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丽克的个人古典主义之美
2020年度诺贝尔文学奖颁给了美国女诗人露易丝·格丽克(Louise Glück)。瑞典文学院的颁奖词是:“她那明白无误、朴实美丽的诗音使个体的存在具有了普遍意义。” (for her unmistakable poetic voice that with austere beauty makes individual existence universal)格丽克也成为21世纪以来第三位以诗人身份获奖的作家。她在接受采访时表示,自己没料到会获此殊荣。
“成为一名诗人”
露易丝·格丽克1943年4月22日出生于纽约一个匈牙利裔犹太人家庭,在长岛长大。17岁时她因患神经性厌食症辍学,接受过长达7年的心理分析治疗。这段经历帮助她克服了疾病并教会了她如何思考。由于病情,格丽克没有以全日制学生的身份接受高等教育,取而代之的是,她在莎拉·劳伦斯学院上了诗歌课,并且从1963—1965年,在哥伦比亚大学通识教育学院诗歌工作坊学习。在这里,她得到莱妮·亚当斯(Léonie Adams)与斯坦利·库尼兹(Stanley Kunitz)两位重量级诗人的指导,从而踏上了诗歌创作之路,迄今为止出版了十余部诗集和两本诗歌随笔集。
在英语诗歌界,格丽克是一位成名已久的诗人,被公认为美国当代最有才华的诗人之一。她的诗歌业已入选众多文学教材和各类文学选集,其中包括从中学英文教材到《诺顿美国文学选集》这样的大学文学教材,从《牛津美国诗歌选集》到《哥伦比亚美国诗歌选集》这样的知名文学选集。可以说,在某种程度上,一代美国人是读着她的诗歌长大的。
她在获得诺贝尔文学奖之前已拿遍了包含普利策诗歌奖、美国国家图书奖和华莱士·史蒂文斯奖等在内的一系列文学大奖,并被授予2003—2004年度美国国家桂冠诗人,在2015年获得国家人文奖章。关于获奖,她在接受美国学术成就学会的采访中表达了自己的态度。在她眼中,评奖人有自己的倾向、爱憎和各种考虑的因素,如评委因为嫉妒某位应该得奖的候选人而将选票投给其他人,而最让她担心的是频繁获奖,却没有新的作品问世,这让她很焦虑,对自己是否还是艺术家这一问题感到不安。为此,她一直保持着稳定的创作质量和出版量,新诗集《冬季集体食谱》(Winter Recipes from the Collective)将在2022年出版。
尽管如此,在非英语世界,尤其是汉语世界,她的读者群却依然显得略微“小众”,只有诗歌爱好者和专业研究者知道她或读过其诗作。在汉语学界,对于她的研究也不多,就论文而言,只有几篇硕博论文和期刊文章,以至于在得知她获得诺贝尔文学奖时,一些媒体使用了“冷门”这个词来形容她的获奖。诺贝尔文学奖评委会在其官网上发起了一个调查,问题是“你是否读过露易丝·格丽克的诗歌”,截至笔者发稿前,共有9378人投票,其中8252人(88%)表示没有读过,只有1126人(12%)表示读过。当然,了解一位诗人最好的方式就是阅读她的诗歌,如格丽克在一次采访中所说:“我真正想表达的东西,大部分都已写入我的诗歌之中。”
在自白中披上古典神话的外衣
古希腊学者尤斯塔修斯(Eustathius, 1115—1195/6)认为“《奥德赛》看似质朴而实多深意”,这句评论用来形容常在诗歌中化用古希腊神话故事的格丽克的诗风也颇为贴切。在极具欺骗性的简单语言背后,是对日常事物和生活经验如神话般的神秘感悟。曾有人这样形容,格丽克的诗歌入场费好像是一美元,但是一旦你进去了,你就能感受她诗歌中形式和主题的复杂性,总能让人深陷其中,考验着读者的耐心和领悟力。
