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庙东轶事】牛保国的是非事 连载54

冷眼看逐鹿

热泪洒神州

秉笔问道义

破胆书黎庶

《庙东轶事》内容提要

这是一部长篇社会纪实小说,展示了二十世纪30年代——80年代初,华山脚下的历史演变,是富有秦东地域特色的长幅画卷。所叙牛门一家,遭际坎坷,人生起伏,各领风骚。
牛保国——他曾经是中共地下党员,四十年代后,却又成了国民党乡长,解放前夕还枪杀过一名地下共产党员,“文革”期间险些因此要了命,谁料到八十年代,一转身又红得发紫,成了县政协委员“牛百万”,由于无视国法,最后竟又一次锒铛入狱;更不要说在他一生中所发生的那些风流韵事——他,到底是好人还是坏人?
牛保民——牛保国的哥哥,一生勤劳俭朴,精明正义,且热心公益事业,然而世道总是与他过不去,每次运动都受冲击,最后忧郁而死——这是理该如此,还是天道不公?
牛德草——牛保民的儿子,他妈一心想按照自己意图,把他培养成个勤快、地道的农民,可谁知道他苦苦拼搏,坚决与命运抗争,用纸、笔从社会夹缝撞出一条生路,崭露头角,终于冲出农门,成为一名初见成效的文学创作者。这又到底是人闯世事,还是世事造就人?
凡此种种,怎能不叫人拊膺慨叹“世事多变,人生无常”!
欲知详情,请览全书……

社会底层之呻吟,平民疾苦之呐喊!

第二十六章  是非保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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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着文化大革命的进一步迅猛深入开展,“以阶级斗争为纲,抓革命、促生产”的政治口号,越喊越响亮起来,农村阶级斗争的阵线自然也就越划越日益清晰,人们阶级斗争的觉悟更是越来越空前加倍提高。庙东村生产大队现在家家户户的大前门边儿上,都钉了一块标明其阶级地位的小木牌子。牛德草家门口钉的那块木牌子,用浓墨十分醒目地写着“漏划地主嫌疑”几个字,牛保国家门口钉的那木牌子上,也相应分明地写着“地主兼历史反革命分子”。整天,“急贫下中农之所急,为贫下中农之所需”的歌,唱得悦耳动听,十分嘹亮。
牛保国自从因为赵锁子一案,被红卫兵揪到西岳庙,对其进行了一次毫不留情的阶级专政,坐老虎凳把腿股骨活活给坐骨折以后,侥幸得以死里逃生,捡一条命回来。他那胖老婆张妍费尽周折,求爷爷、告奶奶,把他设法弄到西安红十字会医院,治疗了好长时间。幸亏这家医院医术高超,医德高尚,只是发扬“救死扶伤”的人道主义精神,没太过多问其腿骨折原因和政治背景,就给他认认真真进行了手术治疗,加之有婆娘张妍手把手精心护理调养,牛保国腿上的伤,这才得以奇迹般地日渐好起来。虽然说伤筋动骨这一类病治愈慢,但现在他基本上已经拄着拐杖能够来回走路,生活自理看来以后是没问题的了。
牛保国自回到家,禁不住时不时就想起在西岳庙里他被实行阶级专政的那些日子,并且迟早一想起那些事来,不由得就毛骨悚然,两腿发抖,暗自庆幸好歹总算熬过了那一劫。这段时间他十分注意加强身体锻炼,坚忍不拔地与残疾作顽强不屈的斗争,下定决心要在不长的时间内尽快扔掉那根羁绊人的拐杖。
社会上这一段时间的舆论导向,似乎在不显山、不露水中暗暗有了些许变化,虽然以阶级斗争为纲的口号还是喊得震天价响,但是为了自保得以生存,不得不在“抓革命”后面紧跟着加上了一句“促生产”,再也不是原来那大言不惭的“停产闹革命”了。
这年头儿,庙东村生产大队年终分红还算分得好一点儿的,一个劳动日常年也就只分人一角九分来钱,仅能买得来一盒极普通不过的“宝成”牌纸烟。这样的客观现实不得不叫生产大队革委会乃至人民公社、县上,各级政府部门都重视起发展生产来。阶级斗争旷日持久,实质上已经是“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不可避免的有些雷声大、雨点儿小了;民以食为天,理论再讲得天花乱坠,总是意识形态的东西,生产不出物质来;阶级斗争的弦绷得再紧,革命战歌唱得再悦耳嘹亮、慷慨激昂、振奋人心,但嘴里没下去的东西,整天老觉着肚子饿,还是不行的;“勒紧裤带闹革命”,裤带勒紧能行,然而能勒多紧?总不能把腰勒断吧?更不能整日价用绳子把脖子扎住,一点儿东西都不吃吧?
