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你了解中国现代文学史,会知道那是一段“人类群星闪耀”的历史。时代激流中,诞生了无数优秀的文学作品和个性鲜明的人物。直到今天,研读现代文学史经典篇目时,仍无法绕过那些高山仰止的大家。
在理想国出品的《许子东现代文学课》一书封面上有这样一句话:“鲁迅是一座山,而张爱玲是一条河。”鲁迅和张爱玲两位作家,人生经历、作品内容、创作风格都大不相同,将他们放在一起作比较,会迸发怎样的文学火花呢?
今天分享许子东教授在前檐书店的一场讲座,为什么鲁迅像山,而张爱玲是河流?张爱玲如何“颠覆”鲁迅?通过这篇文章,或许会让你豁然开朗,更加了解两位大作家的创作。
这个题目我没有讲过。第一个要说明的是,我完全没有用意把鲁迅和张爱玲相提并论,他们在文学史上的地位、影响、作用、功能,以及将来在中国历史上的位置,是完全不能相比拟的,大家不要有误解,认为现代文学史双高峰,这是我要解释的。我的老师钱老师(钱谷融)也跟我说,鲁迅是伟大的作家,而张爱玲、老舍、巴金、沈从文是杰出的作家,意思是把文学史的地位分得很清楚。我上一本书叫《许子东现代文学课》,封面上理想国摘了我的一句话,大概的意思是鲁迅是一座山,而现代文学有很多山,都被鲁迅的影子遮盖了,而张爱玲是一条河。这句话是我说的。从艺术成就,从对中国的文化跟中国历史的影响,张爱玲是完全没有办法和鲁迅相提并论。而且这两个作家,他们相异不同的地方太明显了,他们相似的地方很难找。我试着概括一下他们最大的不同。《伤逝》代表了“五四”爱情小说的基本模式,而且也是较早反省“五四”思想启蒙运动的作品。在20世纪60—70年代,《伤逝》几乎是中国唯一的“恋爱教科书”,不仅影响着青年人的文学趣味,影响青年人的三观,还直接影响到青年人谈恋爱的具体言行方式。这样的小说在文学史上非常罕见。
——《重读20世纪中国小说》
最大的不同,鲁迅是一个典型的中国士大夫的传统,叫感时忧国。我为什么说鲁迅是一座山,这座山的影子遮挡了很多山,因为中国的现代文学是一片山区。山区主要是看山,一看山,最高的山大家最瞩目,比如山东泰山,到了四川就是峨嵋山,大家最关心最高的山。很多作家都是走鲁迅的道路,老舍、茅盾、都像鲁迅一样感时忧国、启蒙救国,但是没有鲁迅的影响大,所以作为一座山,太阳一出来,他是最高的。张爱玲的小说刚发表的时候,傅雷写了一篇文章,称赞《金锁记》,批评《倾城之恋》,张爱玲就写了一篇文章,“老婆是别人的好,文章是自己的好”,所以她讲自己的文章,意思就是说我要帮自己辩护。张爱玲的辩护是什么?说大部分五四的作家都是写超人,而我是写常人,大部分的作家都是要救别人,我就想安稳地生活。大部分的作品都要革命、要战斗,我呢,就是要和谐社会。那些超人要革命,要改造别人,要争夺要斗争的是男人的事业,而女人就是要好好地生活。说到底争来争去,不就是要好好的生活吗?不就是要和谐社会吗?这就是这条河的理论。
鲁迅 张爱玲
按学术的说法,鲁迅的概念是宏大叙事,我们读到的主流价值观,自由、民主、共同富强。可是也有日常生活,在西方也是重要的意识形态趋势,就是说宏大叙事是民族、国家,是政治。可是老百姓每天的生活才是最重要的东西。有时候想想,要是你们读张爱玲的作品,你们看她后来增订本的《传奇》,第一篇写了非常庸俗生活的《留情》,把它放在小说的第一篇,这是一种自信。全篇小说只有一句话是闪光的——“生在这个世上,没有一样感情不是千疮百孔的”,但是最后米先生和敦凤还是手拉手,相爱着走回家。小说是非常小市民的,一个女人30多岁嫁了五六十岁的男人,为了饭票,但是他们中间有没有爱情?还有最后一篇,题目宏大叙事《中国的日夜》,我想张爱玲也来宏大叙事了,就是说这条河里的人也要爬山了。一看讲的是上海买菜的人在菜市场里,身上打满了补丁,这里买一个菜,那里买一个肉,然后她说补丁加补丁。这就是中国的未来,很爱国的主旋律,这是张爱玲最后的一篇。说明所谓的“日常生活”,她当作大叙事写,每个老百姓的日常生活,衣食住行的快乐,包括婚姻、感情问题的危机和希望,就是宏大叙事。我们看到了第一层的区别,都是描绘中国的苦难和中国的前景。但是前者(鲁迅)主张的是革命、战斗、推翻,后者(张爱玲)日常生活、小市民趣味。但是背后的想法,还是人民,只有人民才是创造历史前进的动力。张爱玲的和谐社会,一般的评论,包括内陆的评论,把它作为小市民,完全忽略了她的一番政治用意,这是第一个不同。第二个不同,鲁迅整个创作还是有乡土情怀的,无论是《呐喊》还是《彷徨》,主要的人物还是农村的人和知识分子,这也是我这本书《重读20世纪中国小说》的挑战点。学术界一般认为,现代文学最成功的人物形象是两类,一是知识分子,二是农民。而这两类人物形象,最突出的是鲁迅。如果要举例子,一部作品就有,比如《故乡》,当两个小时候一起玩的男孩,长大以后闰土对着“我”叫了一声“老爷”,就这么一声“老爷”划出了两个人巨大的历史鸿沟。
