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所知道的黄永年先生|杜宇
杜宇按:昨日喜得黄永年先生签名本一册,赠送对象为唐长孺先生弟子、唐史研究学者张泽咸教授,是黄先生的论文《唐代两税法杂考》的抽印本,张泽咸教授朱笔校读。黄先生是中国古典文献学、版本目录学的权威级专家、我母校母系的教授,在他有生之年,曾经有幸拜访一次,并帮助朋友求的签名本儿一册,可惜当时浅识陋见,竟然没有给自己也求一本。不久黄先生作古,此事也成为10多年以来一直隐藏在内心深处的一个遗憾。今日终于有幸在网上拍的一本儿,尽管不是专著,但上款却是大家,足以弥补长久的失落感了。故而今日重新推送之前所作有关黄先生旧文一篇,以为留念。
师大历史系的传说中,黄先生这辈子最大的遗憾,就是被师大耽误了。
而耽误的原因,当然是黄先生作为历史文献学、版本目录学、碑刻学等方面的权威,却没有在师大申请下来该专业的博士点,故而黄先生学术泰斗,却没有带出来真正属于自己的博士来。
其实这种现象,在陕师大的历史上,也属于历史的无常和正常。据说80年代国家刚刚恢复博士生招生的时候,陕西师大给了历史学科一个博士点,尽管黄先生名气很大,但当时明显大不过史先生,故而博士点给史先生的历史地理专业也算正常。再后来有机会了,可黄先生的年纪却超了。如果说耽误,我们肯定不能说是史先生耽误了黄先生,只能说是陕师大的办学水平和影响力耽误了黄先生吧。
尽管黄先生没有带博士的资格,但谁都不能怀疑黄先生带博士的水平的。比如辛德勇教授,尽管是史先生的博士,但史先生由于身体及担当行政职务,却将辛老师交给了黄先生指导,并且辛德勇从黄先生那儿受益匪浅,现在尽管专业为历史地理,但长期以来一直活跃于文献学研究、版本收藏与鉴定等等领域,毋庸置疑,辛老师是既得史先生真传,又得黄先生真传的,故而,他也一直将黄先生作为自己的老师看待的。
黄先生没有嫡出的博士生,但黄先生的硕士研究生依然的名满天下,黄先生依然是版本目录学、历史文献学及唐史研究方面的权威级大师。对黄先生的认可度,不仅仅是在历史系、历史学界,更多的是在坊间,我所认识的很多古旧书收藏者,提起自己最荣耀的事,就是当年上过黄先生的函授班。
我上大学的时候,黄先生已经不再给本科生带课了,只是义务的指导历史文献学的研究生、博士生的学习工作。所以本科时代的黄先生故事,多数为传说和神话。当时的科研副院长、后来的院长、我们的历史文献学及版本目录学带课教师贾二强教授是黄先生的嫡传弟子,黄先生的公子寿成师又是我们中国古代史的带课老师(我是寿成师的课代表),另外还有给我们带碑刻学(?)的焦杰老师,都是黄先生的学生,再加上其他各位老师的潜移默化的各种消息,我们对黄先生的印象,却是格外的清晰的。
传说中的黄先生,创造着多个神话:黄永年先生童年在常州上幼稚园、小学,并无所谓家学渊源,然天资聪颖,资质过人。抗战初期,在沦陷了的常州地摊上,黄先生买了一本吕思勉先生所著《经子解题》,就是该书,引导黄永年进入学术之门。接着在武进县立初中读书时,找些古书自己看,自学文言文写作过关。高中时,有幸听吕思勉先生讲授国文、本国史,以及中国文化史、国学概论四门课,等于上了一次大学。并从吕先生处得知顾颉刚先生的《古史辨》,购读后深信三皇五帝、夏禹治水之非史实,从而学得了精密的考证方法。 接着认识了与吕先生同编《古史辨》第七册的童书业先生。抗战胜利后又认识了顾颉刚先生,成为他们的学生。至于研究唐代文史,则在放弃了抗战胜利前中央大学南京部分的学籍,重新考入复旦大学之后,读了陈寅恪先生的《唐代政治史述论稿》之后的事情了。