于是牛保国的日子,幸运地就再没有受到过哪一支造反派太大的,乃至抉择生死的冲击,这倒使他有了一段相对安宁的日子,得以将息身体。
话说华阴县西邻的华县,文化大革命期间遵照党中央指示,在以“三结合”的方式组建政府新的领导班子,造反派们打算把一个在革命群众中声望颇高,华县初解放时由第一任县长王平藩(王文亭之子)从华阴带到华县工作,文化革命前在华县就曾一直担任组织部部长的老干部陈怀德,结合为华县县长,然而谁知道对他历史一政审,问题却给出来了,在他身上发现了一个天大的疑点——最早的档案材料上,他所写的入党介绍人,竟然是华阴那个臭名昭著的地主兼历史反革命分子牛保国。
造反派们这下子可炸窝了,再也忍无可忍:牛保国明明是个人尽皆知的国民党党员,国民党区党部书记,怎么能会是陈怀德加入中国共产党的入党介绍人呢?这事骗鬼,鬼都不信,别说是骗人了。陈怀德无疑是个混进我党,并且多年来一直隐藏很深很深的党内走资本主义道路当权派。陈怀德隐瞒自己这一罪恶历史,拒不向党组织坦白交代,且其后在历次档案材料中,入党介绍人一会儿写的是张三,一会儿又把他写成李四,一个时期与一个时期都不一样,这足以见其之反动透顶,实属十恶不赦,罪不容诛。
华县那些立志把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的造反派们,为这事可没少花力气,立即把陈怀德就给揪了出来,作为文化大革命阶级专政的重点对象,让其戴高帽子游街,对他一次又一次的“修理”、“圆圈”,把能想得出来的、能用得上的革命手段,全都给他用上了,差点儿没把他整死。整得陈怀德成天怯眼害怕的,叫天天不应,喊地地不灵,恨不能有个地缝儿钻进去,以躲避这场灭顶之灾。在这场触及人们灵魂深处的文化大革命中,他千方百计地隐瞒事实真相,极尽一切能事和牛保国摆脱干系,蒙混过关,但谁知道,越遮遮掩掩,却越把事情说得前言不搭后语,乃至破绽百出,让人难以置信。然而他越是说不清楚,造反派就越死揪住不放,逼迫他交代历史问题,以致后来把他逼得都有点儿神经错乱了,迟早审问时只是一味地顺着造反派话茬儿往下说。造反派说他的入党介绍人是谁,他就应声说是谁;只要造反派反口一说不是的,他也就立马说不是的。整得那些英勇果敢的造反派们实在哭笑不得,拿他没办法。而他,只要造反派往地方上一叫,就吓得屁滚尿流,浑身像筛糠似的直打哆嗦,不等专案组人问,即刻就会一叠声不住地说:“我有罪,我有罪!罪该万死,死了活该,不给棺材,就地掩埋。我老实交代,我说,我说……‘坦白从宽,抗拒从严,受蒙蔽无罪,反戈一击有功。’我一定争取宽大处理。您饶了我吧!我求求您,好我的八爷哩,饶了我吧……我实在说不清楚当时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啊!实在说不清楚……”
革命委员会专案组人员,由于对陈怀德的罪证一直落不实,定不了案,因而也就不敢把他往死的整。
后来,大概是中央文革领导小组又发布了个什么文件,要求地方各级革委会落实文化革命运动中清理阶级队伍时清理出来的各类人和事,给清理的对象一个明确的定论,华县革命委员会这才把陈怀德的疑案又当作了一回事,提到议事日程上来,积极而认真地展开了进一步的内查、外调工作。偏巧这时省上也有明确指示,要求“二华”调查解放前这一带地下党组织活动的具体情况。
有一天,一辆草绿色军用吉普车,突然开向孟至塬公社,继而开进了庙东村生产大队,停在了庙东村西城门口儿。绿色军用小吉普车开到穷乡僻壤的庙东村来,这在庙东村当时可是件少有的排场事,一下子就引起了很多人的关注。只见三个胳肢窝里夹着黑色公文包儿的干部模样的人,从车上跳下来,在村口一个劲儿向人打听牛保国的家在哪里,随后就径直匆匆走进了牛保国家。当时正赶上庙东村人吃中午饭,把饭碗从家端出来,到巷道里吃饭的人可不少,大家都疑惑不解地望着这些人走进牛保国家的背影儿,心里像打鼓一样,不由得一个劲儿地就胡乱猜测起来:“牛保国这货,这回又犯什么案,惹出什么乱子了?”
碰巧牛德草这会儿也从他家走了出来,看到这情景,禁不住怀里像揣个小兔子,扑通扑通的就跳个不停。他也惊慌不定地揣测起这几个不速之客,突然来找牛保国,到底为的是什么事来。反正直观感觉告诉他,这样的人,能来找牛保国,肯定不会是什么好事,能坐着小吉普车来,也不会是小事;不然,为什么会一次就来那么多人,并且还都是些从来没见过的生面孔。看起来他们一个个都气质不凡,来坐的那辆车居然也还是军用吉普车,肯定都不是一般人,说不定还是有来头的大干部呢。
牛德草对此眼里看着,心里想着,好不平静。因为,在他心里后来与牛保国总有着一种不为人知的宿怨。他恨牛保国,而且恨得要死,盼不得有谁能够替他把牛保国给活活弄死,让他得以长长出上一口恶气,但他又非常担心牛保国的事会株连到他家,因为现在血统论思想特别盛行,一人有罪,牵连九族,他父亲毕竟和牛保国是嫡亲弟兄,他是牛保国的亲侄子,两家还远没出五服呢。他家因是漏划地主嫌疑,他就已经吃够苦头了,万一牛保国的事情再株连到他自己,那么他就更倒八辈子血霉,晦气透顶了,说不定没来由又会遭什么殃。要知道现在他已经都被折腾得筋疲力尽,焦头烂额,在这人斗人、人整人的日子里,整天在人前连头都抬不起,有关年轻人的好事,连边儿都沾不上;人家早就把他打入了另册,难道还能经得起再雪上加一层霜?