格丽克经常借助自小熟读的西方古典神话或自然意象来思考个人经历和现代生活。女作家琳达·罗德里格斯(Linda Rodriguez)认为她的诗歌“既抒情又沉默,在自白中披上了古典神话的外衣”;堪萨斯州立大学艺术与科学学院教授伊丽莎白·多德(Elizabeth Dodd)称其成熟之作为“后自白个人古典主义”。一些评论家认为,虽然姐姐的早逝和她自己与厌食症的斗争给格丽克的身心和作品留下了终生的印记,但对她生活影响最大的可能是婚姻的破裂。
诗集《草场》(Meadowlands,1996)是一部对《奥德赛》的改编之作,时间跨度长达20年。诗人运用多个叙事视角,在荷马故事的外衣下叙述了其婚姻的恶化过程。她在采访中说:“希腊神话的某些故事特别能引起我的共鸣。”《草场》中的珀涅罗珀是温柔体贴的,她让儿子忒勒玛科斯在迎接奥德修斯回来时:“你必须摇动树枝/吸引他注意,/但要小心,小心,免得/掉下太多的针叶/扎伤了他英俊的脸。”(柳向阳译,下同)她回忆起奥德修斯离开前的场景:“我们在一起的这些夜晚,/我爱我们在一起的这些夜晚,这宁静的夏天的夜晚,此刻天空依然明亮……不是要把他挽留,而是要把这种宁静/印在他的记忆里。”而宁静的此刻 “夜不黑;黑的是这世界/和我再多待一会儿”。忒勒玛科斯是敏锐而尖刻的,“当我还是孩子时,看着/我父母亲的生活,你们可知道/我怎么想?我觉得/让人心碎。如今还觉得/让人心碎,而且/荒诞。而且/非常滑稽”。他知道父亲想要什么,“他想要/被人爱……如果我们数一数所有的那些女人”。塞壬是残忍的,“我想和你结婚,我想让你的妻子受折磨。/我想让她的生活像一出戏/戏里的所有角色都悲伤不已”。喀耳刻则是睿智而务实的,“我厌恶你们的世界/它让外表掩饰内心……每个女巫在心里/都是实用主义者”。她拒绝“再次与你同睡/如果不能将你拥有”。在诗集最后一首描写喀耳刻的诗中,喀耳刻来到珀涅罗珀身边,“只有声音/而没有身形……你们再见面时,请告诉她/这就是神说再见的方式:如果我一直在她的脑子里/我也就一直在你的生活中”。
接下来的一部诗集《新生》(Vita Nova,1999)则探讨了她在丈夫离开后,从困扰她多年的绝望和孤独中走出来的心路历程。诗中的角色既有迦太基女王、俄耳甫斯和欧律狄刻等神话原型,也有现代生活中的人物。在《侦探小说》(The Mystery)一诗中,诗人告诉读者,“我变成了光的精灵。/我坐在加利福尼亚一条车道上;/玫瑰是消防栓的颜色;一个婴儿/骑着一辆黄色小车远去,一边发出/像鱼儿吐泡泡一样的声音”。诗人开篇即告诉读者自己已走出黑暗,坐在阳光明媚的加州,连消防栓都呈现出美好的玫瑰色,而从前的诗人则像是那个需要依靠的婴儿,逐渐远去了。诗人为什么能走出阴霾?因为通过反复阅读侦探小说,“读尼罗·沃尔夫,第二十次,/一部侦探小说,已经变得愉悦。/我知道谁是无辜的;我已经学到几分/大师的才能,在他灵活的头脑中/时间沿两个方向运动:向后/从行动到动机,/向前到公正的决断”。通过内化这部侦探小说,诗人掌握了利用现有证据找到解决问题的能力,知道了“谁是无辜的”,因此“无畏的心,再不会颤抖:/唯一的阴影来自那狭窄的手掌”。
可以说,格丽克在离婚后,从希腊神话中的失意恋人和自己的离婚困境中汲取灵感,并通过诗歌创作最终走出被爱人抛弃的黑暗深渊,成为“光的精灵”(The creature of the light),实现了“对境遇的一种报复”。
值得一提的是,格丽克并非唯一一位在诗歌中引用神话故事的诗人,当代诗人中西尔维亚·普拉斯(Sylvia Plath,1932—1963)、安妮·塞克斯顿(Anne Sexton, 1928—1974)、杰克·吉尔伯特(Jack Gilbert, 1925—2012)、乔丽·格雷厄姆(Jorie Graham,1950— )等都写过神话题材的诗歌,杰克·吉尔伯特的《喀耳刻的打劫》(The Plundering of Circe)甚至可以和格丽克的《喀耳刻的威力》(Circe’s Power)进行互文性阅读。不过格丽克的特别之处在于将个人与神话融合,“在利用神话讲述她的故事的同时,她的苦难也变成了自己的 ‘神话’”。
