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庆雨:再度风雨桃花酬——玉楼觉(读金瓶说女人之十六)

天长日久,随着孟玉楼对西门府里情形越多了解,她渐渐以一种淡漠的态度去面对那些纷纭复杂的争斗。

孟玉楼把自己的真心、用心、关心都尽数收藏起来,也把自己的真实面目尽力掩饰起来,她变得更加着意在人前去认真地“做”,她的目的就一个:即尽力不与人结怨。

孟玉楼的具体方法就是给他人一种一切人和事都是置身事外、十分超然的误识,孟玉楼知道这是保护她自己的最好方式。譬如,潘金莲偷听宋惠莲写西门庆偷情,正好听到宋惠莲说她的不是之处。为此,潘金莲对宋惠莲很是不满,随后便把西门庆与宋惠莲的事让孟玉楼知道了。

孟玉楼本就不喜宋惠莲的攀附作势,再说,这西门府里自打潘金莲和那李瓶儿进来之后,孟玉楼的日子过得够像个活守寡的了,要是再进个宋惠莲,她就更是被打入另册。一个家奴媳妇比自己一个出身富商的姨娘还得势,这是孟玉楼不能容忍的。潘金莲的不满,孟玉楼正好可以利用来整治这个不知高低的家奴媳妇。

所以当孟玉楼听说宋惠莲的丈夫来旺喝醉酒后狂言要杀西门庆和潘金莲,她便煞有介事地对潘金莲说道:“这桩事,咱对他爹说好,不对他爹说好?大姐姐又不管,倘忽那厮真个安心,咱们不言语,他爹又不知道,一时遭了他手怎的?正是有心算无心,不备怎提备?六姐,你还该说。正是为了驴扭棍,伤了紫金树。”(第二十五回)

这话说得巧,使潘金莲以为孟玉楼遇事都和她商量,自然要表现出自己相当的有主张。潘金莲果然对西门庆添枝加叶地说了一番,西门庆给这来旺栽了个“非奸即偷”的罪名,抓进牢里还打了个半死。

这宋惠莲虽说与西门庆有私情,可又不忍看丈夫被冤枉,于是向西门庆讨人情,肯求放了来旺。西门庆那时正对宋惠莲着迷,便答应了她的请求。

西门庆绣像

那孟玉楼的信息来得可是真快,她立即去对潘金莲说西门庆要放了来旺,要把宋惠莲调到新买的对面乔家大院,要把宋惠莲扶成“就和你我等辈一般。甚么张致?大姐姐也就不管管儿。”(第二十六回)

这话中不难看出,孟玉楼自然是对吴月娘治家无方,只求不与西门庆再发生矛盾,一味地息事求安的不满。但孟玉楼的种种不满只要对潘金莲说就够了,因为孟玉楼很清楚潘金莲是个没事还能生出事的主儿,这有事她不得闹翻天?

果然,潘金莲听了孟玉楼此言,面色变得红上加红,咬牙切齿道:“真个由他,我就不信了。今日与你说的话,我若叫贼奴才淫妇,兴与西门庆做了第七个老婆,我不是喇嘴说,就把潘字吊过来哩!”听了这话,孟玉楼则说:“汉子没正条,大的又不管,咱每能走不能飞,到的那些儿?”

黄永玉绘潘金莲

这分明是说,小妾地位低下,遇事无能为力。这可是进一步刺激到了潘金莲最敏感的神经了,那喜欢争强好胜的潘金莲一下子真是十分的激动了:“你也忒不长俊,要这命做甚么?活一百岁杀肉吃!他若不依,我拼着这命,摈兑在他手里,也不差甚么。”孟玉楼看着被她挑动起了肝火的潘金莲,脸上露着笑,以退为进地说:“我是小胆儿,不敢惹他,看你有本事和他缠。”

这叫请将不如激将,潘金莲的确有本事,西门庆没娶成第七个老婆,宋惠莲则丢了性命。全府上下惧怕怀恨的是潘金莲,吴月娘厌恶警惕的是潘金莲,而真正撺掇递话,把潘金莲当成了枪使的孟玉楼却置身事外,她把自己遮蔽得干干净净,冷眼看了一场她一手引出的家庭悲剧。

就此,潘金莲成了整个西门府里众目睽睽的目标,一旦她出现什么不牢靠,潘金莲便是墙倒众人推的靶子。

《孟玉楼周贫磨镜》

孟玉楼这种对他人极度冷漠的心理状态,对有碍于自己利益的人不择手段地除掉的做法,其实才是使人真的感觉恐惧。由此可知,孟玉楼做人外热内冷的冰箱式性情,以及心里不易被人觉察到的阴暗。

