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树田:《我所知道的京韵大鼓大王刘宝全》
一、前言
我是个相声演员,1913年出生于天津。我父亲叫王文元,在天津燕乐升平曲艺场,做了多年的电工和收票员工作。我的姑丈孙少山与刘宝全是天津燕乐升平曲艺场的创建人和经营人。
刘宝全是河北省深州人,幼年时代随全家迁居天津。我父亲与刘的年龄相差不了几岁,他们从小在一条街上长大。记得我五六岁,即1918年时,刘家住天津河北关上郭家水库胡同26号,我家住23号。到我七八岁,即1920年前后,燕乐升平书场建成,刘家同我家以及该书场的其他前辈名老艺人,都一起迁进这个书场宿舍居住。
刘宝全是我的长辈,在艺术上,他予我很多帮助。我幼年时,随他一起干过活。仅我与他相处,就有20年。七七抗战开始后不久,我因到济南演出,才离开了他。
下面我写的他的史料,有些是刘生前给我说的,有的是我亲眼看到的,有的是从我父亲和我姑丈那儿听到的。
二、大鼓的派别
唱大鼓的分梅、清、胡、赵四户,每户一派。这是唱大鼓的四位祖师爷。这四户由什么时候才有的呢?据传说,在唐明皇时就有了。四户供的是一个祖师爷牌位,即:
鼓板郎君
周庄王
翼宿星君
据前辈传说,大鼓由春秋时代的周庄王创始,他是奉天上的翼宿星君差来人间,从事打鼓说书劝善的。当然这是迷信。后来更由于曲艺工作者的愚昧,把鼓和板也一同烧香供起来了。意思是,靠这两件东西赚钱吃饭,把它们也奉为神灵了。
解放前,北京有曲艺公会,设在北京梨园公会内(在珠市口),供有上述牌位以及鼓和板。
除了“门户”之外,还有辈份。
四户共同排辈。唱大鼓的近代辈份有:元、亨、利、贞、福。一辈可用30年,五个辈份能用150年。这都是口传下来的,再往上就无从知道了。再往下多是女演员了。女演员起“红”字的多。如著名京韵大鼓女演员林红玉等人,都不以辈份起名,也就是说,不用艺名,而用本名帖演。女大鼓演员,大都由弦师教的,稍微唱红了后,才正式拜师。
刘宝全的真名叫刘毅民。他是“清”家门的大鼓,利字辈的。至于他拜师时起的艺名叫什么,不得而知。后来,他以刘宝全一名行世。
王寿成按:这个说法存疑,还有木板大鼓的传承字辈:凤 金 宝 贵 银……如果刘宝全是艺名,按胡金堂(胡十)也说的过去,确实是“清”家门儿的。但是刘宝全的老师太多了,第一个大鼓老师叫王庆和,一般艺人都是按第一个师父的艺名排字。好像学的时间不长,15岁又拜 宋五(宋玉昆),也不长宋五就死了,刘宝全也不干大鼓了,去学唱戏,21岁之后正式拜胡金堂,应该最后按胡十的徒弟吧?
王树田:必须说明的是:这四个门户以及上述近代五个辈份,除了说相声的以外,使用于整个曲艺界。例如:唱河南坠子的乔清秀夫妇,他俩是山东济南人,都是“梅”家门的,利字辈的。唱坠子的,“梅”家门的人多。乔清秀的丈夫叫乔利元,清秀是乔家的童养媳。
搞曲艺这一行,在旧社会,为什么非拜师不行呢?这有两方面原因。一方面是因为学艺总得有师;另一方面,还有个封建圈圈。如果不拜师,既钻不进这个封建圈子,更学不到艺术。拜了师,学成了艺,出师后,到外地码头演唱时,遇上盘道的,就可以应付。下面先谈拜师,再谈盘道。
