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琐忆:外婆

 1954年春节那次回乡后,对于我来说,外婆就不再只是母亲描述中一个模糊的影子,她美丽、鲜活、生动的形象,从此深刻地印在我的脑海里。十年后的1964年我再回故乡时,外婆坟头已是墓草萋萋......
外婆家是上中农,条件似乎比祖母家还好一些。青瓦板壁的小院落,掩映在山坳里茂密的竹木丛中。门前梯田水清如镜,偶有几只鹅鸭游过,田埂上是一色的李子树,让人情不自禁地想起,每到春天不知该是怎样的李花如雪......
外公是农家子弟,他的父亲省吃俭用供他念了几年私塾,聪慧的外公凭这点学历,后来也做了私塾先生。年轻的私塾先生风流倜傥,终于娶回了乡镇上陈家漂亮能干的二姑娘。他们的自由恋爱,曾闹得满“乡”风雨。
外婆干练利索善烹饪,不是山乡一般农家妇女可比的。她做的菜,比乡下人做的精致,比城里人做的清新,四乡八里都有名气。那时外婆家人口众多。外婆生了三个子女,大姨比我的母亲大九岁,我的母亲比哑舅大六岁,其间漫长的十几年中,他们对自己能否有儿子失去信心,先后过继了两位堂兄弟的三个儿子作为继子。那时,三位舅父都已娶妻生子却还没有分家,正值年节,外婆带领几位舅母磨豆腐、洗腊肉、宰鸡鸭,人人都忙碌而快乐。我像个小尾巴跟在外婆身后,吃了许多在城里不曾尝过的新鲜东西。
山里的气温终归低,我患了感冒,涕泪交流,头痛发烧,什么也不想吃了。山乡缺医少药,——我的哑舅,并非先天聋哑,就是一两岁时患天花,被庸医耽误,虽保住了性命,却丧失了听力,慢慢就不会说话了。——父母很着急。外婆取出拇指大一块生姜搁在灶灰里煨热,一切两半,按在我额上用力往两边推,反复多次,然后贴在太阳穴上,用手巾扎住。她又从大泡菜坛里取出红红绿绿的泡辣椒、泡青菜,切成细细的丝,稍稍煎炒,加水,放入细细的手工挂面,做了一碗酸辣汤面,撒上葱花,端到我的床头。一看那红是红、绿是绿、白是白的颜色,一闻那扑鼻的清香,我就有了食欲,轻轻喝了一口汤,酸酸的、辣辣的,爽爽的,我大口小口吃完汤面,浑身就汗津津的了。外婆笑着让我躺下,给我掖好棉被,说:“睡吧,睡一觉就好了。”我的感冒确实就好了。可惜我们也该回那遥远的城市去了。我今生没能再吃一次外婆做的酸辣汤面,它永远只在我的记忆中了。
1960年那个春天,外婆家里什么吃的都没有了,三个抱养的舅父都已分家单过,觅自己的活路去了,年迈的外公外婆带着他们唯一的亲生儿子我的哑舅艰难度日。看着严重浮肿的外公和奄奄一息的哑舅,同样浮肿的外婆冒险到生产队的红苕地里偷掐红苕叶,被对面山上集体出工的社员看到,——那些出工的人,同样饥饿、浮肿,只是暂时还能行动而已——有人一喊,吓得外婆急忙奔逃,可怜她又羞又怕,小脚踉跄,一下摔倒在田埂下,抬回家已不会说话,一天多就去世了。失去外婆的照顾,不到两月,外公也去世了。几位舅父也浮肿,抬不动棺木,只得在棺木下垫上细圆木,半拖半推,从后门将棺木弄出,就近葬在菜地里。
1964年我回乡后,听祖母亲口给我讲过一件事,让我至今想起来就心痛难忍。祖母说,1960年春节刚过,一天,已经瘦得没有人形的外婆,突然拄着一根竹棍,来了。十几里山路,她是怎么走得来的啊?她想向祖母借一点粮食,说老头子不行了。再会过日子的祖母,这时也已山穷水尽,她找出留了一冬舍不得吃的一个南瓜,还坏了一小半,把剩下的煮了,两个老太太一人一碗吃完了,外婆又走了十几里山路回去了。我不敢想象,如果不是对外公、哑舅的记挂,她会不会倒毙路旁?我也不敢想象,看到外婆空手而归,外公会是怎样的失望?我的识文断字的外公啊,我的漂亮能干的外婆啊!
因为后来我们一直将哑舅接在一起,外婆家那边已没有很亲的人,时间又很紧,1987、2001年两次回乡,我都没有再去外婆家那边。到现在,快半个世纪了,外公外婆的矮小的土坟,只怕都已不在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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