张竹坡眼里的这位“乖人”孟玉楼,真真是个令人不寒而栗的人。孟玉楼虽城府极深,但她不是阴谋家。对于不危害到她的利益之人,她会显得很是随和亲切,也容易与之相处。孟玉楼处世的主要方法不过是现今也很常见的那种随机应变式,即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真正遇事不说话而已。

李瓶儿生子后,潘金莲心里十分的妒忌,可又不能对其他人表示出来。潘金莲心里的恨意就只能对她认为自己在西门府里最要好的朋友孟玉楼发泄一通。可当听到潘金莲说李瓶儿的孩子官哥儿不见得是西门庆亲生子时,孟玉楼“只低着弄裙子,并不做声答应他。”(第三十回)

王思懿饰演潘金莲

对潘金莲的说辞孟玉楼故意装作没听见,巧妙地避开了西门府里这个最大的是非。西门庆为孩子摆满月酒席,潘金莲借不见了一把酒壶,在孟玉楼跟前骂了吴月娘,又诅咒西门庆,孟玉楼只是听着,却“一声儿没言语”。潘金莲与陈经济调情,孟玉楼只是冷眼观看,从不对潘金莲露出已经知道此事。

孟玉楼很明白,这种家中风月这是一件迟早会露馅的危险事儿,但孟玉楼不仅不规劝潘金莲,甚至连作为密友间应有的提醒她都不想去做,这足以见出孟玉楼的心中对潘金莲也是很蔑视的。

观整部《金瓶梅》中,只要是西门府里有关人情世故,情场是非的事,孟玉楼那是格外的谨言慎语,从不轻易表态。就算孟玉楼开了口,也往往只是点到为止,言浅意隐,显得意味深长。

妓女李桂姐吃了官司,跑到所谓干娘的吴月娘身边躲避。这李桂姐进西门府时,哭哭啼啼,神情狼狈。可才一听说吴月娘要西门庆帮她说人情,立刻笑吟吟脸儿,有说有笑又唱曲。孟玉楼见此情形说道:“李桂姐倒还是院中人家娃娃,做脸儿快。头里一来时,把眉头仡㥮着,焦的茶儿也吃不下去。这回说也有,笑也有。”(第五十一回)真是一语道出了妓家女子的做派便是惯于逢场作戏。

还有,当潘金莲对着孟玉楼大谈如何限制西门庆与奶妈如意儿偷情,孟玉楼笑言:“你这六丫头,倒是有权属。”这话听着是明褒,一回味就发现是实贬。

在孟玉楼的心里,潘金莲只是她用来打击和平衡其他各房势力的合伙人罢了,而非是什么朋友。一遭有了必要之时,孟玉楼也会拆潘金莲的台。

连环画《陈经济风流得双娇》

笑笑生写了这样一个情节:潘金莲与西门庆醉闹葡萄架之后,潘金莲丢了一只睡鞋。一个女人的睡鞋竟然遗失在户外,这本是件丢脸面的事,潘金莲很担心这睡鞋被旁人捡走。后来潘金莲的这睡鞋从西门庆的女婿陈经济的手里得到了,原来是家奴的小孩子拾到,陈经济见是潘金莲的鞋,有心要勾搭她,便从小孩子手里要来给了潘金莲。

这个潘金莲为了遮掩其丑,便向西门庆编了一套说辞,西门庆竟打了这孩子。那时,西门府里才刚刚发生过宋惠莲自杀一事,这时里又发生了打家奴的小孩子的事情。吴月娘一知道这事儿,便对西门庆一味地袒护着潘金莲,致使家中闹得不得安宁很是不满。

孟玉楼以规劝和论事的样子,把吴月娘的话讲给了潘金莲听:“你还说哩,大姐姐好不说你哩。说:‘如今这一家子乱世为王,九条尾狐狸精出世了,把昏君祸乱的贬子休妻。想着去了的来旺儿小厮,好好的从南边来了,东一帐,西一帐,说他老婆养着主子,又说他怎的拿刀弄杖,成日做贼哩,养汉哩,生生儿祸弄的打发他出去了,把个媳妇又逼临的吊死了。如今为一只鞋子,又这等惊天动地反乱。你的鞋好好穿在脚上,怎的叫小厮拾了?想必吃醉了,在那花园里和汉子不知怎的饧成一块,才吊了鞋。如今没的摭羞,拿小厮顶缸,打他这一顿,又不曾为什么大事。’”(第二十九回)