(一)拜师:除了拜一位正式师傅外,还要拜引、保、带三位师傅。“引”,就是引荐师,即介绍人。“保”,就是中保人。徒弟在学艺期间,如有走(即出而不归,中途辍学)、失(失踪),拐(骗走老师的东西)、歹(犯法)等行为,或不接行规行事,均由保人负责。“带”,就是带着徒弟学艺的人,也就是直接教给艺术的师傅。带师大都由大师兄或师叔担任。例如:想拜刘宝全为师,学唱大鼓,刘能收下,认为孺子可教,就算很不错了。他哪里有时间、精力来传授你啊!大都由师兄把你教得差不多了,刘给你指点一下,就算教了。
引、保、带,大都由“鼓、柳、采”三个行业的人来分别担任。“鼓”就是唱大鼓的。“柳”是唱小曲的,包括唱各种杂曲的。这类曲艺统称为柳子活。“采”是变戏法的。为什么一定要这三种人分别来担任这三种任务呢?这对徒弟大有好处。拜了唱大鼓的为师傅后,如果觉得自己唱大鼓不行,可以改学唱小曲;如习唱小曲也不行,可以改学变戏法。要改行,就不必另外拜师了,只要向“引”、“保”两位师傅学艺就行了。
拜师时要举行拜师仪式。徒弟先向祖师爷牌位磕头,然后再给师爷爷、师傅、引、保、带师以及同行中诸长辈一一磕头。对于同辈,由老师介绍后,只互相作揖或鞠躬,以表示尊敬和祝贺。行礼毕,老师首先把一个鼓和一块板交给徒弟,意思是说,这就算给了你吃饭的家伙。同时还告诉你师爷爷的名字和师叔、师大爷,师兄弟的名字——要把三代的名字都说给徒弟听。再次,告诉徒弟,我们是哪个“门户”的;传了门户才谈得上传授艺术。
拜师后,师傅应当对徒弟的学习负责,最低限度得给徒弟半碗饭吃。那就是说,要把起码的艺术传给徒弟。徒弟自己如能努力,就有成为名演员的可能。如果师傅对徒弟的学艺不负责任,徒弟没学到艺术,出师后到外码头去干活,引、保师发现了,就要对师傅进行质问、责备。
(二)盘道:在旧社会,搞曲艺的跑到外地码头演唱时,会经常遇着盘道的。“盘道”就是同行来盘问同行。例如:一个码头有一家唱大鼓的,见外埠来了一家唱大鼓的,这一定会影响本地这一家的生意。外埠的一唱,本地的这一家就来盘道了。
盘道在演唱的场子上进行。盘问者来到书场上,先将你的鼓锤,在鼓上一横放置,接着问:你是哪个门户的?贵全人(师傅)是谁?你的师爷爷、师叔、师大爷各是谁?师兄弟几位?都学过哪些段子?如果被盘问者一答对了,他就夸奖你是“老内”(即老行家),对你还会百般殷勤。如果答不上来,或答错了,他就说你是“海青子”,也有叫“海青腿”的(这儿的“青”是对上面的“老”而言。“青”即青杏儿的意思,青杏儿酸涩,不成熟。“海青子”就意味着走江湖的“楞头青”——无所知、外行)。他随即把你“携”了。所谓“携”了,就是将你的鼓和板携走,不准许你在这里演唱。不但如此,后来发展到连当场向观众要来的钱,也一齐拿走。
盘道完了,如果答的都对,就还有一套虚假的礼节。盘道的如果是晚辈,被盘道的是长辈,晚辈就得立即向长辈打“干儿”见礼。反之,亦然。如系同辈的,则互相拱手。
盘道是一种手段,其目的在于维持封建“门户”,垄断艺术。
大凡跑外地码头的演员,都有一定的艺术水平,而且都是学徒出身的;这样的人一般都不怕盘道。如果被盘问者,一一都答对了,是内行人了,是否就让你顺利的在这里演出呢?