黄永年作为顾颉刚、吕思勉、陈寅恪、童书业等先生的学生,对诸先生满怀敬仰之情,但并不盲目崇拜权威。比如,在大学阶段所发表的文章里,他就对陈先生《狐臭与胡臭》提出了商榷,并得到陈先生的嘉许。解放后所写毕业论文,讲到唐代的河北藩镇,也否定了陈先生以昭武九姓胡为安禄山主力之说。从此黄先生以陈寅恪先生为标杆,敬重中探讨,探讨中学习,不仅学习陈先生的治学方法,更学习陈先生的学人精神。黄先生敬重童书业,但并不惟从,这一点也引起了童先生的热爱。童先生将女公子童教宁许配给了黄先生(这一点很多地方写为童教英,误!),童书业先生没有儿子,对黄先生疼爱有加,一直将黄先生当做儿子看待,可以说倾其所学。
黄永年先生学识广博,视野开阔,其深厚的文献功力,当世学界罕有其匹。他几十年潜心精研,著作等身,在历史学、中国古代文学和古文献学等诸多研究领域均有精深造诣,不仅是中国古代史尤其是北朝隋唐史及唐代文学、古典诗词小说的著名研究专家,更在版本学、目录学、碑刻学、古籍整理等领域内做出了开拓性的贡献,是古文献学学科的一代宗师。其在隋唐史研究领域,出版了《六至九世纪的中国政治史》一书,直接提出隋唐历史上接南北朝、下承五代,研究隋唐历史,必须开阔视野,关注北朝。该观点和方法直接承袭陈寅恪,也可称之为对陈先生的一种敬意吧。在版本目录学方面,黄先生功夫最深且见识卓越,据二强老师给我们讲过这样一个故事:黄先生到北京琉璃厂的古旧书店,店铺的老板都认识,看到黄先生到来,都毕恭毕敬的站在后面伺候着,黄先生看着架上的一摞书,不拿出来,仅仅从书的用纸和外观上,就能说出书的版本来。有的时候,黄先生看到架上的某一本书,随手抽出来,翻开看两眼,然后放归原位,后面跟着的老板便会立即将书抽出来,交给小伙计,等过两天该书再重新上架的时候,定价已经比前天翻了好多倍。于是,北京的朋友们都开玩笑的说:“你到旧书店,看到书后,不想要的就不要动。你不要我们还想要呢!现在倒好,你不要了,可经你一动 ,价格飙升了好几倍,还要我们买书不?”由此,也可以看出黄先生的版本鉴定水平的高超不凡。
黄先生做大事不拘小节,一心只在学术上,据辛德勇老师回忆,有一次黄先生带他们散步,经过电影院,辛老师提到某电影怎么怎么样,黄先生直接来了一句,“管他干什么?我又从来不看!”当时辛老师对黄先生不看电影感到非常的惊讶。结果过了不一会儿,经过一个公共浴池,辛老师又提出有空过来洗澡的问题,黄先生又来了一句“管他干什么?我从来不洗澡!”的话来。或许在黄先生的眼里,这些生活琐事都是在浪费生命罢了。黄先生爱猫,是有家庭传统的,之前常州老家有一只黄猫,名字叫永虎,与永年先生同字辈,据说是家里老太太给起的名字。后来黄先生家里有一只猫,名字叫若寅,据说是和寿成师的女儿同字辈,是黄先生起的。黄先生家的猫在屋里享受着无上的尊荣。据说黄先生后来年纪大了,没有办法去教学楼爬上爬下给研究生上课,就让研究生来家里,他在书房里讲。黄先生教学态度严谨,做学问重视师道尊严和师承顺序。据说,在书房里,黄先生靠桌子坐在藤椅上,博士在前面搬个小板凳坐着,而硕士只能在博士的后面站着听课,而黄先生家的猫,却是趴在黄先生旁边的椅子上眯着眼睛看着、“监督”着学生们听课。黄先生重师道,所以他的学生们也都非常的尊师崇道。贾二强老师当院长的时候,给我们上历史文献学的专业课,每一堂课都会多次提到“我的老师黄永年先生怎么怎么说”。说的多了,每次再说的时候,同学们便在下面跟着叨叨,甚至放学后同学们在一起讨论问题,引经据典的时候,也不时地会来一句:“我的老师贾二强先生的老师黄永年先生说过”之类的玩笑话来。但毕业后久了,却越来与能品味到贾老师话中对黄先生的尊重和敬仰来。
