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是场浪漫的旅行
每一年的五一小长假都是一首纷繁芜杂的诗,这一个春天的流逝让我来不及告别就已经转眼而去,来不及追悔便又是一度姹紫嫣红的消弥。在期期艾艾中遥望窗外的繁荫,心中结满了春愁。曾经也是这样的晚春,那时候我还有蓬蓬勃勃的好心情,能够在蝉声聒噪中安安静静地抵达城市,抵达生活。此去经年,当年的那份如火如荼的热情,那种闹里取静的修炼,好似离自己远去了。年迈母亲从老家打来电话,我的诗意,顿时便化成一树烟霭,笼着青瓦木屋;我的远方也缩短为异乡与故乡,血脉相连。
车轮在儿时步量的道路上飞驰,不知枯荣多少次的小草依然记得我的模样,这就是老家啊。那里有绿油油的竹海,哗啦啦的公溪,幽幽的竹林,甜丝丝的山泉;没有拥挤,没有喧嚣,没有刻意的打造,没有酒绿灯红。就如一页一页竖板印刷的民国国语教材,率真、自由、踏实、肯切地呈现在面前,百读不厌。或许,遥远的他乡,总是有未知的美在那边候着,等着一个一个识他的人到来。而我们的老家,其实也是一个这样的地方,山山水水在注目我的到来,一草一木在默默地等我归来。
打从十几岁离开算起,回家的路走了很久很久,渐渐地,疲倦的身躯经不起奔波的风,看着伸向天际的归途,路边的柳摆动着纤弱的心,挥毫泼墨间浸淫着落日背后躁动的尘埃。十万里长路,十万次参悟。异乡演绎着异乡故事,老家变幻着老家情怀。一年一年平行交错,我在这边,老家在那边,眼泪洞穿了游子心思,筛子般的愁容网罗了长长短短的叹息,一次一次,只能用归途的风尘和泥土,来弥补一个个业已窝陷了的相思。
再一次走近老家,心开始了激烈的跳动。那条熟悉的山路,春笋长成新竹,箨叶满地,是春天写给老家的信笺。竹海连绵,山花点点。初耕后的几点田光,如探出的几只眼,打量着绿色之上的天光云影。晴好,晌午的公溪河,一派明净、安然。几点蓝色的炊烟,懒在竹尾。薄薄的暖,淡淡的忧,直抵心间。
葡萄架下,看到了青瓦木屋。灶屋之中,父亲母亲像两粒春天,沐着春晖,在他们的柴米油盐之上碎碎蠕动。直到看到我,他们才放下手中的活计,问这问那,问一路之上的行程,问是否给他们买了菜秧,买了肥料,买了除草剂。
边回答父亲母亲的问话,边放下满满的两手东西。顾不上擦一把汗,顾不上把气喘匀,就拿起锄头,直奔父亲母亲的菜园。那是竹篱围着的一畦菜地,一些初起的菜苗青翠欲滴。勤劳的父亲母亲,皲裂的双手,总能化腐朽为神奇,给普通泥土,带来生机。每一株菜,都是他们的孩子,得到精心呵护。每一坯土,都牵动他们朴素的情怀,曾经无数次浸润他们的血汗和憧憬。微风拂过来,一阵蔬菜的清香沁人心扉。绿的叶,黄的茎,一株株,一串串,摇曳多姿。
注目那些黄瓜、豆角苗,我看到绿的尾端,父亲母亲的梦,甜蜜蜜,沉甸甸,满溢着芬芳。吱呀,吱呀,吱呀……一阵声响从童年走来,从记忆中走来,熟悉的曲调,孤独的歌谣,唱得晚春一路趔趄,唱得大山瞌睡连连。我似乎看到戴着斗笠的母亲,她的背影,充满泥土之上不尽的忙碌;她的脸,埋在黄瓜叶脉之中,阳光照着她佝偻的身躯,把它荷锄的剪影画到土地上,刻进这畦蔬菜的血脉里,于是,大山之中的一季黄瓜豆角也开始充满生活的坚韧。
举起那把父亲母亲用钝了的锄,傍着黄瓜豆角翻地。掺进发酵的鸡粪、油枯、钾肥,设计这片泥土与蔬菜的情缘。撂荒了四十多年,锄头握在手中完全陌生了。就如启蒙那天,第一次捏着铅笔,满头大汗。不合格的地方,涂抹,或用橡皮擦掉,重写。简简单单的一点一横,一起一落,总是要费尽心力。终于酣畅淋漓地完成,一篇清香泥土的作业,被蕙风刻意留会儿,再留会儿。可是时间不等人啊,我只好运起锄,在那平整之上挖眼,一行四个,整整齐齐地挖过来。十多行的眼,六十多只呢,都眼巴巴地照着天上,云正白,天正蓝。