格丽克在形式上的创新之处在于,她的每一部诗集都是一首完整的长诗,应该作为一个整体来阅读,评论界称之为“组诗体”诗集(book-length poetic sequence),似乎从另一层面暗合了西方的史诗传统,“试图与伟大的死者对话”。因此当译者柳向阳提出翻译她的诗歌时,她坚持一定要出版完整的汉译本,而不愿出选集。她在美国从未出过诗选,2012年面世的《诗歌1962—2012》(Poems 1962—2012)也是之前10本诗集的合集,这也是为什么她多次谈到不愿在公众面前朗读诗歌的一个重要原因,因为听众没有听到整部诗集,只是部分诗歌,这会影响读者对于她在诗中真正想表达的东西的理解。她一直求新求变,“希望不要重复自己”,有意重塑艺术风格,“每部作品都是对新手法的探索”,2014年出版的《忠贞不渝的夜晚》(Faithful and Virtuous Night)就首次将散文诗收入诗集,并与传统诗歌交替出现,共同营造出一部史诗氛围的作品。
“我生来就有一种使命”
除了写诗,格丽克还经常为年轻诗人授课,她目前是耶鲁大学兼职教授及驻校作家。如前所述,格丽克本人也是在两位著名诗人的帮助下走上诗人之路的,其第三本诗集《下降的形象》(Descending Figure,1980)中的组诗《花园》(The Garden)曾作为一个小册子出版,而这就是她献给其恩师斯坦利·库尼兹的作品。
对于诗歌教学,她在一次采访中提到了它对自己的积极影响,尽管她之前一直认为诗人不应从事诗歌教学,以免影响其诗歌创作。在她出版了第一本诗集《头生子》(Firstborn,1968)之后曾陷入过写作瓶颈,此后她一度在诗歌创作上处于消沉期,直到1971年受聘到位于佛蒙特州的戈达德学院教授诗歌创作,她的写作激情才再度迸发。做诗歌教师的经历帮助她克服了屏障,她也坦承从一些年轻诗人的身上学到了一些完全不同的诗歌写作方式。她的教学成绩也卓有成效,帮助很多学生从此走上了诗歌创作之路。就如同当年莱妮·亚当斯与斯坦利·库尼兹帮助她一样,她的学生中有曾获麦克阿瑟“天才奖”的诗人克劳迪娅·兰金(Claudia Rankine)。谈及她的诗歌教学,学生露西·西尔宝(Lucy Silbaugh)说:“她的评论总是精辟而准确;有时她的评论几乎就像一首诗一样,因为它们是如此引人注目,而且总给人一种于无声处听惊雷的感觉。”格丽克对待教学非常认真,会为学生的一句好诗而感到由衷的高兴。她的另一名学生诺亚·沃伦(Noah Warren)打趣道,如果诗集的署名也像科学研究论文一样,那么她会成为100多本书的第二作者。
她在耶鲁大学的同事尼尔·格雷(Niel Gray)教授认为:“教书是她诗歌天职的一部分。有些诗人也是评论家,或是剧作家、小说家。格丽克是一位诗人,同时也是一位教师。这两种角色相辅相成,互为补充……她所做的教学工作也反过来对她的诗歌创作形成挑战,但同时也为她的诗歌注入新的活力。”此外,她还担任耶鲁青年诗人奖的评委,多年来提携了一大批才华出众的年轻诗人,和他们一起修改诗稿,帮助他们找到属于自己的声音,对美国当代诗歌产生了深远的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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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标题:格丽克的个人古典主义之美——化用神话讲述自己的故事 营造史诗般的“组诗”
(作者单位:上海外国语大学英语学院、中国民航飞行学院外国语学院)
来源:《中国社会科学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