萧和绘潘金莲

潘金莲一听扯出宋惠莲的事,便气塞于胸,于是口无好言。孟玉楼见潘金莲来了脾气,又是劝道:“六姐,你我姊妹都是一个人。我听见的话儿有个不对你说。说了,只放在你心里,休要使出来。”

乖巧的孟玉楼知道,潘金莲是有仇必报的主,根本不会听她的劝说。果然,那时的潘金莲虽不敢与吴月娘正面交锋,但她是不会咽下这口气。当夜,潘金莲一番挑唆,便使西门庆在第二天就把小孩一家,赶到西门府外去看守空房去了。

吴月娘作为主持内务的当家人就这样吃了个闷头亏,她在众妇人面前失了权威,心中对潘金莲自然是极为恼怒的。而潘金莲哪里知道,孟玉楼这番好意的传话,正是使自己与吴月娘开始积下深深的怨恨。

吴月娘不满潘金莲和西门庆宠惯庞春梅,便使气硬叫西门庆到孟玉楼的房里去过夜。孟玉楼则因过生日时西门庆没来,而是跑到了潘金莲房里过夜,这不仅有违家规,也扫了她孟玉楼的脸面。

所以孟玉楼因心有怨气而犯了胃痛病,这让西门庆知道了便来到三房,给孟玉楼问病拿药。孟玉楼此时并不领西门庆的情。她含酸说道:“今日日头打西出来,稀罕往俺这屋里来走一走儿。”(第七十五回)

这西门庆也知道自己理亏,直是陪着笑脸,孟玉楼却借题发挥地说:“可知你心不得闲,可不了一了,心爱的扯落着你哩!把俺每这僻时的货儿,都打到揣字号听题去了,后十年挂在你那心里。”这是隐指着说潘金莲把拦汉子。

曹涵美绘西门庆与孟玉楼

孟玉楼的含酸,并没能使西门庆有所表示,她见西门庆不搭她的话,便又提出她不想管理府里的流水账了,让西门庆把账交给潘金莲去管。西门庆当然是很了解潘金莲的能耐的,他知道管理府中用度的事情不是潘金莲的强项。可西门庆转念一想可做个顺水推舟的人情,以此来表示对潘金莲的宠爱。

西门庆让孟玉楼在摆完请那些官员的家宴酒席后,再交账给潘金莲。孟玉楼通过这一试探,明白看出了西门庆其实并不疼惜于她,让她把累人烦人的大宴席弄完才交账出去,分明就是不想让潘金莲受累辛苦和出丑,这说明西门庆对她就没有什么真的感情。

本就知道潘金莲在用钱上是非常的抠门儿,孟玉楼却提出让潘金莲管账,她这一来是为试探西门庆对她的心,二来也是让府里下人们作个对比,使大家都知“在三娘手里使钱好”。让潘金莲管家,其实是让潘金莲在西门府里拉仇恨,使潘金莲更加成为众矢之的。

果然,交账后不久,潘金莲与吴月娘的正面冲突终于爆发。家里上下人等因畏惧潘金莲,在西门庆回家后来就没人敢说此事。

而孟玉楼却把这事“具说一遍”,西门庆因惦记着吴月娘怀着孩子,也不能不做出表态先赶紧讨好吴月娘,此时的孟玉楼则施展出她的口才了得,先说潘金莲是个有口无心的人:“这六姐,不是我说他,要的不知好歹,行事儿有些勉强,恰似咬群出尖儿的一般,一个大有口没心的行货子。大娘,你若恼他,可是恼错了。”(第七十六回)

这话明着说要吴月娘不与潘金莲计较,这话里话外其实就说的是潘金莲就是个挑事儿“咬群”的疯狗般人物。

这一来,吴月娘把孟玉楼对比潘金莲道:“她是比你没心,她一团儿心哩!”吴氏此刻还真认为家里数孟玉楼好。孟玉楼自然顺水推舟地奉承起了吴月娘:“娘你是个当家人,恶水缸儿,不恁大量些罢了,却怎样儿的。常言一个君子待了十个小人。你手放高些,他敢过去了,你若与他一般见识起来,他敢过不去。”

