道,你和你哥哥嫂嫂住在一起,他们关照你不?他伤心地说:“如今挣不来钱了,没人稀罕了,人家住的里间热炕头,我住在堂屋,像冷冰窑,人家吃油烙饼,我连人家热屁也逮不住”,说完苦笑了一声。
太阳快要下山了,村里有个二楞子,天生不大机迷,坏点子特多,领着回他外甥家,结果半路上把他领到水坑中,二楞子在一旁偷着笑跑远了,他在水里走又不敢走,动又不敢动,等他的外甥到来,双脚已经泡了半个小时,感冒了......
他在他外甥哪里勉强呆了两天走了,自此以后再没有来过。

1998年的年底,一股强大的寒流迅猛地从西伯利亚入侵过来,屋外已是滴水成冰,寒风呼啸。家犬蜷缩在柴垛凹洞中瑟瑟发抖,凄厉的吼叫着;人们穿着厚厚的棉衣围着火炉,不停的添着炭块在烤火;第二天,寒流退去,传来了梅子二舅舅昨夜带病冻死在了异地他乡的消息,享年55岁。留给人们的是无尽的同情和声声的惋惜。
如今多少年过去了,一直不曾忘记的是他的琴声、他那风趣幽默的话语、他前半生乐观的生活态度和尝尽人间百味的凄凉悲苦晚年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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