这有两种情况。
一种是:外地演员的艺术水平高,生意好,本地演员的艺术水平低.生意不好,如此一来,外地演员就会夺去本地演员的生意,当然不会让外地演员顺利演出。事情发展到这种地步,旁边就有人出来说项了。解决的办法是,两家合伙做生意。所谓合伙,即由外地演员做为一股,本地演员做为一股。每天赚的钱,不论两方各有人口多少,按两股平均分账。在此,必须提及的是:本地演员虽然合在外地演员班子里了,但不干活。因本地演员的艺术水平低,且在本地天天上演,观众听腻了,只好不演,坐等分钱。这样一来,外地演员当然不愿在此久呆,直到外地演员被挤走为止。
外地演员不与本地演员合伙行不行?不行。本地演员都与当地公安部门有深切关系。本地演员怕被外地演员的演出挤垮了,就会找这些人来对外地演员进行种种刁难。如果不与本地演员合伙,很可能有被迫停演之虞。外地演员为了少受本地演员的排挤,少受当地公安机关和其他地头蛇的刁难,每到外地码头演出之前,总得先行拜会同行,进行协商,再向公安机关、地头蛇(当地的封建把头)“拜客”,以便减少演出时的阻碍。
另一种情况是,如果外地演员的艺术水平差,再加上生意不好,这样与本地演员之间的矛盾就少了;本地演员仍占上风,对外地演员就不加干扰。
在旧社会,不管你的艺术有多么高明,如果不拜师,没有江湖上这一套,无论你走到哪里去演唱,一定会有人给你“携”了。
在这个封建圈子里,有时也有个别人讲点“义气”。例如,两家都是唱大鼓的,而且又都是一个“门户”的,遇在一个码头演唱。如果一方的生意坏,甚至连生活都不能维持,而另一方的生意好,这生意好的一方,就可能给另方一点饭钱,或给点路费,帮助他到另一个地方去演唱。
三、刘宝全的生平事略
刘宝全在幼年时代,固家庭贫寒,于1879年左右,即十一二岁时,就被父亲进到天津的一家清吟班(又名乐童,即相公下处)里去了。写有押身契。他进了清吟班后,先学会了弹琵琶,继又学会了拉四胡、唱小曲。
当时天津小曲有两种:一种叫怀调,一种叫马头调。这两种.他都会唱,最拿手的是马头调。
1932年左右,天津开滦矿务局的周大文给刘录过一张马头调的唱片。录的是《白猿偷挑》,两面共有三句,由刘自己弹琵琶、自己唱,由刘文友弹三弦、连德康拉四胡伴奏。马头调的唱法,类似天津的西城板。
当刘十五六岁时,相公下处废除了,清吟班改为清吟小班,由女子代替男子演唱。刘自己赎了身,从此获得了人身自由。
刘宝全的嗓音特别好,他为了发扬自己天赋的优点,接着改学了京戏,拜须生演员孙一清为师。孙是刘景然的学生,刘晚年生活无着,由马连良养老、送终。马的甘露寺等衰派戏,都得到了刘的传授。
刘宝全拜孙一清为师后,学的王帽戏,学有《上天台》、《让成都》、《打金枝》等戏。
刘宝全与当时京剧前辈名须生演员孙菊仙是一个戏路子。孙菊仙是天津人,外号“老乡亲”,久住天津。这时他虽已进入晚年,为了不辜负广大观众对他的要求,有时仍需演出。刘宝全不敢与他唱对台戏,因而就常到外地去唱野台子。刘宝全对我说过,跑外码头,唱野台子,相当辛苦。有时甚至连饭都没得吃,只好向农民求点吃的。唱野台子的戏价非常低微,只得靠绅士老爷们给赏钱。在乡下很少以现金作赏钱的,主要靠他们赏给因办庙会戏吃酒席而剩下来的一些馒头。一次野台子戏唱下来后,有时每人能得几十斤馒头。刘说:“当时我唱野台子戏时,我家一年四季,总是吃干馍馍。”