我把买回来的茄子、辣椒、西红柿、空心菜一眼一棵地分发好,再用一把小锄,一眼一眼的栽种。把泥揉碎,把肥盖好,把根须捋直,把细土筑紧,一棵菜苗就算栽好了。我拎来几大桶水,让新栽的菜苗们喝足水,好对抗头顶煌煌的日头。怕那些娇嫩的菜苗不是日头的对手,我还是去到当年手植的蕉林,砍了一捆蕉叶,把菜苗们盖起来,让他们在一片清新的荫凉下美美地生根,成长,长成父亲母亲今年的生活,长成我今后牵挂之上的一小份慰藉。
之后,我要抓紧午后的时光,把田亩的水脚和田塍边喷洒除草剂。把喷雾器从空屋里找出,置于一条高凳上,满满地盛上水,父亲帮着倒入除草剂,拌匀。我蹲下身子,把两条背带在肩膀上背好,猛一用力,五十余斤的液体背了起来。走到田间,左手摇动摇把,给液体加压;右手拨动喷头的开关,吱的一声,那些水与除草剂的液体在压力作用下,化为一片轻雾,爬满了各种野草的叶片,渗入蜡质层,来到表皮细胞,进入质膜,释放于细胞质中。在那片扬起的薄雾之下,我听到了一片草在喊叫,它们疼痛、颤抖、呻吟、窒息;而一年一年产出谷子的稻田却笑了,小草们的疼痛,正好搔着了它的痒。它周身舒畅,激情涌动,准备用一季极盛的新禾,来回报它的主人。
老家还有三丘田:屋前两丘,屋侧一丘。这是我最熟悉的田亩,童年时就在其上学习栽种与收割,学习时令、学习生活。久处城市,时常于生活、内心深处找寻梦里田园,总爱把它们摄入镜头,让它们引发我的某种思考。这次回乡,似乎令纷繁的内心开始寻找到了平静。在知天命的年岁,父亲母亲依然相伴,还有老家,还有田亩,还有农事,还有一段生命最亮丽的华年!我背着沉重的器皿,从一丘田喷到另一丘田,从童年喷到青年再喷到中年,年华中的草枯枯荣荣,哺育过我的米饭香香糯糯。三丘漾过冬、畜满春水的田亩,一田杂草、一地痴心、一年细雨,满田蹒跚的足痕。父亲母亲垂老的身影,深深地嵌在每一个土坷垃上;他们流下的汗水,结晶为盐,让一田的水有了咸咸的味道;他们流失的铁与钙,析入泥下,化作坚硬的底蕴,让一年一年的水稻站稳在风雨之中,永不倒伏。我是远方的归人,背起老家的喷雾器,喷出一段优美的旋律,将有愧于父亲母亲的灵魂安抚,将过往、现在与未来轻轻地依偎在一片农作里。
是夕,拿出才买回的里脊肉,给父亲母亲做一碗鲜美的汤,陪两位老人,用俚语讲着四亲八邻的故事,幸福地佐餐。灯光下,皓首的父亲母亲,一筷一筷搛起他们八十岁的日子,用残缺的牙,咀嚼暮色的酸甜苦辣,如此祥和,如此佛意!我想,苍天是公平的,它给予父亲母亲孤寂苦难之时,亦给予他们一盏明灯,三餐米饭的温饱,不时儿孙绕膝,四季鸟语花香。
明天是下稻种的日子。睡前的母亲,还要拿出她浸种的篓,再浇一回温水,让今年的稻芽,长得更快一些;让今年的愿景,随着今夜的美丽发芽。就着灯光,我把母亲那极其郑重的表情,留在镜头里。
因了劳作,早早地睡下。睡在雪峰山中, 一时竟又不能入梦。置身山中,苍天笼着,幽静裹着,恍若隔世。那些棱角分明的蛙鸣已经风化成了一片柔情似水的婉约宋词,许多山籁也失却了当年的高吭,只在屋脊或山梁星星点点,由此,我仿佛洞见了雪峰大山的脆弱。屋后的香樟之巅,猫头鹰一声咳嗽,就听见蛙鸣和山籁逃到很远,很久,它们才惊悚地踅回,并失去了之前的嘹亮。大片大片的老竹新竹,在有些狰狞的夜色里不敢尽情起舞,只浅浅地摩挲枝叶,吓走几只停歇的鸟儿。雪峰无言,经历了亿万斯年的岁月打磨,它也显现出了老态,开始在一个个夜里怀旧,沉迷在深深的心思中。屋那侧,父亲母亲的酣声断断续续传来,老家婴儿般睡去。半梦半醒间,我分明看见了两只蓝色的蝴蝶,围绕着一丛灌木飞上飞下,一会儿落下来,停留;一会儿像被叶子刺痛了思想,又突然飞起,落下,停留,飞起;大片蓝色的月光洒下来,托起她们蓝色的翅翼,向着岁月之前的一泓蔚蓝,飞越。她们飞越了青瓦木屋,飞越了水稻,飞越了菜园,飞越了童话,飞入庄周的迷梦……