“前辈的冤孽债,当今定要后辈们加倍偿还,前辈人给他的后辈什么遗产也没能留得下,却把他生前没来得及赎的那罪孽,给后辈们留了下来,把后辈一个个影响得灰溜溜的,跟龟孙子一样。要是牛保国的事再影响到自己头上,那自己没来由就又要再一次吃大亏了,这辈子真的就不仅被打入到十八层地狱,而且恐怕还果真得被再踩上一只脚,永世都别想翻得了身了。哎哟我的天哪,千万可不敢那样啊!”牛德草不由得浑身直冒冷汗,心往一块儿缩,一片狐疑,暗暗不停祈祷上苍,孤零零独自一人,战战兢兢地只好提前默默向农田基本建设工地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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牛保国一看,自己家里突然来了这么些个不知底细的不速之客,一时不知道他们是哪路神仙,寻他又究竟为的是什么事情,心里十分惶恐,惴惴不安。不过人家既然已经找上门来了,自己又有什么办法回避得过去呢?躲吧?可是你躲了初一,难道还能再躲得过十五吗?更何况跑了和尚是跑不了事(寺)的。现在全国一盘棋,四海红旗飘,你躲到哪里又能藏得住身呢?反正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人家既然来了,那就只好坦然面对呗。牛保国一咬牙,一横心,硬着头皮就豁出去了。他笑容满面地一边热情接待这些来人,一边注意细心察言观色,以便从中看出一些迹象,打算见风使舵,顺水推舟。
只见牛保国此时拄根拐杖,连忙站起身来,七分真三分假地故意装出行动不便、走路艰难的样子,招呼来人,叫他那胖婆娘张妍快给这些人倒茶,取烟,找火柴。紧接着他就拿着张妍取来的那农村人很体面的,一角九分钱一盒的“宝成”牌香烟,十分殷勤地给这些人一一往手里递。
来他家的这几个人都很客气,全说自己不会吸烟,不管是谦让还是真不会吸,反正推过来、让过去,最终没一个人接他递的那香烟,这还把个牛保国心里弄得更是发起毛来。“不抽烟那么你们喝茶,喝茶……你看你们这些人,大老远的跑这一路,到我们这儿来,也是挺辛苦。”
牛保国把他老婆张妍所倒的那茶水,又一杯杯忙着给这些人一个一个往手里送。
“你这腿是怎么了?”来人中领头儿的一个见状疑惑不解地问。
牛保国闻言淡淡苦笑一下,显出一副颇无所谓的样子说:“伟大领袖教导我们说: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是做文章,是一个阶级推翻一个阶级的暴烈行动,不会温良恭俭让的。文化大革命中受点儿冲击,洗礼,算不了什么,应该的,应该的……现在好多了,过不了多长时间就会痊愈。我这人嘛,你别看,是个贱骨头,还得要革命力量不定期地时常给冲击冲击,打磨打磨。只有时常被这样敲打着,头脑才不会生锈,倒还能清晰许多。只要阶级专政得以巩固了,个人的事再大,说到底,也都是小事。嘿,嘿嘿……”牛保国接着干笑几声。他对来人的问话,回答得很是含糊其辞,让人根本就听不出来他对自己的不幸遭遇,有什么丝毫怨气。
“牛保国,我看,大家也都是忙人,时间要紧,咱们也就不兜圈子了,实话直说吧。”来人中那个领头模样的,态度颇为认真地说,“我们几个人,今天来找你呢,是有一个很重要的情况,想向你调查、了解、核实一下,希望你能积极配合,如实作以回答。”
牛保国竖着耳朵,专心无比地听来人一字一板地说着那些掷地有声的话,心情不由得咯噔一下紧张起来,沉甸甸的,甚至连脖颈子后边都开始冒凉气了,心想:“这回不知道又是什么事情,把我粘了进去,是福是祸……”他对这些人对他所说这话的真实用意,一时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只是谨小慎微地一口一个“是”,答应着,满脸堆笑,小心翼翼地说:“那自然,那是自然。你们尽管放心,我向我们心中的红太阳他老人家保证,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知道什么就说什么。”
来人中的另一个,随即打开手中所拿的文件夹,掏出自来水笔,开始准备记录。他们按照惯例,像法庭审问犯人一样问道:“姓名?年龄?籍贯?民族?出身?文化程度……”
牛保国声音很平和地一一回答着。这一套话问完后,来人突然问他道:“解放前你是不是曾经介绍过一个名叫陈怀德的人,加入了中国共产党?”
牛保国话听到这儿,心里这才清楚今天这些人来找自己的实际用意:“他们是来外调陈怀德事情的,并不是为自己什么问题而来。”于是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心情宽松多了。他认认真真地苦苦思索了好一会儿,这才款款回答道:“是的。曾经是有过这么一回事,那是三十年代末陈怀德当小学教师,在我们村办小学教书时候的事。当时地下共产党单线联系,他是我发展,地下党委书记王尚德来接收的。王尚德同志临解放不幸牺牲,这事现在除了我,恐怕还就没有人能再说得清楚了。”
“可是,我们从你的档案记载看,解放前,你不仅是国民党党员,而且还是国民党的区党部书记、孟至塬乡乡长,据我们所知,至今你还牵扯着‘枪杀地下共产党员赵锁子’这一命案着哩。你好好想想,像你这样的人,怎么能有资格介绍他人,加入我们的中国共产党呢?这岂不是有点儿太得荒唐、离谱儿,让人不能自圆其说了?”