孟玉楼捧吴月娘是“君子”,又说让潘金莲磕头赔礼。等到了潘金莲的跟前,孟玉楼的话里就充满了对潘金莲的同情:“你去到后边把恶气儿揣在怀里,将出好气儿来看怎的。与她下个礼,陪了不是儿罢。你我既在檐底下,怎敢不低头。”

接着,孟玉楼听着潘金莲向她发了纷纷的牢骚,她则以更多的不满来使潘金莲住了口。

孟玉楼拉着潘金莲来到吴月娘面前,以插科打诨的口吻说:“我儿还不过来与你娘磕头?”接着口口声声叫吴月娘“亲家”,以潘金莲老娘的身份说话,众人都被她逗笑了。待这件事情完结后,不磕头的孟玉楼,比磕头的潘金莲更得人心。

表面上潘金莲与吴月娘算是一笑泯恩仇,其实两人的隔阂依旧,孟玉楼则是双向得分,人人都认为她是个好好人、和事佬。

朱新建绘金瓶梅人物册页

孟玉楼就是常常把看似严肃、重要、正经的事情,以一种诙谐、轻松、玩笑的方式对待处理,对此方法的运用她是十分的擅长,这也是孟玉楼处世为人的一个重要谋略。

笑笑生借用那个卜龟儿卦婆子的口对孟玉楼作了这样的概括:“你为人温柔和气,好个性儿。你恼那个人也不知,喜欢那个人也不知,显不出来。一生上人见喜下钦敬,为夫主宠爱。”(第四十六回)

孟玉楼这一人物的个性特点,在后来的《红楼梦》人物中,薛宝钗形象的性格刻画上是多有借鉴的,就这“恼那个人不知,喜欢那个人也不知,显不出来”的圆滑之处,这孟、薛二人是颇为相似的。

西门庆死后一年,这府里的日子已是大不如前了。清明时节,仅有孟玉楼一个妾室陪着吴月娘来祭扫西门庆的坟茔。

孟玉楼却没想到这一次祭扫,便是把孟玉楼自己也“扫”出了西门府。在距离西门庆的坟冢不远处,身材出众的孟玉楼引起了县府通判的儿子李衙内的瞩目。李衙内那热切灼人的目光,也引得孟玉楼注目相望。

《孟玉楼思嫁李衙内》

就在这四目相对的一瞬间,他们彼此都产生了某种特别的感觉。在吴月娘还没来得及做出反应,孟玉楼就已经决定再次改嫁,离开这个孤寂多过温馨、眼泪多过欢笑的西门府。

当吴月娘带着李衙内请的官媒来到孟玉楼房中问嫁时,孟玉楼一句“奴也吃人哄怕了”的话,便是她对嫁进西门府七年生活的总结。

孟玉楼在西门府生活的七年光阴里,她忍怨含酸,她处处防范,她小心谨慎,她察势观风。她在人前调笑打闹,在没人处冷泪凄颜。这七年的岁月,孟玉楼过得孤寂,活得辛苦。李衙内的提亲结束了孟玉楼心无所依,神魂飘零的日子。

孟玉楼又一次风风光光地出嫁了,她成了衙内的正房娘子,成了执掌家事的主妇,而吴月娘却成了把她嫁出去的娘家人。

作者所著《商风俗韵:金瓶梅中的女人们》

永别了西门府的孟玉楼,是否会感慨命运真的很是弄人?她曾经以为可以在西门府发挥她卓越的理财能力,谁知让她真正有所发挥的地方,正是她原来不愿嫁给的书香官家。她曾以貌取人,以为西门庆会给她幸福。

可直到进了西门府七年后,孟玉楼才真正找到了她所需要的幸福。孟玉楼就是凭借着对这种幸福生活的认定,把仗着被李衙内收用过,不服她管教的大丫头赶出了府,也因为对这种幸福生活的认定,使孟玉楼能冷静地面对后来陈经济的威吓引诱,能够与丈夫李衙内齐心合力,好好收拾了这个日益堕落的宦门子弟,使陈经济倾家荡产,吃尽苦头。

虽说因为陈经济的事儿,孟玉楼和丈夫一同被赶回了老家,可他们的小日子过得是开开心心。

连环画《说娶孟玉楼》

实实在在的婚姻,实实在在的人生。始终以实在的态度对待生活,这就是务实的孟玉楼想要的幸福,也是孟玉楼对幸福的诠释。

的确,每个人对幸福都有自己的理解。而幸福对每个人来说,只是一种感觉而不是一种模式。幸福,向来是没有一定之规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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