词学‖蕙风词话卷二
况周颐（1859～1926），晚清官员、词人。原名况周仪，因避宣统帝溥仪讳，改名况周颐。字夔笙，一字揆孙，别号玉梅词人、玉梅词隐，晚号蕙风词隐，人称况古，况古人，室名兰云梦楼，西庐等。广西临桂（今桂林）人，原籍湖南宝庆。他一生致力于词，凡五十年，尤精于词论。与王鹏运、朱孝臧、郑文焯合称“清末四大家”。著有《蕙风词》《蕙风词话》。
【1】
词有穆之一境，静而兼厚、重、大也。淡而穆不易，浓而穆更难。知此，可以读花间集。
【2】
花间至不易学。其蔽也，袭其貌似，其中空空如也。所谓麒麟楦也。或取前人句中意境而纡折变化之，而雕琢、句勒等弊出焉。以尖为新，以纤为艳，词之风格日靡，真意尽漓，反不如国初名家本色语，或犹近于沈著、浓厚也。庸讵知花间高绝，即或词学甚深，颇能窥两宋堂奥，对于花间，犹为望尘却步耶。
【3】
唐贤为词，往往丽而不流，与其诗不甚相远。刘梦得忆江南云：“春去也，多谢洛城人。弱柳从风疑举袂，丛兰浥露似沾巾。独坐亦含颦。”流丽之笔，下开北宋子野、少游一派。唯其出自唐音，故能流而不靡。所谓“风流高格调”，其在斯乎。前调云：“犹有桃花流水上，无辞竹叶醉尊前。”抛球乐云：“春早见花枝，朝朝恨发迟。及看花落后，却忆未开时。”亦皆流丽之句。
【4】
段柯古词仅见閒中好，寥寥十许字，殊未餍人意。海山记中隋炀帝望江南八阕，或云柯古所托，亦无碻据（qiāo jù 真实可靠的证据。）。余喜其折杨柳诗：“公子骅骝往何处？绿阴堪系紫游缰。”此等意境，入词绝佳。晚唐人诗集中往往而有。盖词学寖昌（[jìn chāng 逐渐昌盛。），其机郁勃，弗可遏矣。
【5】
李德润临江仙云：“强整娇姿临宝镜，小池一朵芙蓉。”是人是花，一而二，二而一。句中绝无曲折，却极形容之妙。昔人名作、此等佳处，读者每易忽之。
【6】
花间集欧阳炯浣溪沙云：“兰麝细香闻喘息。绮罗纤楼见肌肤。此时还恨薄情无？”自有艳词以来，殆莫艳于此矣。半塘僧惊曰：“奚翅艳而已？直是大且重。”苟无花间词笔，孰敢为斯语者？
【7】
徐鼎臣梦游诗：“绣幌银屏杳霭闲。若非魂梦到应难。”置之词中，是绝好意境。又云：“蘸甲递觞纤似玉，含词忍笑腻于檀。”则直是花间丽句。当时风会所趋，不期然而自致此耳。
【8】
词境以深静为至。韩持国胡捣练令过拍云：“燕子渐归春悄。帘幕垂清晓。”境至静矣，而此中有人，如隔蓬山。思之思之，遂由浅而见深。盖写景与言情，非二事也。善言情者，但写景而情在其中。此等境界，唯北宋人词往往有之。持国此二句，尤妙在一“渐”字。
【9】
晏叔原词自序曰：“始时沈十二廉叔、陈十君龙（或作“宠”）家有莲、鸿、蘋、云，清讴娱客。”廉叔、君龙殆亦风雅之士。竟无篇阕流传，并其名亦不可考。宋兴百年已还，凡著名之词人，十九宋史有传。或附见父若兄传。大都黄阁巨公，乌衣华胄。即名位稍逊者，亦不获二三焉。当时词称极盛。乃至青楼之妙姬，秋坟之灵鬼，亦有名章俊语，载之曩籍，流为美谈。万不至章甫缝掖之士，尺板斗食者流，独无含咀宫商、规橅秦柳者。矧天子右文，群公操雅，提倡甚非无人，而卒无补于湮没不彰，何耶？国初顾梁汾有言：“燠（yù 热）凉之态，浸淫而入于风雅。”良可浩叹。即北宋词人以观，盖此风由来旧矣。即如叔原，其才庶几跨竈（zào），其名殆犹恃父以传。夫传不传亦何足轻重之有。唯是自古迄今，不知埋没几许好词。而其传者，或反不如不传者之可传。是则重可惜耳！
【10】