自从他能唱京戏了.孙一清也跟着他跑外码头,唱野台子戏,孙一清共收了三个徒弟,刘宝全是其中的一个;另外两个,一个叫金继谭,女的,一个叫司马骅,男的。金继谭先在上海唱红了。司马骅是上海票友,拜师后下海,后来也在上海唱红了。这时,只有刘宝全的艺术还没露头角。刘见两位师兄弟都唱红了,于是通过老师孙一清的关系,也到上海天蟾舞台去演唱。有一次他唱《空城计》一剧时,有一句唱砸了,台下喊了倒好。刘当即把唱砸了的这一句,重唱了一遍。这一遍唱好了,但台下仍继续喊倒好。这样就唱不下去了,只好不唱了。刘向我说过,当天他因此事就气病了,从此发誓,再也不吃京戏这行饭了。
他说,他这次被哄下台,有两个原因。一个原因是,自己唱砸了一句,但更重要的,还有其他原因。当时名须生高庆奎同名净角董俊峰两人合作,在上海共记大舞台演唱。这时正当高庆奎顶红的时期,然而不幸,高忽然倒仓,上座率骤然下降,大舞台的前台老板叫乌阿才,他是黄金荣的徒弟,见自己的生意不好,就派了几十个打手,来到天蟾,专门跟老板顾竹轩捣乱,找角儿的岔子,喊角儿的倒好,想把天蟾的生意搞垮。刘宝全在京剧艺术方面的生命,就在这两个流氓的角斗中牺牲掉了。刘曾说过,事后高庆奎和董俊峰知道了,都大骂乌阿才的流氓行为。
刘在上海唱京戏栽了斤斗后,即不再唱京戏,回天津后就改学了唱大鼓。
在1915至19l6年前后,唱大鼓的大都是瞎子,没有三弦、四胡伴奏。只有唱的人,左手拿着云板,右手拿着鼓锤,唱几句,敲几下鼓,以资换气,没有表演。后来在鼎鼎大名的女大鼓演员黑姑娘和白姑娘(即《老残游记》中所说的黑妞、白妞)时期,唱大鼓的,才加上了三弦伴奏,多由瞎子弹奏。
刘宝全从小就学会了弹三弦、琵琶,拉四胡。他为了学唱大鼓,先用二弦给人伴奏,不久,他就学会了唱大鼓。会唱了,他就不给人伴奏,而自己唱大鼓了。
成名前,刘宝全对京韵大鼓进行了一系列的改革。
首先,他在音乐方面进行改革。在唱之前,他首先创作了许多“新鼓套子” ——前奏曲。继而加上了四胡伴奏,把伴奏的质量提高了。
他对伴奏的要求极严格。他唱时,对于每字每句都要求伴奏的按工尺抠着唱。这正如京剧名琴师赵济羹所说的:京剧胡琴托腔的技巧,有“包”(裹)、“随”、“衬”、“补”。一般,随的多。“随”,即唱什么工尺,拉什么工尺。有的地方需要加字的,就添上几个“衬”音,把唱腔给衬托出来。对于唱一半、甩一半的,就给他“补”起来。对于既不能随,又不能衬,更不能补的,就用“裹”。“裹”是和声,如唱123,伴奏的拉56i。“裹”不能常用;如用时,要使听的人觉得新颖,唱的人觉得舒服。“包、随、衬、补”的托腔方法,对于唱的来说,起到烘云托月的作用。刘对大鼓的伴奏,就是这样要求的。
其次,他给大鼓加上了身段。过去唱大鼓,没有身段。黑姑娘、白姑娘时代,也是直挺挺地站在那里唱,即没有表演。由于刘宝全会唱京戏,他把京剧中的“手、眼、身、法、步”等表演方法,运用到大鼓里来了,给大鼓安上了简单的身段,从而构成了表演唱,改正了站在那里傻唱的呆板形式。
京剧在谭鑫培之前,如程长庚、余三胜诸先辈,多注重唱上,忽视了做工。到了谭氏,才对京戏的“唱、做、念、打”并重了,从而构成了谭派,刘宝全对大鼓的改革,是借鉴于谭氏作法的。
再发,他在唱法上进行了深入细致的改革。他既有一条好嗓子,运用自如,就常常把几个音阶联合起来,用“模糊音”的唱法来唱。他更将高八度、低八度、宽音、窄音、真嗓、假嗓,分别揉合在一起运用,显得天衣无缝,分外好听。有时他一口气唱下来,包括几十个音阶。到了晚年,由于他对角色更有体会,钻研得更加深入,唱出来的感情也就更加深厚。他用京音唱的最多,有时也用湖广音唱,但不多。
他获得了初步成就后,常在天津北门西宝和轩茶馆演唱。到19l0年左右,他四十一二岁时,已经稍露头角,他就不唱了,转到北京去专门从事大鼓的钻研工作。
