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别根纽•赫伯特散文诗15首

钱冠宇 译

空中的钉子

那是我生命里最美好的蓝天：干燥，坚硬，纯净得让人无需呼吸。空中巨大的天使正缓缓地现身。
直到我突然看见一枚生锈的钉子，它被弯曲地钉入天堂。我想要忘记它，但是徒劳：我的眼角紧紧盯住那枚钉子。
何物留在了我的天堂？蔚蓝中一只黑眼睛。

木模

一副木模只能从外部进行描述。因此，这使得我们总会忽略它的实质。即使它被迅速切成两半，它的内部会立即变为墙壁，并在表面发生神秘的闪电般的变形。
因此，木模不可能成为石球、铁条和木制立方体的心理活动的基础。

教堂里的老鼠

一只饥饿的老鼠正沿着阴沟边跑着，一座教堂代替奶酪出现在它的面前。它并非出于顺从，而是偶然走了进去。
它做了所有你能想到的事情：爬上十字架，在祭坛前下跪，在长椅上打盹儿。但没有一粒天赐之粮掉落到它的面前。那时，上帝正忙于平息海洋。
老鼠在教堂外无法找到回家的路。它变成了一只教堂里的老鼠。重要的转变。它比这里的姊妹更加谨慎，它以灰尘和没药的气味为食，所以很容易被追踪。它也能斋戒很长时间。
当然，直至某个极限。
在金色圣杯的底部，人们发现这只老鼠终因口渴而坠落。

烟囱

房子的顶端矗立着另一所房子，它只是没有屋顶——烟囱。厨房的气味和我的叹息会从里面飘出，烟囱是公道的，从不使两者分离。一根巨硕的羽毛。黑，极黑。

舌头

我漫不经心地越过她牙齿的边界，吞下她灵敏的舌头。现在，她的舌头存活于我的体内，像一条日本鱼。它洗刷着我的心脏和膈膜，如同清洗一个玻璃鱼缸的四壁，搅动底部的泥沙。
她被我剥夺了声音，只能用大眼睛盯着我，等我说话。
可是当我对她开口时，也不知道使用哪条舌头——是被偷走的那条，还是由于过度的不堪承受的善意，而入口即化的那条。

钟表

起初的一瞥似是磨坊主安详的脸庞，圆润、鲜亮，如同苹果。唯有一根黑色的发丝在上面缓缓移动着。再朝里面看：蠕虫的巢穴，蚁洞的深处。这就是那个在想象中能够引领我们进入永恒的事物。

心脏

所有人的内脏都是光洁而柔滑的。胃、肠、肺都是光洁的。只有心脏拥有毛发——淡红、浓密，有时还很长。这很麻烦。心脏的毛发会像水生植物那样抑制血液的流动，而且还经常滋生大量的幼虫。为了从你被爱的心灵的毛发中拣除这些微小的寄生虫，你必须非常投入地去爱。

一个魔鬼

作为魔鬼，他是一个彻底的失败者，甚至连尾巴都不能幸免。在他身后没有又长又粗的黑色的毛茸茸的尾巴，而只滑稽地像兔子那样伸出一条又短又软的尾巴。他的皮肤粉红，在左肩胛骨下方有一枚达克特金币大小的标记。最糟的是他头上的犄角，它们不像别的恶魔那样向外生长，而是向内，向他的脑子里生长。这就是为何他会如此频繁地遭受头痛的原因。
他很伤心，接连睡了好几天。无论善恶，对他来说都不再重要。当他在街上走着，你能清楚地看到他肺部的玫瑰色翅膀的煽动。

变成一切，唯非天使

在我们死后，如果他们想把我们变成在风中摇曳的微弱火焰——我们必须反抗。生活在空气的怀抱、黄色光晕的阴影下和毫无情感的唱诗班的低吟声中有什么好？
人应该化为岩石、树木、流水和断裂的大门。最好成为嘎吱作响的地板，而非那耀眼的显而易见的完美。

灵魂的卫生

我们居住于自己肉身的窄床上。只有缺乏经验的转身才不会被打扰。不要转动自我的轴心，因为这会使得尖锐的丝线像一个卷轴那样在心灵上缠绕它们自身。
我们需要把双手交叉在颈后，半睁着眼睛，让慵懒的身体漂浮在河流上——从发源处（Fount of the Hair）到第一道大趾甲瀑布(Cataract of the Great Toenail)。

当心书桌

在书桌旁，你应该沉着地坐下，保持清醒。让我们回想暴风吹袭的海浪在平静的涟漪内会怎样努力平息自身。瞬间的走神，一切都可能流逝。还有，不要擦拭桌腿，因为它们非常敏感。我们在书桌上做的所有工作都必须冷静而踏实。你不能坐在这里从事那些没有彻底想清楚的工作。为了幻想，我们被给予其他木制的事物：森林，睡床。

扶手椅

谁曾料想温暖的脖颈将会变为扶靠，渴望飞行与欢乐的双腿会硬化为四根简单的支柱？扶手椅曾是高贵的食花生物。但是如今他们使自己变得极易被驯化，沦为最可怜的四足物种。他们丧失了全部的倔强和勇气，而只剩下温顺。他们没有蔑视或躲避过任何人。他们一定感到生命的荒废。
扶手椅在自己的嘎吱声中流露出绝望。

当世界静止

这种情况很少发生。地球之轴发出刺耳的声音，然后中断。一切在彼时静止：风暴、船只，云朵在山谷里放牧。一切。甚至草地上的马群也停住脚步，好像一局未下完的国际象棋。
过了一会儿，世界继续运转。海水汹涌翻滚，山谷升腾起蒸气，马群从黑格走入白格。最后还能听到气流之间响亮的冲撞。

伐木工

清晨，伐木工进入森林，他砰地一下关上身后的橡树门。树木绿色的头发在恐惧中竖立起来。你能听见树桩低沉的哀鸣以及树枝干枯的叫喊。
可是伐木工没有在大树前停下。他追逐着太阳，并在树林边缘将它赶上。等到夜晚，劈开的树桩在地平线处闪烁。一把冷却的斧头高悬其上。

天气

天空的信封里有一封寄给我们的信。广阔的空气延伸出橘色与白色的宽条纹。一位温柔的巨人出现在我们面前：他来回地摇摆，手持一个绑系在粗棒上的闪亮的圆球。

（据Alissa Valles以及Czeslaw Milosz与Peter Dale Scott的英译本，选自赫伯特1961年的诗集《客体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