来人问话这么一说,一下子就勾引起牛保国对自己解放前那些历历在目往事的一幕幕回忆,几十年的风雨历程,虽说不能算长,可也不算太短,其间的人际变化、是非曲直,让他怎么能够三言两语说得清楚?更何况有些事的原委,恐怕他这一辈子直到死,说给人,人也都不会相信。世事难料,人生无常啊!牛保国平日对他自己这几十年来所走过的路,也不知道都回忆反省过多少次了,人世历程,神鬼难卜,阴差阳错,鬼使神差,一路懵懵懂懂走来,作为单个人,尽管每走一步,都是朝着自己最美好意愿竭力在往前迈进着的,勇于拼搏,不懈奋斗,但其客观结果到底怎么样呢?这恐怕谁也都难以说得来。往往事情在做过之后,才会发现自己的所作所为,原来竟然与愿望大相径庭,甚至还是背道而驰着,到头来自招其祸。要不,古人怎么会有“人在事中迷”,“糊涂难、难得糊涂”这些名言警句,流传至今呢?
多半辈子的人生教训,牛保国原本打算把自己这几十年的坎坷经历,全部深深埋藏在心底,一直带到阴曹地府,可是有谁知道,今天有人竟然来非得要他说出这段事情的就里不可,这使得他不得不又一次直面、深思自己以前所走过的那些路,同时又不能不勾起他对他以往那些滴血滴泪的惨淡历程,再次咀嚼。
处于目前这种状况,尽管他主观上是怎么也都不愿意再提起以往那档子事了,但出于对他人负责的做人良心,此时又不得不再次向来人诉说起他以往那些确确实实是自己经历过的,但是现在说出来似乎又实在让人难以置信的事来。
“事情原来是这样的……”
牛保国心沉甸甸的,开始诉说起他那段鲜为人知的往事来。大概是二十世纪三十年代末,陈怀德还是个初出茅庐的小学教师的时候,有一段时间曾经在孟至塬乡的庙东村小学校坐馆教书。由于长期在乡村作启蒙教师,整天吃督学给他向念书学生家里所摊的派饭,因此他得以经常和乡下这些耕田种地的泥腿子农民打交道,在一个锅里搅勺把子。农民们那些盆大碗小的事情,他也就都知道得一清二楚,农民们的红白喜事,他也经常去给帮忙,农民们的酸甜苦辣,他感同身受。常不常庙东村的谁家,要有个动笔杆子写写画画的事情,就都跑到学校里来找他这个先生。陈怀德为人正派善良,乐于助人,因此只要有人来寻,自己不管忙闲,也都有求必应,马上撂下手上正做着的那事儿,给来人写呀画呀的,忙活起来,直到把来人满意地打发走为止。故而陈怀德这人在庙东村教书,一直口碑很好,特受人尊重。
后来,地下党发动庄稼户人闹农运,要求减租、减息、减税,需要写一些宣传标语什么的,有人也就拿去求他。他觉着贫苦农民提出的这些要求,全都正当,合情合理,尽是些理所应当的事情,于是爽爽快快地也就都答应了,高高兴兴地给他们去写。
他白天给学生认认真真、一丝不苟地备课、教书,一到晚上就抓紧时间,抽空儿拿笔铺纸,忙忙碌碌地在油灯下奋笔疾书,给农民运动写起标语来。标语写好后,自然会有农会里的积极分子拿去,趁晚上夜深人静的时候到周围的四村八寨,“一头三底十八家”——整个孟至塬到处张贴。这以来,一下子就把孟至塬的农民运动给搞得有声有色,热火朝天,轰轰烈烈的了,整得那些土豪劣绅闻风丧胆,惶惶不可终日。
革命形势之所以能够呈现出这样的好局面,不用说谁都知道,这和陈怀德所写的那些宣传标语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陈怀德在里面起了不可低估的作用。当然,也正是由于有这段时间对农会工作的积极参与,陈怀德的思想认识水平才在不知不觉地随之相应迅速提高,潜移默化中处世观、鉴别是非的标准等,都在很快地向左急遽转弯,渐渐染上了红颜色;在行动上也越来越自觉不自觉地踊跃向当时的地下党组织靠拢。
当然因为他有文化,热情肯干,人品又很端正,共产党孟至塬地下党组织,就也开始暗地里有意识地培养起他来,向他不断灌输马克思列宁主义思想、辩证唯物主义理论。久而久之,地下党组织看着一切条件都已经基本成熟,就在一个夏天很热很热的中午,热得人都不敢下地干活,各自躲在自家屋里不出门或者到村外找一个破土窑洞乘凉,玩“媳妇跳井”、“狼吃娃”去了,巷道里没一个人的时候,派地下党的一位领导王尚德,来到牛保国家里,打发牛保国悄悄地到学校去叫陈怀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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牛保国来到小学校,陈怀德正在教室给学生上课。他轻轻敲了敲教室门,陈怀德一手拿着本儿书,一手捏着根还有多半截长的粉笔,用粘满了白刷刷粉笔末儿的手,缓缓把教室门拉开一道窄缝儿,从门缝里探头出来。一见来找自己的人是牛保国,陈怀德马上用眼睛就先警觉地朝四周十分谨慎地瞥了一下,然后这才压低声音连忙问道:“有事吗?”