刘生长在天津,原先他说话的口音中,天津音的味儿很重。这时他唱的是“怯大鼓”,有人又叫“卫大鼓”(天津卫)。“怯”字是旧社会北京城里人对农民的讥诮语。如说某人口音怯,穿的怯,怯字的总含意是指土里土气的意思。他到了北京后,把自己的天津乡音改掉了,完全改成了京音,又融贯了些京剧的唱法,所以后来把他唱的大鼓叫做“京韵大鼓”。这就是“京韵大鼓”名称的由来。与刘同时,由唱“怯大鼓”改为“京韵大鼓”而成名的,还有白云鹏。白系河北大城人。
后两人各自成为一个流派。
刘为了深入钻研大鼓的唱法,在北京住了两三年,专门向京剧界老前辈学习。他首先向王瑶卿学习。在这一时期,他住在北京先农坛。先农坛是北京京剧演员每天早晨喊嗓子的地方。此地有个茶馆,专门为这些客人开设。刘就利用这个机会,每天早晨向京剧界诸位讨教,他在这里吸收了很多东西,最主要的是解决了他唱大鼓时的发声问题。
另外,他对大鼓的吐字方面,也进行了改革,运用了四声的唱念方法。
由于上述各方面的改革,他使大鼓在艺术上有了新的发展,后来唱大鼓的人,学他的人,越来越多,于是形成了大鼓中的刘派。
他在46岁时,已在天津唱红了。他唱红的原因,一方面是他的艺术功深,确实已经构成了自己特殊的流派,这是同行所公认的;另一方面,还由于他有一个叫庄荫堂的老朋友。庄当时任北京实事白话报的编辑。庄最喜欢听大鼓,而且还会写鼓词。刘唱的《活捉三郎》段子,就是由他写的;刘唱的《宁武关》段子,也是由他改写的。庄除了给刘编写和修改鼓词外,还为刘撰稿,在报纸上宣传刘在大鼓艺术上的成就。这方面庄帮了刘不少的忙,并通过报馆组织的竞选,使刘获得了“鼓王”的称号。
“鼓王”的选出.是先由报馆把某某大鼓演员的名字登出来,再介绍这些演员的艺术成就,然后再用一块大牌子,将参加竞选大鼓大王演员的名字都写在上面.放在演员演唱的书场门前,旁边设有票箱,由观众听完后自由投票。看哪个演员得的票数最多,哪个就得“鼓王”的称号。“鼓王”不是用一天一次时间能够选出来的,要经过很长一段时间才能选出。每天每人得的票数,由报馆统计公布,最后累积票数最多的为鼓王。
刘唱红了之后,经常在天津法租界小梨园演唱。当时小梨园的前台经理是我的姑丈孙少山。这时刘的叫座力仍如当年一样旺盛。
约在1934-1935年间,天津的流氓头子袁文会,约他到中国地界庆云书场去演唱。庆云是袁开的,刘不愿去。这下惹恼了袁文会,竟派流氓来小梨园给刘捣乱。有一次,刘唱完回家时,刚出园子门,就被流氓故意撞了一下,并威胁说,“好刘宝全!叫你认得我”。说了这话,就溜了。这种流氓腰里暗藏着小刀子,一般人是不敢惹的。这一次由青帮头子陈友发出面“调停”,由刘请客、“陪罪”了事。陈的“调停”是为了给袁“出气”。
以后袁文会经常派小流氓来小梨园故意打架。这样一来,小梨园的生意就被闹得逐渐冷淡了。
这时,刘已进入老年,他一连几次遭受流氓的欺侮。想不唱了,但为生活所迫,又不行。唱吧,一肚子的窝囊气,如何能唱好!虽然他平素对嗓子倍加保护,但毕竟由于气力较差,他的叫座力就一蹶不振了。
这时,刘常一人静坐,很少与人谈心。他经常演唱《白帝城》段子,特别动听,令人入神。他每逢唱到“朕不才,得先生幸成帝业,不料想,未纳忠言,大战猇亭。我死在旦夕,此子又年幼,孤不得不托先生带唤愚矇。想此子,自幼失娘,今又丧父,愿先生视如亲子,教训成名。你快进前来呀,速行大礼,把军师拜定。我死后,他犹如你亲父相同。”时,往往声泪俱下,歌不成声,唱得台下观众都不忍听。
刘有一子三女,这时他的家庭包袱仍相当沉重。自觉已进入老年,既受够了地痞流氓的气,更将因年迈不能演出了。此时他既有伤世之感,更有挂念孤子之情!
