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感】二伯的路

下午,家里的狗突然卖力地吠叫,因为它发现了一个陌生且步履蹒跚的身影,它潜意识里把这种行为当成了一种侵入。父亲是听到狗叫才走出房门的,当他发现来的是他的二哥,也就是我二伯时,感到很意外。父亲训斥了狗几句,连忙走过去想牵二伯的手,狗识相地走到一边了。作为狗,它肯定不知道,眼前这个走路看起来很奇怪的老人,才是这片领土的开辟者。

还是在四十年前,二伯相中了脚下这个地方,再用扁担、锄头等工具,一担一担地把土挑开,把地基清出来,再一砖一瓦,一树一木地盖起了四间土砖房子。所有这些活计,都是他一个人亲力亲地承担着。那时,我的大伯已经从部队转业在钢铁厂上班,而我的父亲刚去参军。

我知事的象征是理解了“一个人要想盖一栋房子,他的心应该比这房子更高”这句话的真正含义。不知这句话是从哪来看到的。我认为房子是一个男人毕生的最高事业,只有建成了属于自己房子,他才算是真正的男人。

四间房子,成为了我的家,也成就了二伯的事业。后来,二伯在茶园里(名)组建了自己的家庭,而这个老地方,他也经常会过来转转,看看这里的房屋、土地,还有庄稼,这一切都是他一手伺弄出来的,再后来,年纪大了,就只是偶尔来看看,直到这一次,在他患病后,已经隔了很久没有过来了。

这次,二伯从茶园里走下来的时候,我想他应该走得异常辛苦。这段路在他的印象中,应该从没有这么漫长过,也从没有这么难走过。曾经,不论是白天还是黑夜,不论是刮风还是下雨,只要他想来了,赤着脚,闭上眼睛,一壶烟久的时间就走到了。但这一回,他一手拄着一根棍子,一手拿着一件旧衣服,一步步地挪,挪几步,或者十几步,就找个地方歇口气,还没歇好,又重新起身往前挪,再挪相同的步数或更少的步数,再歇一会,就这样,数着步子,慢慢地挪了过来。他口口声声说是帮我父亲把衣服送下来。

二伯是在72岁时病倒的,医生诊断为脑梗,随之,半边身体的知觉减退,肢体丧失力气,行动不便,随时都有中风的风险。医生建议他在继续住院接受治疗,看能不能有所好转。但他极不配合,听说在医院闹腾得很,半夜里猛地拔下输液的针头,说死都要死在家里,一下又大呼小叫说医院起火了,起身要跑。

实在没有办法,只得出院。回家后,他便丧失了行动自由,大部分时间都是坐在一个特制的轮椅上,看家门口来来往往的人和车。行动自由对人来说是最起码的自由,尤其是对二伯这种坐不住的人而言,这种自由太宝贵了。他再也不能一下子走到这里,一下子走到那里。痛苦是不言而喻的。

我最近一次见他时,是去年回家,已经过了小雪节气,天气很冷了。他独自坐在大门口,无神的眼睛看着远去空洞的天空,像是在想什么,又像什么都没有想,只是用一个固定的动作占据着身边的时空。我远远就看见他了,走近才和他打招呼。他定睛一会才认出我来。显得有点兴奋。我问他冷不冷,他说不冷。问他为什么光穿一双单胶鞋,不穿袜子。他振振有词地告诉我说自己一个冬天都不穿袜子的,从来都不穿。我无言以对。这种固执的秉性我太熟悉了,像是嵌入我们肉体上的盾牌一样,很少有矛能够刺破的,即便我们的躯体已经不再强大。

曾经,二伯和我说过很多回,无非是想告诉我一个我们这个家族的生命规律,他说我的祖父祖母的寿都不是很大,都是六十四五的年纪走的,他估摸着自己也会在那个年纪走。当时我肯定知道那个所谓“走”的具体含义,但听他轻描淡写说出来的时候,我显得有点无动于衷。因为,自我感觉我们离那个距离还有很远的一段。

没有多少人知道从茶园里到坳背垫(名)到底有多远。乍一听大家都会觉得这是两个很奇怪的地名,世上居然有这种叫法的地方。事实上,那两地方如我听过的诸如公主坟、奶子房一样,都只是这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土地上的一隅。很小的一隅,貌似今天是昨天的样子,明天还会是今天的样子,但慢慢地,慢慢地,它一直都在演绎着一幕幕生老病死和悲欢离合。不同的是,茶园里、坳背垫的那些人事和我有关,而公主坟、奶子房的人事则和别人有关。

二伯今年已经74岁了,他能走的路只能按“步”去计算。从茶园里到坳背垫的距离,可能是他最远的也是最想用脚去丈量的距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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