“上头来人了。你把学生安顿一下,先赶紧到我家来。”牛保国简短地说完这句话后,一扭身,就又朝回走去。
“好,我马上就来。”虽然一时还捉摸不准牛保国来叫他,到底是什么事,但陈怀德还是很认真地冲牛保国后背爽快地答应了一声,立马回到教室,给学生布置了一些作业,并嘱咐班长,替他看管着学生,谁也不准走出教室,在校园院子里到处乱跑、追逐撵打后,就急匆匆向牛保国家走来。
牛保国正在前院一锨一锨往牲口圈里不紧不慢地撒土垫圈,其实他这时候垫圈只是为着掩人耳目而做做样子,其真正用意还是在为他家上房屋里来的那人望风放哨,一见陈怀德来了,立马停住手里的活儿,拄着铁锨把,对陈怀德低声说:“人在上房屋里等着呢。你先进去,我随后就来。”
陈怀德走到牛保国家上房屋门口,先轻轻咳嗽了一声,然后又很有礼貌地用手指敲敲虚掩着的房门,给里面人打个招呼,直到上房屋里那人不紧不慢地说了声:“进来。”这才推门走了进去。
进屋后,他见牛保国家上房屋里炕上盘腿坐着一个身穿深灰色长袍,留着大背头的中年男人,身旁放着顶大礼帽及一副老式墨镜。这人在他进来之前,正在一个劲儿不停地噗噜噜抽水烟。他不是别人,就是1928年渭华起义失败后,共产党留在关中一带搞地下工作的王尚德,这情况陈怀德当然是一点儿也都不知道的。当他进来时炕上坐的这人刚抽完一锅水烟,拔出水烟哨子,对准它后尾部使劲儿猛地一吹,随着强有力的噗一声,那还未完全燃尽的烟灰球儿,带着微红的火星,一下子就飞出去老远老远,落在炕沿正前面的地上。
炕上这人见他进来,并没有立即开口说话,而是悠然消闲地又装上一袋水烟,噗一声,动作娴熟地吹着右手所拿的那用梅纸卷成的细细纸筒儿,轻轻触在水烟锅上,深深地又吸了一口,吐出一股白烟,这才语气和缓而又出奇平静地说:“你来了,坐那儿吧。”不苟言笑,喜怒不行于色,脸似乎老是平板着,若有所思,让人看起来颇有城府,深不可测。
陈怀德在这人面前不敢随便贸然就坐,而只是怯生生地在离炕沿儿不远的地方,靠衣柜站立着。
一开始,两人都默默的什么话也不说,隔了好大一会儿,这人才开口问道:“你就是牛保国常说的那个陈怀德?”
“唉。”陈怀德赶忙点头应声回答。
“这段时间你工作很积极,表现蛮不错嘛,上进心强,是非观念清楚,思想进步也很快,为我们庙东村的农会工作,乃至整个孟至塬农运,出了不少的力。坐,坐。都是自己人,干吗还那么客气的?”这人一连表扬着陈怀德,屋子里的气氛这才得以渐渐和缓起来。
至此,陈怀德遂应声侧身坐在衣柜前的那条长板凳上。双方一时又陷入沉默,屋子里静极了,连两人之间彼此的呼吸声都能清清楚楚听得见。来人还是只管若无其事地在抽他那水烟,水烟袋一个劲地发出着噗噜噜、噗噜噜的声响,这响声此时显得很亮很亮,每一声似乎都重重撞击着陈怀德的心扉。这种气氛所形成的无形压力,使陈怀德简直都有点儿受不了了,好不容易才又等着来人的继续开口说话:“你在这一带是个好青年,工作热情主动,勇于吃苦耐劳,且有胆有识有文化,我们认为很有培养前途。革命队伍里呀,正需要大量像你这样的人,来充实壮大力量。”
这人话说到这儿,猛地抬起了头,两眼直盯住陈怀德审视。陈怀德这才发现,这人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就像两把利剑,而且还不停地在向外放射着两束犀利的强光,仿佛都能把自己通身给刺透看穿,看清楚身上的每一根汗毛,进而五脏六腑,看得通体无一遮拦,一清二楚。瞬息间,陈怀德就又浑身不自然起来,再也不敢和他对视了,不由得赶紧低下头,努力躲避这人的目光,而且局促得两手只管不住揉搓自己那衣服角,神情简直跟个乡下山村里没见过大世面,羞涩扭捏的小女孩儿差不多。
“据牛保国说,你曾经向他语言过,很想加入我们的组织——中国共产党,是不?”别看这问话的声音很小很小,然而却十分刚劲有力,尽管人如果不集中注意力,专心致志地听,是听不见的,但这句神秘的问话对陈怀德说来,却如同晴天一声霹雳,差点儿没把他听得给惊叫出声来。
惟恐自己是把话听错了,一心想再证实一下,或者是出于本能的警惕,于是陈怀德禁不住反问了一句:“你说什么?”
来人向前欠了欠身子,目光如炬,一字一板地说:“我是问你,是不是曾经向牛保国提出过,想加入中国共产党,帮助穷人翻身打天下,彻底粉碎旧社会,进而干一番大事业这事?”
