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海水染蓝的人
《一直游到海水变蓝》海报。这幅海报的设计精巧在于,你可以倒过来看。前提是你是用手机在看这幅海报。
01
当年在青岛生活的时候,我曾经用过一个ID:
被海水染蓝的人
曾经用它在天涯上写过小说。
所以,去年还是前年,看到贾樟柯的电影《一直游到海水变蓝》的名字,就在内心里开始觉得有一种牵挂。
那是一种惺惺相惜,找到同类的感觉。
02
昨天坐在电影院里的两个小时,我的眼角一直是湿润的。
开始的镜头进行得也许沉闷,贾家庄的老人讲述一个村庄的故事,令人想起刘亮程的散文集的名字《一个人的村庄》。
很多的人不知道马烽、西戎,不知道《吕梁英雄传》,不知道《我们村里的年轻人》,不知道那些苦难的岁月。
电影语言的运用,让你面对着一张又一张面孔,中国人沧桑的面孔。
让你不由得想起西塞罗那句话:
人世间的一切,都写在脸上。
03
贾樟柯原定的片名是《一个村庄的文学》,后来听到余华讲述的往事——小时候,余华见到的海是黄色的,于是他跳入海中,往深处游,想一直游到海水变蓝——于是才有了现在这个片名。
这部纪录片就像一次“回游”,是一直游到大海泛黄——不同时代的几位作家向各自的故乡游去,追溯成长经历。
从这里我们也看到贾樟柯位置的变化,他的“故乡三部曲”都是站在故乡去讲述中国的,但当他完成从地下到地上,乃至成为知名导演,进而被体制接纳后,尽管他的镜头还时常对准故乡——山西,但其实他的身体和精神已经远离了。他只能越来越依赖于符号,去构建那个远去的刻板的故乡,却没法再像《小武》《站台》那样,依靠下意识的生命经验来完成讲述。
当他已经游到海水变蓝后,他还能回到那个泛黄的源头吗?
在这部纪录片里,我看到的答案是:回不去了。
04
好像是高尔基说的,文学就是人学。
余华的故事、贾平凹的故事,梁鸿的故事,莫言的故事,以及其他的中国作家的故事,都是当代中国人的故事。
贾平凹在《带灯》这本散文集里写过“故乡”的一种定义:
夜里,看完了新闻联播和天气预报,带灯也在她的房间里读元天亮的书,书上说:你生那里其实你的一半就死在那里,所以故乡也叫血地。
“故乡也叫血地”,所以,无论身在哪里,血液里仍有故乡埋下的种子。
而当这种子发芽,当这召唤再次响起的时候,你只能停下远行的脚步,重新去拥抱你的缘起。
就像沈从文说过的,“我实在是个乡下人。”
05
贾樟柯的家乡是山西汾阳贾家庄。
贾平凹的故乡是陕西商洛。
余华的故乡是浙江海盐。
梁鸿的故乡是河南邓州
莫言的故乡是山东高密。
他们都离开了故乡,走到了北京、西安,他们的精神都走向了世界。
电影用十八个章节,通过不同的面孔,不同的讲述,组合成了1949年以后中国历史的中国往事 。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部看似破碎的纪录片,其实是超越了贾樟柯以往所有的电影故事。
一直游到海水变蓝——中国往事。
70年社会变迁中的个人与家庭故事,成为一部跨度长达70年的中国心灵史。
有人说,本以为就是一部采访影像,看完18个章节的错落编排才发觉,它或许是贾樟柯视野最广、最具野心的作品之一,通过5060乃至00后的讲述,透视整个中国的现代发展史。
从吃穿住行到婚丧嫁娶,从饥荒年代到经济腾飞,从个人/家庭记忆到集体记忆...一开始节奏迟缓深沉,口音听不太懂,到最后在北京长大的男孩已经不太会河南话,表达方式也比较现代。口述本身就是历史变迁的缩影。或许因为讲述主体都是作家,他们的表达天然带有感性和浪漫。最典型就是余华那句“一直游到海水变蓝”,很美,余韵无穷,也难怪被拿来做了片名。