那么,天津的流氓如此猖狂,他为什么还一再去天津演唱呢?因为北京人真正爱好听大鼓的人不多。天津喜欢听曲艺的人较多,上座率比北京强的多;尤其因为刘是在天津生长并在天津唱成名的,桑梓之念甚重,故而愿意来家乡演唱。
他在天津受了最大的欺凌后,回到北京,就很少演唱了。后来他的生活实在没办法,1936年他应上海的流氓头子、大中华饭店的经理戴步洋的邀请,到上海大中华饭店去演唱。演唱的结果,头几天上座率还好,后来逐渐不行了。这次一个月的合同,只唱了20多天就完了。这次他拿的包银净是本票。
什么是“本票”呢?本票就是由戏院里老板开的支票,兑换地点是本戏院。其实,老板把卖的现款都拿走了。刘净拿的本票,分文现款也兑不出来,弄得每天连买菜的钱都没有。不唱,不行;唱又不叫座。想回北京,流氓不准走,如果硬要走,登时会遭受迫害。这样一来,他被气病了。
这时上海的英商百代唱片公司,见刘已进入晚年,且他此次来沪正处在困境中,如不趁此机会请他灌几张唱片,以后就很难有这种机会了。于是这次灌了全部《大西厢》段子,共灌了三张。不过公司也没有给他几个钱,只许他以后按唱片出售情况给他报酬。
但那又是空头支票。
刘此次由沪回到北京后,演出更加少了。
刘宝全卒于1942年10月8日,葬于北京颐和园,享年74岁。据此,推知他生于1869年。他的一个儿子,三个女儿,都不唱大鼓,他身后很萧条。
刘宝全为人慷慨,仗义疏财。他一生不善于理财。同行中有从天津来北京演唱的,如果生意不好,没法维持生活时,只要来找他,他无不接济。先给饭钱.再给路费,不使其流落他乡。
刘一生喜欢玩汉玉,身上常佩带玉器。有自己买的,也有朋友送的。他在天津没买房子,在北京有所小房子,屋子里摆的多是古董玉器,平素很少出大门。
四、刘宝全的艺术
刘的嗓音清脆、嘹亮,至死不衰,只是到了老年有点气力接不上罢了。他的嗓音好,一方面由于天赋,但更重要的,还是由于他一生坚持不懈地锻炼和保养。同行中都曾向他学习保养嗓子的方法。
他教过我保养嗓子的方法。
他说;他一生不吸烟,不喝酒,不吃肥肉。饭菜中以新鲜蔬菜为主,如果连日演唱起来,干脆就吃素了,从来不乱吃东西。每天有一定的睡眠时间。每晨四五点钟起床,先喊嗓,再洗脸、漱口,接着再调嗓。调噪时有三弦、四胡伴奏。他这种练功法.数十年如一日,因此他很少生病。
他说,每天喊嗓、调嗓,不会塌中。“塌中”,就是演员唱成了名后,到了中年,不坚持每天练功,而早上睡懒觉,又不经常演出,一到演时,忽然有唱不出来的感觉,或者嗓子不听使唤了。这就叫“塌中”。如果每天坚持练功,使中气不间断,唱起来,就不会塌中。
他每次上演之前,必定先在家里演唱一遍,对每字每句的发音、唱腔,重行推敲一遍,认为没有毛病时,才上场演唱。他说,“观众来听一次不容易,我要对他们负责。要把每字每句的发音、唱腔,都送到观众的耳朵里去,不辜负观众对我的期望”。
他每次上场之前,先在后台闭目养神,很少说话,演完后至后台盘膝而坐,少事休息,仍不与人说话,然后回家。他一生没忘过台词。
他为了更加珍重嗓音,40岁以后就离室了。
他擅长的整套大鼓书很多,最拿手的段子有:战长沙、白帝城、华容道、草船借箭、赵云截江、单刀会、长坂坡、徐母骂曹、关公黄忠对刀、闹江州、坐楼杀惜、活捉三郎、马鞍山、大西厢、南阳关、审头刺汤、宁武关。
以上这些段子,他都灌有唱片。晚年,他又有《双玉听琴》,叙述《红楼梦》里宝玉妙玉的事。这是个文段子。
这些段子中最难唱的有《马鞍山》和《南阳关》。两段都是“节节高”,即唱一段,长一个调门,没有好嗓子,唱不了,
他的《大西厢》最为脍炙人口,但他一生最不喜欢贴演这个段子。他向我说过,这个段子唱起来,扭扭捏捏,脂粉气浓厚,最为讨厌。
刘派大鼓适宜于演唱刚毅果敢、性情豪爽的人物,演莺莺小姐这类人物,是有点拘束。因此,大都每年封箱时,他才贴演一次。他越不常唱,观众就越想听。他每次贴此段子时,上座率一定达到饱和点。
刘不仅会唱大鼓、京戏,还长干其他技艺。北京、天津的同行中称他为“十全老人”。他从小就学会了弹琵琶、三弦,拉四胡。他还会弹筝,拉京胡、二胡。他46岁享大名后,还学会了唱梅花大鼓、八角鼓;他更能说相声、打莲花落,还会打鼓、唱牌子曲。他唱牌子曲时,当的是主角,即打鼓领唱的。他唱八角鼓很得意,自己弹弦子、自己唱。对于曲艺这一行,他除了不能编写外,可以说样样精通,关健在于他既有一条好嗓子,又肯深入钻研。他的中音、低音宽,音发出去后,有回音,同行无不钦羡!
