苗怀明:吴梅研究的回顾与思考
提起吴梅,人们往往用一代曲学大师一词来称呼,类似的称呼其实在吴梅生前就已经有了。尽管如此,吴梅对自己身后的寂寞还是有预感的。
吴梅先生
他虽然第一次将曲学搬上大学课程,门下涌现了一批像任中敏、卢前、钱南扬、唐圭璋、王季思这样杰出的弟子,但他的课堂上并没有出现学生抢座位、一课难求的盛况。相反,选听其课程的人并不太多,有些学期可以用寥寥无几一词来形容,颇为冷落,这与别的知名教授授课时学生争相选听的情形形成鲜明对比,他常常为课堂上学生太少而犯愁。
吴梅曾这样告诉自己的弟子卢前:“唐人歌诗之法废,而后有词,词之歌法废,而后有南北曲,今南北曲又垂废矣。执途人而语之,虽瘏口焦唇,吾知其无益也。不如与子,拍浮高呼,寻味于酸咸之外,而自得于晓风残月之间,誉之勿喜,嗤之亦勿怒,吾固无望于今世之赏音也。” (吴梅《饮虹簃所刻曲序》(二))
时代文化风气的变迁往往不以个人的意志为转移,有时候会显得十分残酷,在白话文学成为主流的时代里,包括词曲在内的旧体文学创作只能处于文学家族的边缘,成为少数文人雅士象牙塔内的把玩之物,不管如何提倡,也不管如何努力,都不可能再呈现明清时期的那种繁盛景象。
从吴梅这种故作放达的语气中不难感受到其背后蕴涵的凄凉和无奈,因而对吴梅的研究并不仅仅是一个学人的问题,从中可以看到学术文化的变迁。
小说林社版《风洞山传奇》
在吴梅生前,对他的研究就已经开始了,其中一些是其刊印著述时友朋的序言题词,如黄人的《风洞山传奇》题词、《血花飞传奇》序等,有些是同好间的诗词唱和,还有一些是各类报刊的报道,这些大多带有即兴随感性质。
其中也有一些学术探讨文章,如赵景深的《读吴梅曲论》、钱基博在其《现代中国文学史》一书中对吴梅的评述等等,这些可以看作是吴梅研究的序曲。
1939年3月17日,吴梅去世,学术层面的研究也随之展开。根据各个时期的不同情况及其特点,可以将吴梅研究可以分为如下几个阶段:
从1939年到1949年为第一阶段。这一阶段的研究者主要为吴梅的弟子及生前友好。内容主要包括如下几个方面:
《南北词简谱》
一是对吴梅著述的整理与刊印,这主要是由其弟子完成的。吴梅去世后,其弟子卢前不负乃师厚望,在十分艰苦的条件下,得友朋同门之助,逐一完成了恩师在遗嘱中所托付的后事,将其遗著《南北词简谱》、《霜崖诗录》、《霜崖词录》、《霜崖曲录》等相继刊行,其中前一种于1939年10月刊行,后三种则由贵州文通书局于1942年刊行。
1940年,弟子潘景郑也履行了对恩师吴梅的承诺,将《霜崖词录》雕版刊行。1943年,他又将《霜崖诗录》雕版刊行。
1940年,任中敏将吴梅有关戏曲的序跋结集为《霜崖曲跋》,收入其《新曲苑》中,由中华书局刊行。
上述这些都是吴梅研究的基础工作,其弟子对恩师情况较为熟悉,学养深厚、态度谨严,因而著述整理的质量也很高,为其后的研究奠定了坚实的文献基础。
《戏曲》杂志纪念吴梅特辑
二是对吴梅的研究。
这种研究起初多带有纪念性质,由吴梅的弟子及朋友发起。比如1940年3月17日,昆明学界同仁在西南联合大学举办吴瞿安先生逝世周年纪念会,会上陈列吴梅的遗著、遗墨,并征集文稿,出版纪念刊。
1942年3月,应吴梅弟子徐益藩之请,赵景深和庄一拂在其主编的《戏曲》上做了一期“吴霜崖先生三周年祭特辑”,刊发吴梅的遗著及徐调孚的《霜崖先生著述考略》、郑逸梅的《霜崖先生别传》、浦江清的《悼吴瞿安先生》等文章,以纪念这位曲学名家。
这些纪念专刊、专辑对吴梅的生平、治学及著述做了初步的梳理,对其曲学成就做了概括和总结,不少文章的作者与吴梅有过颇为密切的交往,所言大多来自亲身经历,因而文章不仅有学术价值,也有着较为重要的文献价值。
从新中国成立到二十世纪八十年代,这是吴梅研究的第二阶段。
吴梅自题《霜崖三剧歌谱》