劳动使他高于地面,但工具比他更高。高举着锄头,犹如高举着劳动的旗帜。——于坚 《想象中的锄地者》
在青山绿水之间,我想牵着你的手,走过这座桥,桥上是绿叶红花,桥下是流水人家,桥的那头是青丝,桥的这头是白发。——沈从文 《致张兆和情书》
我决定乡村就是现实。——韩东
写诗不要把自己生活也诗化了。——贾平凹
书上说:你生在那里其实你的一半就死在那里,所以故乡也叫血地。——贾平凹 《带灯》
死亡是凉爽的夜晚,生命是闷热的白天。——海涅《还乡曲》
回首往事或者怀念故乡,其实只是在现实里不知所措以后的故作镇静,即使有某种情感伴随着出现,也不过是装饰而已。——余华《在细雨中呼喊》
父亲一直是我的疑问。而所有疑问中最大的疑问就是他的白衬衫。
那时候,吴镇通往梁庄的老公路还丰满平整,两旁是挺拔粗大的白杨树,父亲正从吴镇往家赶,我要去镇上上学,我们就在这路上相遇了。他朝我笑着,惊喜地说,咦,长这么大啦。在遮天蔽日的绿荫下,父亲的白衬衫干净体面,柔软妥帖,闪闪发光。我被那光闪得睁不开眼。其实,我是被泪水迷糊了双眼。在我心中,父亲和别人太不一样,我既因此崇拜他,又因此充满痛苦。
父亲是怎么竭力省出一点钱来,去买这样一件颇为昂贵的不实用的奢侈品?他怎么能长年保持白衬衫一尘不染?他是一个农民,他要锄地撒种拔草翻秧,要搬砖扛泥打麦,哪一样植物的汁液都是吸附高手,一旦沾到衣服上,很难洗掉,哪一种劳作都要出汗,都会使白衬衫变黄。他的白衬衫洁净整齐。梁庄的路是泥泞的,梁庄的房屋是泥瓦房,梁庄的风黄沙漫天。他的白衬衫散发着耀眼的光。他带着这道光走过去,不知道遭受了多少嘲笑和鄙夷。
——梁鸿《父亲的白衬衫》
《在乡村》
那个傍晚,雨一直落到麦田里。
辽阔的麦田,辽阔的雨声。
麦子,植物,生长不易察觉,
大地上的生命无不如此。
田野中的三株榆树陷入沉默,
如同父亲、母亲和孩子。
雨也落进附近岑寂的村庄。
瓦片上,窗台上雨声迭响。
若屋中有人,他必记挂着麦田,
拉开15瓦的电灯,不动。
而山岗上的灰山雀缩起肩膀,
在雨中自学起有关寂寞的知识。
一列货车驶入隧道汽笛长鸣,
仿佛一只困兽在黑暗中向前摸索。
等它开进真正的黑夜,
四面是田野,没有星光,没有月光,
雨也落在它苍黑的背脊上。
——西川《在乡村》
06
从电影院里出来,我的脑海里跳出这样几行字:
讴歌劳动,讴歌大地,讴歌岁月和属于我们的时代。
我的脑海里回想起电影《我们村里的年轻人》的插曲:
然后是电影《朝阳沟》里的豫剧唱段:亲家母,你坐下,咱俩说说那知心话。
07
18岁之前,我生活在故乡,孔子孟子诞生的地方。一直没有见过海。18岁离开家乡去一个没有海的城市读大学。
然后辗转到了一个有海的城市生活。从青岛,到大连,到长江边上的城市,到珠江边上的城市。
黄海、渤海、东海、南海。黄河、长江、珠江。一直游到海水变蓝。
还能回去吗?回不去了。
甚至就像电影里梁鸿14岁的儿子,如果让你用故乡方言说话,你都会觉得困难。要在心里找一会儿母语的调子,才能拿腔拿调地说出来。
乡音已改鬓毛衰。
好像是去年,读《沈从文传》,里面写沈从文让自己的儿子代替自己回归乡,他详细地告诫儿子,在故乡的某个地方,你就不要坐车了,要从那里走回去,路上会遇到一个什么店铺,你要买上什么东西,带给故乡的人们,你要谦恭,要懂礼貌,要如何如何......
我记得好像是在某个回忆毛泽东的文章里,也出现类似的情节,毛泽东告诫代表自己回故乡的毛岸英,在离韶山冲多少里的地方下车,步行走回去,遇到乡亲要懂礼貌,要知礼,要让人家知道,是老毛家的后代回来了。
所有的路,都是回家的路。
08
“流浪人,你若抵达河岸,请告诉那里幸运的人,说我们死守承诺,长眠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