《重读20世纪中国小说》
许子东 著
点击封面👆限时两本包邮
小说里,把闰土变成很苦的农民,而“我”是知识分子到农村,本来想寻找故乡的记忆,可是故乡回不去了。所以鲁迅大部分时间住在城市,不是北京就是上海,可是鲁迅写的主要人物是农民。这点很清楚,张爱玲是写都市,她是最有都市感官的。写都市的作家有很多,茅盾写都市。但是这些作家,都是批判的。第三,鲁迅是男的,张爱玲是女的。更重要的是男性视角跟女性视角。鲁迅小说的男性视角,表面的原因很简单,五四的时候的爱情小说,第一层是爱情故事,第二层是教育小说,第三层是拯救主题。鲁迅要的是启蒙,所以象征意义上用女性象征广大贫弱的民众,以男性代表自己,“我”是知识分子,“我”在救别人。所以爱情小说,以至于这个女的说,“我”是“我”自己的,谁也没有干涉“我”的权利。涓生就说,看到了新世纪的曙光,中国的女性并不是那样不可救药。鲁迅的小说把爱情的成功和失败,和启蒙、教育连起来,这是很明显的男性视角。“五四”的爱情小说灌入了太多启蒙内容,使命就是教人、救人,男主角或者作家经常看不到女主角心中到底在想什么,他们只觉得女主角睁大美丽的眼睛,在听他讲民主自由、个性解放……男主角或者作家看不见女性曲折压抑的情欲,也看不到女人睁大美丽眼睛温柔点头时,其实可能在考虑更实际的饭票、衣服等人生问题。子君当年听涓生讲雪莱、拜伦时,是不是也会脑子里闪过—这个男人将来住哪里?
女作家下笔就视野不同,《莎菲女士的日记》写了女人浪漫主义的性欲,《倾城之恋》写了女人现实主义的心理。为什么女性的这些平凡的欲望心思,才华洋溢要救人救世的男主角们却看不到呢?
——《重读20世纪中国小说》
张爱玲用什么方法“颠覆”鲁迅这辈作家的男性视角?最典型的例子就是《倾城之恋》,男的是华侨,有钱,女的28岁,老公死了,娘家呆不下去,冒险出来和他博弈,这叫奋不顾身战渣男,输了回去做几个小孩的后母。男的帮她买了头等舱,轮船坐过来。
张爱玲说不该写30岁,我觉得应该30多岁。那个时候多么决绝,船费是男的付的,到了香港旅馆是男订的,什么都准备好了,这是极不公平极不正常的开端,所以当天晚上跳舞,男的说我要你了解我,女的低着头说我了解你。女的自己说了一段话,在一定的范围里什么都愿意试,其实当晚是非常重大的考验,男的帮你什么都准备好了。两人吃饭以后到浅水湾散步,鸟语花香,气候又很好,这种时候应该kiss。男的把她带到一堵断墙,因为范柳原是一个花花公子,他在海外肯定有很多女的,钱也多,又是私生子。但是这个时候,他突然想到,他帮女的出了船钱、出了旅馆的钱,请她吃饭,这时候kiss,胜之不武。但是怎么办呢?学习五四的传统,晒文化,钱是有了,身体也可以,但是不能单靠这些。因为把女带到一堵断墙,背《诗经》——地老天荒,执子之手。基本是张爱玲“颠覆”解构五四的爱情小说,但是还不够。女的老低头,因为男的说她低头好看,而且她不是想男的说什么话,她想月光下我低头的样子一定很好看,男的看出来了,就说了一句,他说你的优点是低头,但是低头久了,脖子要起皱纹。所以那一天好戏唱不下去了,女的变脸了,然后把女的送回家。
最精彩的是,送回家有一段独白,我的评论是,这段独白是现代文学中女性意识的一大退步,却是女性文学的一大进步。她是这样说的——“碰到了一个精神恋爱的人,那倒也好,肉体恋爱常常很快就过了,精神恋爱才有可能结婚”——精神恋爱有一个坏事,就是话听不懂。不过没有关系,现在讲什么,由他去说,将来找房子,这些事情还不是我做主吗?你这么一想,眼前这点小误会就释然了,在海景房安然地睡下。这段话是张爱玲对鲁迅的敬礼,也是张爱玲对鲁迅的“颠覆”。在张爱玲看来,鲁迅看女人的时候,只想着把女人作为心理感应、启蒙救世的对象。丁玲和张爱玲给男作家补课了,丁玲补得比较直接,而张爱玲更加现实主义。这是女性文学的一大飞跃。我讲了鲁迅和张爱玲的分别,第一是启蒙救国和小市民历史观。第二是乡土的情怀,农民的悲剧和都市感官。第三是自觉不自觉的男性视角和女性视角的区别。从文学史上看,《伤逝》等“五四”爱情小说,第一是爱情小说,第二是教育小说,第三是启蒙小说。大部分的时候男的做启蒙者,女的被启蒙,直到后来女作家丁玲、萧红、张爱玲等出现,才挑战、颠覆了这么一个爱情、教育、启蒙三合一的小说模式。
——《重读20世纪中国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