在建国后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受意识形态等因素的影响,大陆地区的学术界对吴梅这位曲学大师关注甚少,甚至可以说是冷淡,其间只有唐圭璋、范烟桥这两位吴梅的弟子、好友在报刊上发表了两篇纪念文章,研究文章更是一篇都没有。直到进入八十年代,随着文化政策的宽松和学术研究的逐步正常,学界对吴梅才开始有较多的关注。
其间有三件事值得记述:
一是吴梅迁葬故土。
吴梅去世前在其遗嘱中曾特意交代要安葬故土。抗战胜利后,家属希望将吴梅迁葬故土,但因路途遥远、交通不便等条件的限制,未能如愿。
1950年,在中共中央统战部的协调下,大姚县政府将吴梅的骨灰送归苏州,安葬在木渎。此举多得吴梅弟子李一平之力。
吴梅先生墓
李一平因1948年协助龙云起义、和平解放云南有功,新中国成立之后担任国务院参事。当时政府问其有何要求,李一平未提个人要求,但提出两条:一是“请移吴梅(瞿安)师之柩,归葬苏州”,二是“请迎著名学者陈寅恪先生居庐山自由研究、讲学”。对第一条要求,政府答应“立即照办”(吴宓1961年8月30日日记,载《吴宓日记续编》第5册第159页,三联书店2006年版)。吴梅得以迁葬故土,这是很重要的一个推动因素。
1986年,在吴梅弟子们的呼吁和协调下,苏州市政协将吴梅骨灰迁葬于吴县穹窿山东小王山,即琴台山。吴梅的好友吴湖帆、周瘦鹃等也安葬在这里。
二是吴梅藏书的捐赠。
吴梅平生喜爱藏书,特别是其曲学收藏,既富且精,不乏珍本秘籍。吴梅去世后,其子女于1952年12月将奢摩他室藏书四千八百多卷全部捐献给北京图书馆即今天的中国国家图书馆,受到文化部文化事业管理局的嘉奖。
这些书籍主要为曲学文献,收藏在中国国家图书馆善本部,今天仍可看到。据统计,在中华书局1959年版《北京图书馆善本书目》第八册曲类部分所著录的善本书目中,带有“吴捐”或“吴梅跋”字样的就有111种,未收入《北京图书馆善本书目》的还有15种,则该馆所藏吴梅旧藏至少有126种。
《纪念吴梅先生诞辰一百周年专刊》
三是吴梅诞辰百年学术讨论会的召开。
1984年,天津、北京、苏州三地相继举办活动,纪念吴梅先生诞辰一百周年。
3月11日,中国音乐家协会天津分会、天津古乐研究会昆曲组在天津劳动剧场举办吴梅先生诞辰一百周年纪念演出。
10月20日,北京大学、北京昆曲研习社在北京大学举办纪念曲学大师吴梅先生百年诞辰座谈会。
11月12日至14日,江苏省文化厅、中国戏剧家协会江苏分会、苏州市文化局、苏州市文联在苏州举办纪念吴梅先生诞辰一百周年学术讨论会。
这三场纪念活动在学界产生较大影响,可以看作是新中国成立以来吴梅研究的正式起步。其后,吴梅的著述不断整理出版,相关的研究著述也开始发表。
在吴梅著述的整理出版方面,王卫民所编的《吴梅戏曲论文集》将吴梅有关戏曲的著述编为一集,为研究者了解和研究吴梅提供了便利。这是建国后吴梅著述第一次出版,当时人们要想看到吴梅的著述并不容易,该书后来在较长一段时间内是了解吴梅戏曲研究的重要参考书。
《吴梅戏曲论文集》
值得注意的是,1989年出现了研究吴梅的第一篇研究生学位论文,那就是台湾师范大学国文研究所黄立玉的硕士学位论文《吴瞿安先生之曲学及其剧作研究》。该文对吴梅的戏曲创作及研究进行了较为全面的探讨。大陆地区以吴梅为选题的研究生学位论文要到进去二十一世纪后才出现。
从二十世纪九十年代至今,为第三阶段。这一阶段是吴梅研究正式展开的一个阶段,也是一个大有收获的阶段。随着曲学研究的深入,学界对吴梅也有了新的认识,一些学人将其与王国维、齐如山等人并列,高度评价其在曲学研究领域的开山之功。
学界对吴梅研究的重视程度,从如下两件事可以看出来:
一是1994年3月25日至28日,由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中国艺术研究院戏曲研究所、北京市艺术研究所、江苏省文化艺术研究所、江苏戏剧家协会联合发起,江苏省文联、江苏省文化厅、苏州市人民政府、苏州市政协、吴县县政府在吴梅故乡吴县举办“纪念吴梅诞辰110周年暨第五次中国近代戏曲学术研讨会”,来自全国各地的专家代表40多人参加会议,大会围绕着吴梅的曲学理论、戏曲创作、戏曲教学等问题进行了较为深入细致的讨论。《艺术百家》杂志为此推出纪念专辑。