翌日,五点半钟起来,眼前打开一片妙漫的山景:一绺矮矮的白烟,从公溪河上升起,笼罩着村庄的寂静、田野的安谧。我把相机的光圈开小,一桢一桢地摄入,一回一回地疑问:是哪一位天上的仙子,在人间天上挂起了纱幔,从天空垂下来,山峰是绣着的翠,田水是凝着的眸。每一丝的素洁,都带着天上的欢乐与忧伤,我始终照不出仙子的模样。无法抵达仙子内心的温柔,只好远远地收取那片单纯的洁白。快门声声里,我分明听见,在洁白的深处,有仙子弱弱的呼吸。我听得清晰,并张开了想像的翅膀,在阳光到达之前,轻快地飞向那片圣洁,近距离聆听仙子馨香的柔情。
太阳出来了,温暖的阳光轻轻的抱起仙子,向天界缓缓而去。我也从仙境回到了现实,马上放下相机,找出锄头、掳耙,下到秧田。首先是分秧干,一块两百平米大小的秧田,得先用脚一线一线地走,用脚印把它分成十几个小绺。之后,用锄钩一遍,叫做起秧干。起好的秧干一畦一畦的,四周都是圳水,秧干上是干的,发芽的稻种睡在上面,好立土生根,稳稳地站立风雨。分好秧干,就开始用掳耙平秧干。这可要点技术,一掳耙一掳耙地来来去去耙着,一畦畦秧干平出,泛起泥光。母亲在灶屋侧看过来,满意地笑了。这时,我的心间升起了暖意,那是今春最幸福的时刻。
吃过早餐,就是母亲一年里最隆重的时间:播谷种。虽然腿脚有些不便,母亲必须亲历亲为啊。她寻出了一根木棍当拐,拄着、弯腰扶着路石,慢慢地来到她的秧田。我虔诚地端着谷种,恭敬地扶着母亲,生怕撒着了谷种,摔着了母亲。在秧田的田塍之上,激动的母亲丢掉了拄拐,挺起了她的腰。她深情地看一眼由她儿子平好的秧干,基本上达到了她的标准。便宗教般捧起她的谷种,奋力向天空一扬,谷种均匀地落在秧干上,稳稳地立在土地上。母亲撒下的谷种,从七千八百多年前的高庙时代便开始发芽,长出了对这片田土深沉的眷恋,长出了对老家激越的赞美,长出了对生活的爱,长出了自由的歌、劳动的歌,火焰般燃烧着的青春之歌。母亲撒出的谷种,像民歌那么朴素,像抒情诗那样单纯,比米酒还浓烈,比乡愁还稠密。我也学着母亲的样了,捧起一把谷种,举过头顶,举过思想的高度,从肺腑里,从心的深处,扬洒出劳动的激情,扬洒出心间的喜悦和对太阳的礼赞。之后,不忘了抓住机会,在母亲又一次扬洒一把谷种的时候,摁响快门,将那优美的瞬间定格。
回到家中,开始着手准备中餐。中餐之后,便来到中堂揖别作古的先人,简单地与父亲母亲作别。随着双腿的迈动,老家,又一次渐渐退出视野。在那里,有生死相隔的座座先人坟墓,芳草萋萋;有风烛残年的父亲母亲,老态龙钟;有扯开嗓子的吆喝;有徐徐升起的炊烟。倘若有福,忙完了城市里的琐碎,再一次回到老家,陪伴父亲母亲在平凡的老家,用儿时的方言,叙说遥远的故事,当是生命中最美的事情。而现在,我只有蹑手蹑脚,轻轻地别过。我不忍回顾啊,寒冬里火塘中红薯的飘香,深秋时鸡爪糖的笑颜,盛夏间蒲扇扇出的清凉,早春际第一枝桃的红艳,都陪着父亲母亲在矮檐下送行。我轻轻地走下泥路,走出一片重重叠叠的心事。感觉身后,房子老了,农具老了,双亲老了,老家老了。当我走出老屋,回眸一瞥,热泪早已盈眶!
今后,在很多时光节点上,无论外面的世界多么精彩,一定要想起温暖的老家,一定要任性地选择回家这个最好的旅行。
作者简介:曾庆平,1963年出生,湖南省洪江市人,从事新闻工作,热爱文学艺术,现为自由撰稿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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