趣谈王宝钏的前世今生
邻居王大妈最近很心烦,女儿总是回来抱怨。我在窗边择菜,听见这母女俩对话,诉苦的那个絮絮叨叨,谈论的无非是丈夫爱丢臭袜子不爱洗澡不爱做饭不爱回家在街上逛街老看漂亮姑娘经常藏私房钱。听的那个开始是极好的捧哏,只在关键处点缀两句“他怎么这样!”“那你怎么办啊?”,渐渐地便失了耐心,连那两句捧哏也少了,忽然一声棒喝:“能有多苦啊!再苦,也苦不过人家王宝钏!”
整个世界,从此安静了。
这不是我第一次在人民群众的对话中听到王宝钏女士的名字,这位忍辱负重的妇女代表,完全贯彻了“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的原则,彻底掌握了长时间荒野求生技能,为多少徘徊在离婚线上的中国女性找到了慰藉,找到了希望,找到了未来。
可是,王宝钏实际是个虚拟人物。
她的丈夫薛平贵也是个虚拟人物。
那个在真实历史上存在过的男子,其实叫薛仁贵。这位饭量极大的唐朝名将出身于穷苦农民家庭,喜欢穿着白袍在马上射箭取人,倒有些像《魔戒》中的精灵王子莱古拉斯。他经历过大败回纥、大破突厥的赫赫战功,也有过讨伐吐蕃失败被免为庶人的人生起伏。也许因为这位哥哥长得帅,武功高强,经历丰富,他的故事便在民间评书、演义小说中广为流传,这其中最出名的便是《汾河湾》。
这故事讲的是薛仁贵征东,回到他的老家探望妻子。这时距他少年从军,已有十八个年头。
他的妻子柳迎春,仍旧在窑洞中居住。江湖子弟颜色老,红粉佳人白了头,夫妻相见,感慨万千。
然而转身,薛仁贵从床下搜出了一只男鞋,从尺码和花样上来看,显然属于某个小嫩肉。男子不想她十八年来的辛酸,倒猛地恨起她的不贞,便吵着要她自杀,最后当然是大团圆——那鞋的主人是他们的孩子,男的破涕为笑,女的也宽大为怀,只是奚落丈夫:“自你去后,我就靠着这穿鞋的人儿吃饭呢!”
《汾河湾》曾是京剧大师梅兰芳的代表剧目,他在1930年访美演出此剧时,把《汾河湾》翻译成《One Shoe’s Story》(《一只鞋的故事》),大获成功,五美金的票价被票贩子们炒到了十五块,算得上是大萧条时期百老汇的天价。哭红了眼的美国大妈还跑去后台嘱咐梅兰芳:“你也太容易原谅你的丈夫了!要是我,非揍他不可!”
可是薛仁贵是什么时候变成薛平贵的呢?今天已经无可考证,也许是因为故事流传太广,不知是哪位编剧悄悄山寨,抑或害怕侵权,便把薛仁贵的名字偷改一个字,又把贫苦出身的柳迎春换成宰相门第的千金小姐王宝钏。这种改动显然出自文化水平不甚高的民间艺人之手,因为王宝钏这样的名字,实在不太像宰相的水平(王宝钏的两个姐姐则叫金钏和银钏),简直让人想起那个笑话:农妇想象中的皇后生活,一天大约是要吃好几个煎饼的。
除了改名字,编剧也附会了不少新情节,当然亦是老套的,老丈人总是嫌贫爱富的,姐夫总是觊觎小姨子的,十八年的从军生活不能闲着,总要安插个番邦的小妞。于是,整个故事就像张爱玲所说的那样:“薛平贵致力于他的事业十八年,泰然地将他的夫人搁在寒窑里像冰箱里的一尾鱼。有这么一天,他突然不放心起来,星夜赶回家去。她的一生的最美好的年光已经被贫穷与一个社会叛徒的寂寞给作践完了,然而他以为团圆的快乐足够抵偿了以前的一切。他不给她设身处地想一想——他封了她做皇后,在代战公主的领土里做皇后!在一个年轻的、当权的妾的手里讨生活!难怪她封了皇后之后十八天就死了——她没这福分。”
这出山寨剧却渐渐地比它的蓝本《汾河湾》红了,时至今日,会演《武家坡》的演员比比皆是,可《汾河湾》却渐渐式微了。有次观摩两位票友合作《汾河湾》,里面柳迎春自报家门“仁贵之寒妻”,票友一不小心嘴溜说成“平贵之寒妻”,全场哄笑,可见王宝钏的影响力之强。
我素来不爱《武家坡》这出戏的,因为薛平贵先生的自私和薄情,居然被王宝钏女士以及观众们一齐原谅了。王宝钏的性格,也并不如她的原型柳迎春那么直爽可爱,比如一听说丈夫做了皇帝,便要跪下讨封的情节,实在让人想象不到,她曾经站在高楼之上挑选夫婿,满目世家子弟王侯将相,她只是不爱,单等着那么衣衫褴褛的叫花郎前来——十八年前她便不爱功名利禄,如何十八年后,听说要做皇后娘娘了,便如此喜笑颜开,简直可厌。
直到听到一个故事。
那是在“三反”运动期间,朱家溍先生曾经被关押在拘留所,夜半被释放回家,在门外叩门,妻子赵仲巽先生不辨门外是谁,以《武家坡》戏词“既是我夫回来,必须要后退一步”问之。朱老答:“啊呀妻呀,后面无有路了。”夫人说:“嗯,是你。”夫妻团圆从戏里演到戏外,不知道为什么,在那个瞬间,我忽然觉得,薛平贵和王宝钏,确实有那么一点可爱。
(原载腾讯《大家》,原标题:《王宝钏女士的前世今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