《顾曲麈谈》初印本封面
二是2004年9月19日,南京昆曲社在甘熙故居举行主题为“纪念昆曲曲家吴梅诞辰120周年暨洪升逝世300周年”的曲会,纪念吴梅诞辰120周年。在曲会上,吴新雷教授举办专题讲座,向曲友介绍吴梅的生平及学术贡献,同年他还撰文《关于吴梅的昆曲论著及其演唱实践——为纪念曲学大师吴梅先生诞辰120周年而作》。
不管这种纪念活动规模的大小,每到吴梅诞辰或去世的整数年份,学界都会举行纪念活动。这本身就很能说明问题,说明吴梅在后世影响的深远。
在研究方面,《吴梅全集》的整理出版,代表着吴梅研究进入了一个新的阶段。
吴梅生前与弟子卢前有刊印遗著之托,但仅限于《南北词简谱》等代表性著述,未有编印全集的打算,也不愿意编印全集。但对于后学者,搜集其全部著述,编印全集,则是出于研究的需要,是必须要做的。这一工作是由王卫民先生完成的。
《吴梅全集》
2002年,王卫民整理的《吴梅全集》一书由河北教育出版社出版。该书分作品、理论、南北词简谱、日记四卷,收录吴梅存世的全部著述,由此可以了解吴梅创作与治学的整体情况,为相关研究提供不少便利,具有重要的参考价值。
在吴梅研究上,王卫民也是用力最勤,也是成果最多的一位,这一时期除了整理出版《吴梅全集》之外,他还撰写、编印了《吴梅评传》(再版时改名《曲学大成 后世师表:吴梅评传》)、《吴梅研究》、《吴梅和他的世界》等著述。
此外还有两部研究吴梅的专著出版,即邓乔彬的《吴梅研究》和蔡孟珍的《近代曲学二家研究:吴梅、王季烈》。
进入二十一世纪,吴梅研究受到学界越来越多的重视,有研究专著相继出版,即胡庆龄的《吴梅戏剧美学思想研究》和笔者的《吴梅评传》。
值得关注的是,这一时期出现了9篇以吴梅为研究对象的硕士、博士论文,其中博士论文1篇,硕士论文8篇,如李伟的《吴梅曲学研究》(南京大学2000年硕士论文)、胡庆龄的《吴梅戏剧美学思想研究》(山东大学2005年博士论文)等。相关论文更是呈现出明显的增长态势。
《吴梅戏剧美学思想研究》
随着研究的不断深入,随着吴梅去世80周年的到来,人们对这位曲学大师当会有更为全面、深入的了解,相关研究也将进入一个新的阶段。
总的来看,自吴梅去世特别是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以来,吴梅研究取得了较大进展,有不少有分量的著述面世,但不可讳言,其中还有相当大的学术空间。就笔者个人的体会,吴梅研究可以在如下几个方面着手:
一是整理佚文。《吴梅全集》虽然已经出版,为研究提供了不少便利,但遗憾的是该书还存在不少漏收及疏误之处,有加以增补修订的必要。笔者撰写《吴梅评传》时,在全集外搜集了三四十篇吴梅佚文,待时机成熟,编印出版。在此方面,如果认真搜罗,还是可以再找到一些的。
二是深入挖掘。吴梅是现代曲学研究的先驱者,开创了与王国维、齐如山不同的研究模式,其成就主要在曲学的声律方面。这一领域在民国时期尚有少数学人关注,此后逐渐成为绝学,如今精通此道者更是寥寥无几。深入探讨吴梅的曲学成就包括其文学创作,还有很多工作可做。
吴梅为《春柳》杂志题签
三是拓展研究领域。吴梅虽然被尊为一代曲学大师,但其学术成就并不仅仅限于曲学,在其词学上的成就也是有目共睹的,为一些学人所关注。此外吴梅在诗文、书画乃至史学方面也均有涉猎,且有著述,这些也都是值得深入探讨的。
总之,吴梅研究还有很多值得去做的工作,这需要有更多的学人加入到这支队伍中来。
当然,由于吴梅研究的特殊性,曲学中的声律之学在明清时期能够精通者本就不多,尽管到近代经吴梅、王季烈等人发扬广大,但至今仍是冷门绝学,学界即便再重视,也不会再有当年的盛况,但只要有三五学者能沉下心来,认认真真梳理文献,进行卓有成效的探讨,也就够了,相信这也是吴梅本人希望看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