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纸念人

虽然在笑，其实很伤心。

流年留不住，缘起即灭。父母处的老物件，件件都是记忆，看过无数次的钟表，听过无数回的收音机，高古不足，已然准文物。台灯还在，却已配不上灯管，那两个玻璃花瓶，时过境迁，艳俗不脱。地下室还存有一纸箱的素描稿，不忍翻检，那里面有自己未曾实现的梦想。人生充满假设，若成为画师，思维方式、行为路径、交友圈子、做派装束与今日德性，会迥然不同，或成为另一个人。

无意间进入单位报废库，看到一台旧电脑，当年戴鞋套进机房后才能见到的那种。还有辆拉达车，当年给时间给学费，终以忙碌为由予以推脱，随后千元买车本，自己也未动心，根子上不爱好。今天，那拨人均以车代步，只有自己依旧沿着墙根匆匆行走。

老来不厌读旧书，翻来覆去还是八十年代的几种，旧书里夹着青春 ，读之皆若伤我心者。蒋介石去世，王云五见其灵柩中放着《三民主义》《圣经》《唐诗》《四书》《荒漠甘泉》五本书，料反复翻阅者。藏书未必是学识所在，汗牛充栋，无书可读，博览贯通，越读越薄，人生减法自五十岁开始。封底盖着书店的名章，原为收讫印记，今天也可成为回忆的引子。十多年的时间，以逛书店为乐，买书藏书，读书聊书，应了傅斯年写给台湾某书店的一条幅：“读书最乐，鬻书亦乐；既读且鬻，乐其所乐。”曾经遍布街头的小书店，早已不知踪影，即便有，也没了流连其间的工夫。

以为道路不同，其实都在重复别人的生活。一路流浪，诗的方向，生活不在别处，当下即是全部，远方只敢想想。为生计奔波，自会放弃个人喜好，迷失心之所向。“上午打猎，下午捕鱼，傍晚从事畜牧，晚饭后从事批判”，但凡有些闲暇，或将写作之类的私好，且成不朽事业去追随。

隔浦望人家，把对岸留在对岸；遥遥不相识，把未知留给未知。人生难得是自在，回忆虽在，已不愿深究其中因果。不选择也是一种选择，没意见也是一种意见，高卧烟霞，傲然不能随俗，落魄至此。无琴酒不足以自娱，善饮止于善醉。

有竹之地人不俗，朋友说其祖父留下的一副老联，仍在旧屋墙上未动，展纸念人，人已故去二十几年。且不说字面寓意，可否作开放式解读，单就泛黄纸面，令人一阵怅然。读史早知今日事，看花犹是去年人，深入骨，浅无痕，时光逝于此，思绪便凝于此。英国牛津大学教授、中国美术史专家柯律格《长物》一书说：“文人所追寻的古意，不仅意味着年代上的古旧，更暗示德行上的高贵。”朝移代革，贼光尽消，虚名浮利怎可不祛。联曰“阅历知书味；艰难识世情”，读之沧桑，一看便知出自困坷者之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