陈怀德这下子可听真切,确信无疑了,于是惊喜得连声说:“是,是。提过,提过的。我早就都给他说过多次了,可他老是说,得等机会成熟了再说。可我现在就是不知道,这机会到什么时候才能得以成熟……”
“现在,就是现在!现如今你这机会就成熟了。”那人坦然笑着对他说。
“那……那么怎样才能找得到共产党的地下组织领导,与之接上头儿、取得直接联系呢?”陈怀德忧心忡忡地问。
“这不难,这事一点儿都不难。其实嘛,在此之前,你早就经常和共产党人在一起共事了。共产党的地下组织,要说,远在天边,这近嘛,如今可就在你眼前。”
“什么?你,莫非就是……”陈怀德说着坐不住了,禁不住“噌”一下子站了起来。
“唉,对着的。我就是中国共产党‘二华’地下党的负责人。”这人话说到此,开诚布公地笑着轻轻点了点头。
陈怀德万万没能想得到,今儿个坐在他面前的这人,竟然会是“二华”一带共产党大名鼎鼎的地下组织领头儿人。“这可太好了,这下子可太好了……你不知道,我这一向连做梦都在四处寻找咱们党的人呢,好不容易这才见到您了。”
陈怀德猛地扑了上去,一下子忘其所以地紧紧抓住王尚德双手,使劲攥着,只是摇个不停:“这下子找到了,我可总算是找到了……”禁不住激动得两眼泪流满面,两人之间刚才感情上的那种隔膜、生疏,一下子全都烟消云散,骤然变得如同亲兄弟一般。
王尚德放下手中的水烟袋,顺势从炕上跳了下来,语重心长地说:“陈怀德同志,我们早就认定你在各方面,素质都是很不错的,一直派人暗中着力培养、考验你。鉴于这一段时间,你配合党所组织、开展的‘农运’,做了不少革命工作,且表现得很出色,二华地下党组织最近经过会议研究,决定批准你的入党申请,今天派我前来,就是专门接收你加入中国共产党的。现在,你就准备宣誓吧。”
这时候,牛保国把在门口望风的事,交给了他媳妇张妍,一切安顿停当后,从前院也走到上房屋里来了。
王尚德从怀里掏出一面三尺多长,且镶有“镰刀、斧头”图案的红旗,叫牛保国用针把它别在对面墙上,转身对陈怀德说:“陈怀德同志,宣誓,现在咱们开始吧!”
陈怀德闻声赶紧整了整衣着,郑重其事地面对党旗,和牛保国并排站在一起,学着牛保国的样儿,把右手拳头紧握着高高举起,跟着王尚德就宣起誓来。王尚德在前边带头说一句,陈怀德和牛保国,照着王尚德所说的那词儿,随后也就说一句:“我志愿加入中国共产党,同意党的章程,执行党的决议,遵守党的纪律,保守党的秘密,立志为共产主义事业奋斗终生;永不叛党!”
简单的宣誓程序刚一进行完毕,王尚德就上前紧紧握住陈怀德手,热情无比地说:“怀德同志,我们欢迎你光荣地加入到革命队伍里来,今后咱们就是同一战壕里,生死与共的革命战友了。”他一边收拾着自己的东西,一边继续对陈怀德说,“你这就先回学校,给学生继续上课去吧,以后有什么具体革命任务,我们会派人通知你的。”……
牛保国说:“那时候,革命形势相当险恶,白色恐怖十分严重,经常有人因叛徒出卖而被逮捕、遭杀害,致使革命力量蒙受惨重损失。为了确保革命同志的生命安全和党组织得以顺利进行工作,避免不必要的意外事情发生,地下党组织实行的都是单线联系。我是陈怀德的上线,他的下线是谁,我不知道;我的上线是谁,他当然也不知道。我俩在一起交往、工作了有半年多时间,后来组织上调我到陕北党中央去学习培训,谁知道我母亲那时候突然给生病了,我不得已去迟几天,结果等我到三河口联络站的时候,去陕北的同志早已聚齐一块儿,等不着我,离开那里走了,联络站也已被国民党人查封。这以后,我就和党组织失去了联系,加之另外种种原因,陈怀德也就再没有来庙东村教书,当然我就再也没能见到过他。唉,尘世上这事情,好一些是让人一言难尽的,也有好一些是一时半会儿谁都难以说得清楚的,更不要说还有不少是现在即使给人说了出来,也是很难让人相信的。你们今天远远的来问这事了,我才不得不给你们把那些隐情,一五一十地如实再说一遍,可如今说这些,到底还有几个人能相信呢?要我说,陈怀德这人,解放前确确实实是经我介绍,加入中国共产党的,至于他和我联络中断以后,有没有过其他什么过节儿,那我就实在说不清了。我知道的就只有这些,我为我今天所说的话,负全责。”
202
“那好吧。你看看我们记的这谈话笔录,如果与你所谈的内容没有什么出入,那就请在上面签个字儿吧。”
牛保国接过谈话笔录,很快地看了一遍,说了句:“就这样,没什么出入。”随即接过来人递给他的那笔,在后面写上“情况属实”几个字,同时签上了自己的名字。
世上这事情,没有不透风的墙。尽管来庙东村外调的那些人与牛保国谈话时,庙东村里的人,大都下地干活儿去了,没人在场,但与牛保国家只有一墙之隔的牛德草家,牛德草媳妇李腊梅,却因怀里的孩子太小,那时候又在家正睡午觉,而没能下地去。她在自家屋里,把隔壁这些人的谈话内容给悄悄听了个一清二楚,等她丈夫牛德草从地里下工回来,晚上一关上房门,立马就很奇怪地把这事告诉给了他:“德草,你知道不?今天村里来的那几个找隔壁咱二大的人,他们到底是干啥来的?”
牛德草茫无头绪地说:“那些人是干什么来的,找牛保国那货有啥事,我咋能知道?不过,凭我个人直觉猜测,能来找牛保国那号货,肯定为的不会是什么好事!”