尽管黄先生在我们学生中间被传为神话,但本科生真正接触黄先生的机会并不多。作为寿成老师的课代表,在大一的时候,我交作业的时候去过老师家,但当时寿成老师已经和黄先生分开住(两人都为师大老师,单位都分了房子)。后来读研究生的时候,我的导师王晖先生在专家2号楼住着,所谓的专家2号楼,其实就是一个破旧的筒子楼而已,但在家属院没有改造前,已经是师大教工比较好的用房了。据说专家2号楼上住着的,有好几位是历史系的教授们,王老师在一楼,对面是赵世超校长,王老师上面就是黄先生,在上面四楼有李裕民、胡戟教授等等。但尽管是楼上楼下,但毕竟不是一个专业,再加上门户之见,却一直没有去拜谒过先生。直到有一天,受朋友之托,替他找黄先生签名,才算是真正的见到了黄先生,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的一次。
那是2006年的秋天,当时我读研二的第一学期,在河南大学就读历史专业的好友白雨同学来西安游玩,几天内我陪他在市内和南山上逛游,并聊起师大的诸位先生们。白雨同学专业课比我学得好,对古钱币、版本目录学都有较深刻的研究,且是铁杆的“黄(裳)迷”,比我知道太多太多的学人故事。当知道黄先生就住在我导师楼上时,提出要我帮他找黄先生签名的事情,当时年轻不懂事的我,以西安主人自居,吹嘘式的就应承了下来。
结果过了不久,白雨回到河大后,就寄回来了一本黄先生的代表作《文史探微》,我与寿成老师先约好,寿成老师很客气的说:“老爷子一直在家呢,随时可以!”然后我又先到专家2号楼一层王老师家告知情况,王老师也说:“就在楼上呢,你去吧。”到了二楼,敲门后,开门的是童教宁先生,我呼之为“童奶奶”,告知她我是咱历史文化学院的学生,已经给寿成老师沟通过来,来求黄先生给同学签名。黄先生看到我后,却很客气,让我进入书房稍等。那时已是冬季,师大已经供暖,故而室内还算暖和,黄先生穿着毛衣秋裤,精瘦的身材,走起路来已经颤巍巍的了。询问先生身体如何?先生告知哮喘的比较厉害。当我提醒先生注意保重身体,先生还道了一声谢谢。然后先生询问我要签名的对象的姓名具体写法后,在书桌上端坐,拿起笔,用羸弱而有力的手,在《文史探微》的扉页上,有力而颤抖的签下了“白雨先生指正 黄永年敬呈 年月日”等等字样。当是时,我一下子赫然有些受宠若惊了,白雨和我同龄人,作为八零后,黄先生却称我们为“先生”,且用了“敬呈”二者,当然或许更多的为先生客气客套之语,但我们也从中读出了先生的长者谦谦君子之风度。
后来,白雨同学又寄来了一本《黄永年印存》,让我有机会也帮忙题个签,但冬日日暖人懒,一直没有动身。直到07年岁初,黄先生溘然与世长辞,再找他签名,却是再也没有机会了。再到后来,多次搬家,书也早已不知所终,专家2号楼周边也已经拆除改建成了高层住宅,历史系的先生们也纷纷用攒了大半辈子的工资,购置了新房后乔迁新居。黄先生也就渐渐的离我们越来越远了。
(本套“长安史迹丛刊”全十册,由黄永年先生、辛德勇老师等人点校,堪称经典)
黄先生与启功元白先生深交,陕西师大有好几幅启功先生的题字,如陕西师范大学学术活动中心的题字据说就是黄先生讨来的。黄先生自身的书法水平也非常高,师大有一处小园子叫“牡丹园”,清真餐厅“墨香斋”(?)等就是黄先生题字。黄先生作为终南印社的成员,篆刻水平也独成一派,有《黄永年印存》传世,“陕西师大古籍整理研究所”和“陕西师大图书馆”的印章就是黄先生篆刻。
到了今年,黄先生已经去世整整10周年了,但学术界并没有忘记黄先生,黄先生的著作如《清代版本图录》、《唐史史料学》、《版本目录学》、《碑刻学》等等一版再版,去年开始,中华书局开始负责出版《黄永年文集》,已经面世的有《黄永年文史论文集》四册,西安文化名人文川书房主人崔老师也策划了“西京书话”丛书,其中有一本即为《树新义室书话》(树新义室为黄先生书斋名,树新义也为黄先生学术之追求,真心推荐这本书,从中基本可以了解黄先生之学问的)。过去出版的黄先生的专著现在都已经成了绝版,在网上被炒成原价的几倍甚至十几倍几十倍。所有这些,都是黄先生自身价值越来越得到社会认可的表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