刘派大鼓的形成,特别在身段的首创,以及吐字、发音、行腔上借鉴于京剧的地方很多。同时,京剧名演员中有的也受了刘的帮助和影响。例如:梅兰芳。梅在吐字、发音、保护嗓子方面,都同刘研究过。他们研究时,梅多把刘请到家里来,梅先唱给刘听,刘听了后再提意见。特别在“立音”(即脑后音,现叫脑共鸣)和如何保护嗓音方面,刘向梅说的多。同时,刘对梅的发音娇嫩方面,也有适当的学习和吸收。
1962年《曲艺》杂志曾登有梅兰芳所作《谈谈鼓王刘宝全的艺术创造》一文,对刘的艺术介绍颇详。
还有言菊朋和程砚秋。言菊朋最喜欢听刘唱大鼓。言对刘用真、假音的混合唱法,吸收了很多。言氏晚年的唱法,在这一方面显得更为突出。那些唱腔能融化于京剧之中,不但没有痕迹,反而显得特别新颖。程砚秋也最喜欢听刘宝全唱大鼓。程氏以演悲剧著名。程派青衣中的唱腔,以低音、悲沉、婉转而见称。程对刘的低音婉转处的行腔唱法吸收了很多。
另外,京剧名琴师杨宝忠和王少卿,也跟刘派大鼓有密切关系。
杨、王两人是表兄弟,杨是表哥。他们两人都嗜爱大鼓。喜欢京剧音乐的人,都知道杨宝忠除了拉的一手好胡琴外,还拉得一手好小提琴;殊不知,他更拉的一手好京韵大鼓的四胡。爱好梅派青衣的人,都知道王少卿除了拉的一手好二胡、京胡外,梅派青衣中还有些唱腔是王给设计的;殊不知王少卿更弹得一手好京韵大鼓的三弦。他们表兄弟两人,有一时期共同迷大鼓,常到刘家去,由刘教他们唱大鼓。有时梅兰芳请这个班子到梅家来唱.以便共同研究、欣赏,外行很难有机会听到。
必须提及:王少卿在给梅伴奏的一生中,对京剧青衣创作了很多花过门,成绩很大。这是他从大鼓的鼓套子中吸取融化而来的。还有,梅派青衣二胡伴奏中,王加添了合声,这也是借鉴于大鼓的托腔。
杨宝忠、王少卿两人的指音都非常好听。他们两人伴奏大鼓,同样的也特别动听。刘认为这两位大鼓票友的伴奏是很难得的,因而唱起来,也就特别高兴。
五、宝全堂
刘唱大鼓红了后,于1930年左右,在北平成立了宝全堂。当时北平曲艺界的演员,在艺术上只要有一定的声望,再加上自己有副“拢子”(拢子就是用竹子编的篓子,专门装曲艺演出用的道具。这是曲艺界独有的东西),就可以成立一个堂号。所谓“堂号”,既没有注册商标,也不向政府缴税,更没有固定的演员,没有组织形式,只不过由刘自任堂号主人,利用刘在艺术上的号召力,以宝全堂名义对外容易招揽生意罢了。曲艺界的堂号,略等于一个班子的组织。
刘宝全是这个堂号的主人,又是主要演员,如果大宅门里有堂会(包括一切喜庆事宜),找刘来了,刘就以宝全堂的名义与人订定口头合同,这个生意就算一言而定了。刘就用宝全堂的名义,书面通知邀请的演员。演员对于工资、吃、喝、招待,都不过问,只届期准时赴堂会演出。演完了,由堂号主人刘宝全,将每个演员应得的包银——又称底钱,派人送到家中。
演员演出一场堂会,除了应得的底钱外,还有赏钱。主人赏给某个演员的钱,归某个演员独得,与底钱无关。演员都很苦,赏钱也不是容易得来的。
堂号,除了便于接洽生意外,还有两个次要作用。一个作用是:维护艺术上的亲枝近派。如天津有人来约刘去唱,刘就会说.光我一个人去不行啊!于是就带他这一班人马一起去。这样,大家都可以赚点钱,都有饭吃。另一个作用是当时京津间的曲艺演员都愿意搭在宝全堂里干活。认为可以借此机会抬高个人的艺术声望,自认为在宝全堂干活有光彩。这也进一步提高了宝全堂的声望。
曲艺的演出形式,基本上有两种:一种是在书场、茶楼,或拉地摊子,公开卖票演唱;一种是赴堂会演唱。
当时,天津豪华的堂会,除了庆王府的以外,再就是仁记家的了。仁记就是牴羊牌毛线厂的主人宋斐卿。但这家待曲艺演员比较刻薄。