“你看看,你看看。这你就猜错了不是?”李腊梅在牛德草跟前有些得意地卖弄说,“我说你这人呀,一天就光只知道把人往坏处想。我告诉你,不要以为你什么事情都比我知道得多,比我能成。喂!你说,世上这事情离奇不离奇?今天那几个人来调查的主要不是保国二大他自己什么事,而听说是调查解放前他是不是曾经介绍过一个什么叫陈怀德的人,加入了中国共产党。”
“去去去,你保准是东西耳朵南北听,人家叫狗你应声儿。那熊货解放前明明是个反动透顶了的国民党党员、敌乡长、历史反革命分子,有什么资格能介绍别人加入共产党?你是眼睛睁得圆圆的做白日梦,说胡话吧?再说了,谁又不是把眼睛瞎实了,装裤裆里去了,能要他那号人品的人,介绍自己加入共产党呢?那岂不是倒共产党牌子吗?简直开国际玩笑。你说他解放前与共产党为敌,枪杀过多少地下党员,这我多少倒还能有点儿相信;可你说他解放前是共产党员,还介绍过其他什么人加入了党组织,那就是打死,我也不敢信。我们无比英明、伟大、光荣、正确的中国共产党,里面哪能有像他这样的烂脏、浑蛋货?”牛德草一时有些冲动起来,止不住一个劲儿忿忿不平地说。
李腊梅本来饶有兴致,热热火火的和丈夫牛德草在一块儿话家常、谝闲传,没想得到兴冲冲地却碰了一鼻子灰,被丈夫牛德草给了个对不起,觉着有点儿晦气,实在没面子,于是撅着个嘴,嘟嘟囔囔抱怨说:“人家好心好意跟你说句闲话儿,谁知道这热脸还给贴到你那冷屁股上了。把你那熊样儿看看!这事信不信由你,不过我可得提醒提醒你:世上这啥事不可能有呢?无奇不有。只有想不来的,就没有不会有的,也并不因为你我信与不信而有或者没有。今天你是在哪里吃错药了,一回来就在我跟前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地撒气?既然见不得我,咱俩就趁早离得远远儿的,永远谁都别理谁。”
李腊梅一顿连珠炮,给牛德草了个没客气,说完后没好气地一扭身子,给牛德草了个脊背,不再理德草,怏怏不乐地自个儿睡她的觉去了。
李腊梅怀里抱着个孩子,躺在一边,很快就打起细微轻柔而均匀的鼾声,进入了香甜的梦乡,可是她睡前所说的那一席话,却搅和得牛德草翻来覆去,怎么也都睡不着觉:“牛保国解放前居然还有可能是个地下共产党员?那么,这么多年来,咋就没见有一个人知道而且提说过呢?谁都知道,他解放前明明是国民党区党部书记、孟至塬乡乡长,其间不知道还干过多少伤天害理的事,这怎么突然间说变就变,又给成老革命了呢?地下共产党员能会清清白白地把地下党自己的同志赵锁子给枪杀了吗?这事也太得不靠谱儿,让人不可思议了。再说了,他曾经加入过共产党这事,怎么这些年来,连他本人也都只字没提过呢?前些日子,造反派们不是还一直在纠缠他枪杀地下党员赵锁子的那桩人命官司吗?如今咋一下子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儿,把案给翻得干干净净的……再说,君子看素行呢,这事就是退一万步想,凭他那人品,历来的为作,共产党人家能要他吗?难道党组织就这么好糊弄?”
牛德草心里矛盾极了,怎么也想不通媳妇李腊梅刚才给他说的那番话:“共产党,那可是世界上目前唯一伟大、光荣、英明、正确的政党,眼睛雪亮的太着哩;那里面的党员,一个儿赛一个儿,个个尽都是特殊材料构成的无产阶级先进分子,十全十美,无可挑剔呀!有多少在各方面表现都很优秀的人,朝思暮想地一再请求加入中国共产党,高攀还都高攀不上呢,牛保国算个什么货?就他那熊样儿,有什么资格能加入得到这个神圣组织的行列里去?他如果真的老早就是一名地下共产党员了的话,那为什么每次运动来了还都要受冲击、挨批判,在主席台桌子前面站,丢人现眼呢?难道国家和党组织能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不认识一家人了?即便是一时谁给弄错了,那他怎么也都不去申辩,把事情一五一十说清楚呢?不可能,这事万万不可能。世上这同名同姓的人多了,张冠李戴的事也往往不是不会有的。即使有个叫牛保国的人是共产党员,那恐怕也是其它哪个地方的另一个牛保国,绝对不会是自家隔壁的这个衣冠禽兽。或许李腊梅是借此寻开心,和自己开玩笑,逗自己玩儿吧?这也未可而知……”然而他侧过身子看了一眼睡在自己身旁的妻子李腊梅,想想刚才她醒着的时候那副认真模样,心里就又嘀咕起来,“这怎么会呢?”