还有英秀堂的堂会。英秀是京剧须生泰斗老前辈谭鑫培的真名,鑫培是他的艺名。谭鑫培谢世后,由其第五子谭小培当家。他家的堂号叫英秀堂。
必须说明的是;英秀堂与宝全堂的作用有所不同。曲艺界的堂号,是一个艺术上的组织,用它对外营业。在旧社会里,有些人家买卖不动产,缴纳赋税,或其他贸易往来,不愿用真名实姓的,多用堂号代之。英秀堂属于此类。
谭小培生前最喜欢听刘宝全唱大鼓。刘演唱时,他买票去听,有时甚至找到刘的家里去听。故而每逢谭家办堂会时,总找宝全堂去演唱.刘一年总得去谭家演唱几次。
谭家是世代京剧演员,对曲艺界是同行看待,既不叫曲艺演员请安,也不叫磕头;给演员吃的,与客人吃的一样。给的包银,总比一般堂会的多50%。因此,曲艺界的演员.最喜欢去谭家演唱。演唱时,分外高兴,卖力气,亲如一家人。
刘生前对我说过,谭小培与他是老朋友。谭经常来刘家串门,并常邀刘去他家玩。但刘就是不愿去谭家串门,因为谭氏父子都喜欢吸烟,满屋里吞云吐雾,刘怕熏坏了嗓子。他愿意去梅兰芳家串门,因梅不吸烟,梅家屋里没有熏人的烟气。
六、刘宝全的徒弟、伴奏和他演出过的园子
同行中喊刘做老师的人很多,得过他指教的也不少,私淑门徒更多,但真正由刘收做门徒并得其亲自传授的,仅有下列四人:王贞禄、常旭久、白凤鸣、韩德泉。
外行中,天津有个盐商叫冯质彬,他是京韵大鼓票友,学刘神似,后来也下海了。他是完全买票听学来的。
刘唱大鼓,第一届给他伴奏的人,弹三弦的是韩文禄。后换了韩的徒弟白凤岩,大家都称白为弦子大王,拉四胡的是霍连仲。
后来,白凤岩不给刘伴奏了,刘就培养他的弟弟白凤鸣。凤鸣虽然是刘的学生,但在艺术上受乃兄的教益也相当深。
第二届给刘伴奏的,弹三弦的是王文川,拉四胡的是朱桂林。
第三届给刘伴奏的,弹三弦的是韩德泉(韩是刘宝全关山门的徒弟,即最末的一个徒弟),拉四胡的是连德康。这时刘已进入老年。再后,更换了一个拉四胡的,不知是谁。以后,没几年,刘就谢世了。
刘唱大鼓成名后就久住北京,但他在北京并不经常唱。唱时多在城南游艺园,或前门外茶馆里唱。
早年,他常在天津燕乐升平书场演唱,后在歌舞楼唱(歌舞楼后改为小梨园)。
他去上海演唱过几次。去上海唱,由邀角的经理临时找场子。前面已经说过,他最后一次去上海,是在大中华饭店唱的。
在此附带提及天津的燕乐升平书场。
刘唱大鼓成名后,我的姑丈孙少山就与刘在天津南市共同盖了一个书场,叫燕乐升平。燕乐升平于1920至1921年间建成,是天津的第一座正式书场,建立的目的是专门供刘演唱。由孙少山任前台经理,刘的门徒王贞禄任后台管事。
当时,燕乐升平的班子,主要有下列诸人:唱八角鼓的有德寿山。他是清廷的宗室、黄带子,博闻多才,他除了唱八角鼓著名外,还能编写鼓词、说相声。唱大鼓的有黑姑娘、白姑娘,还有金万昌。说相声的有万人迷。他的真名叫李德扬。给万人迷捧哏有马德禄、周蛤蟆。
周蛤蟆的真名叫周德山。
这些人都是我国曲艺界一代名演员。刘未唱成名之前,这个班子由黑姑娘唱大轴节目。刘唱红了,参加到这个班子里来后,就由刘唱大轴了。
当时北京唱京韵大鼓的,除了刘派大鼓以外,还有白云鹏的白派大鼓,两人同时齐名。刘派大鼓以雄强茂密见称;白派大鼓以绵密回环著名。因同受时代局限性的限制,均以演唱传统节目为主。但刘与时代脱节的现象,更为严重。
刘的观众大多是些上层人物。如庆王府、开滦煤矿公司的老板、张学良等人,他们都订有包厢座,不管去听不听,每月照常付钱。
白的票价较低,因此白派影响比较能普及一般市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