牛德草就为这事,这天晚上一整夜都没能合上眼,一直熬到第二天天麻麻亮,这才带着这百思不解的疑团,迷迷糊糊地进入梦乡。
家有千金私,邻家是杆秤。来牛保国家外调的那几个人一走,尽管牛保国他家的人谁也没有对外人言语什么,但牛保国解放前还曾经是个地下共产党员这事,一下子就不胫而走,立马儿被村里人给传得沸沸扬扬,家喻户晓。街头巷尾,时不时都能听到有人对这事好奇而不解地议论:“世上这人呀,你说让人该怎么说呢?复杂得很,谁弄得清谁的底细?你说,这谁还能意料得到天天都在主席台桌子前面站,挨批斗的阶级敌人,地主兼历史反革命分子牛保国,这人如今居然一下子还给成老地下党员了。这清理阶级队伍的工作,还真没白进行,一下子就给清理出多少‘今古奇观’来?”
“党支书杜木林他们那一伙儿人,平时总在人前夸耀自己革命资格老,革命历程长,是老革命,这下子我看,谁敢跟人家牛保国比?都快成孙子辈了。这回可看革委会主任王黑这熊挨球的货咋弄呀。”
让人一时简直糊涂了盗跖颜渊,但私下里议论归议论,上级革委会没有红头文件下发,那是不准事的,所以一时间还没有谁真正把牛保国能当作老党员看,每次开批判会的时候,那些造反派们还是照样儿让他和其他黑九类人一样,在主席台桌子前面站,只是在斗争的对象上,不知不觉地矛头不再对准他了,态度上对他也比以前稍稍温和了一些,相对人性化了点儿,没有再继续把他当作文化大革命的重点目标,进行专政而已。他们有备无患,心里想着得多少给自己留点儿退路。
唯独与之不大搭调的,要说还是牛保国家前院的那个老贫农牛百善了,他由于太得疾恶如仇,因而信息就相对闭塞了许多,故此依然我行我素,照样儿在不知趣地对牛保国气势汹汹、横眉瞪眼、骂骂咧咧,在人前理直气壮地说着:“我毛爷爷给我分了房子。我如今在我毛爷爷给我分的房子里住着,爱干什么就干什么呢,耍球(屌)都由我着哩,他谁没人管得着!”
他方便没厕所,所以大天白日,也不管他家院子里有人没人,解开裤带,掏出他那东西,常不常就在当院里随地小便。牛保国一家祖孙三代,五六口人挤在一起,住在上院的间半上房和两间厦子房里,这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出来进去,可都得从前院儿经过。二十多年来,牛保国他老婆张妍没办法也就只好将就着这样过,可他那年轻的儿媳妇郝芙蓉和豆蔻年华、初通人事的小孙女娇娇,一碰到这场合就觉着实在没法儿忍受得了。更气人的是牛百善这货办一些不雅观的事儿,又不注意避人,让人往往碰在当面,实实难堪。对此牛保国经常气得不行,然而又是蒸馍掉到灰里边了——吹不得的打不得,尽管早已忍无可忍,但又确实无可奈何,只有忍气吞声,打掉门牙往肚子里吞。谁叫自己是地主兼历史反革命分子、阶级专政的对象呢?而人家可是响当当、硬邦邦的老贫农,阶级革命的依靠力量哟!谁本事再大,鸡蛋碰碌碡,能碰得过国家这个有军队、有法院、有监狱的强大暴力机关?世事到如今这一地步了,单个人又能奈之若何?天道如此,实在非人力所能为呀!
不过,说不来是什么原因,总而言之牛保国的处境还是在一天比一天不知不觉地好转着,是人都能明显地看得出来,村子里有很多事情,对牛保国来说都比以前宽松多了,再也不是那么铁板一块。这迹象最突出地表现在钉于他家前大门边儿上的那块写着“地主兼历史反革命分子”的木牌牌儿上。
木牌牌儿左边钉着的那颗钉子不知什么时候因日久松动,没人理睬而给掉了,仅剩右边一个角儿斜挂在那里,木牌牌儿倾斜着,几乎都要颠倒了,摇摇欲坠。庙东村生产大队革委会的干部们,天天都到大队部里来办公,从它跟前经过,来来去去,也不知道是他们没长眼睛,看不见呢,还是整天忙于干革命、抓大事,没空儿顾得上去管这些鸡毛蒜皮的琐屑事情,反正从来就都没人留意得到它的岌岌可危,麻烦一下自己那可贵的举手之劳,把它去重新给整治端正。这些平日不为人所在意的细枝末节,蛛丝马迹,似乎已经在向一些细心观察的明眼人预示:牛保国这人现在还再是不是“地主兼历史反革命分子”,这个问题已经都一时很难说得清楚了;在“以阶级斗争为纲”的现今,这问题是不是也已经都不再十分重要了?于是,人们潜意识里,就总有着一种模模糊糊的错觉:阶级队伍怎么越清理还给阵线越发的混淆不清了?
然而细心的人还是能够见微知著,从这些混淆不清、错综复杂的万象中,看出一些天理玄机来的,他们隐隐约约已经多少能预感到一点儿社会是不是即将乱中有治了。乱,只能是乱了敌人;乱,却锻炼了人民。乱久必治,天下大乱势必会引起天下大治,社会在不久的将来,可能要有一点儿什么大的变化了,山雨欲来风满楼嘛。这么多年来,以“斗争”为纲的暴风骤雨刮来刮去,刮到如今,旷日持久,似乎也已经确实有点儿底气不足,几乎成了强弩之末,势不能穿鲁缟者也,是到该有个收场的时候了。

作者简介:杨化民  名民周,号垂钓老人,1947年生,中文本科学历,1980年前在县文化馆从事文学创作,此后任教高中语文,2007年退休,归于垂钓菴颐养天年。华阴市政协第八届特聘文史委员,渭南市作协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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