小山词阮郎归云：“天边金掌露成霜，云随雁字长。绿杯红袖趁重阳。人情似故乡。 兰佩紫，菊簪黄。殷勤理旧狂。欲将沉醉换悲凉。清歌莫断肠。”“绿杯”二句，意已厚矣。“殷勤理旧狂”五字三层意。“狂”者，所谓一肚皮不合时宜，发见于外者也。狂已旧矣，而理之，而殷勤理之，其狂若有甚不得已者。“欲将沉醉换悲凉”是上句注脚。“清歌莫断肠”仍含不尽之意。此词沈著厚重，得此结句，便觉竟体空灵。小晏神仙中人，重以名父之贻，贤师友相与沆瀣，其独造处，岂凡夫肉眼所能见及。“梦魂惯得无拘管。又逐杨花过谢桥。”以是为至，乌足与论小山词耶？
【11】
东坡词青玉案用贺方回韵送伯固归吴中歇拍云：“作个归期天已许。春衫犹是，小蛮针针线，曾滋西湖雨。”上三句未为甚艳。“曾滋西湖雨”是清语，非艳语。与上三句相连属，遂成奇艳、绝艳，令人爱不忍释。坡公天仙化人，此等词犹为非其至者，后学已未易模仿其万一。
【12】
有宋熙丰间，词学称极盛。苏长公提倡风雅，为一代山斗。黄山谷、秦少游、晁无咎皆长公之客也。山谷、无咎皆工倚声，体格与长公为近。唯少游自辟蹊径。卓然名家。盖其天分高，故能抽秘骋妍于寻常擩（rǔ 染）染之外。而其所以契合长公者独深。张文潜赠李德载诗有云：“秦文倩丽舒桃李。”彼所谓文，固指一切文字而言。若以其词论，直是初日芙蓉，晓风杨柳，倩丽之桃李，容犹当之有愧色焉。王晦叔碧鸡漫志云：“黄、晁二家词，皆学坡公，得其七八。而与少游独称其俊逸精妙，与张子野并论，不言其学坡公，可谓知少游者矣。”
【13】
李方叔虞美人过拍云：“好风如扇雨如帘。时见岸花汀草、涨痕添。”春夏之交，近水楼台，确有此景。“好风”句绝新，似乎未经人道。歇拍云：“碧芜千里思悠悠。唯有霎时凉梦、到南州。”尤极淡远清疏之致。
【14】
东山词：“归卧文园犹带酒。柳花飞度画堂阴。只凭双燕语春心。”“柳花”句融景入情，丰神独绝。近来纤佻一派，误认轻灵，此等处何曾梦见。
【15】
竹友词留董之南过七夕蝶恋花后段云：“君似庾郎愁几许？万斛愁生，更作征人去。留定征鞍君且住。人间岂有无愁处。”循环无端，含意无尽，小谢可谓善言愁。
【16】
元人制曲，几与每句皆有衬字。取其能达句中之意，而付之歌喉，又抑扬顿挫，悦人听闻。所谓迟其声以媚之也。两宋人词间亦有衬字者。王晋卿云：“烛影摇红向夜阑，乍酒醒、心情懒。”“向”字、“乍”字是衬字。据词谱：烛影摇红第二句七字，应仄平仄仄平平仄。周美成云：“黛眉巧画宫妆浅”，不用衬字，与换头第二句同。
【17】
元人沈伯时作乐府指迷，于清真词推许甚至。唯以“天便教人，霎时厮见何妨”，“梦魂凝想鸳侣”等句为不可学，则非真能知词者也。清真又有句云：“多少暗愁密意，唯有天知。”“最苦梦魂，今宵不到伊行。”“拌今生、对花对酒，为伊泪落。”此等语愈朴愈厚，愈厚愈雅，至真之情，由性灵肺腑中流出，不妨说尽而愈无尽。南宋人词如姜白石云：“酒醒波远，正凝想、明珰素袜。”庶几近似。然已微嫌刷色。诚如清真等句，唯有学之不能到耳。如曰不可学也，讵必颦眉搔首，作态几许，然后出之，乃为可学耶？明已来词纤艳少骨，致斯道为之不尊，未始非伯时之言阶之厉矣。窃尝以刻印比之：自六代作者以萦纡拗折为工，而两汉方正平直之风荡然无存者。救敞起衰，欲求一丁敬身、黄大易而未易遽得。乃至倚声小道，即亦将成绝学，良可慨夫！
【18】
清真词望江南云：“惺忪言语胜闻歌。”谢希深夜行船云：“尊前和笑不成歌。”皆熨帖入微之笔。
【19】
李萧远点绛唇后段云：“碧水黄沙，梦到寻梅处。花无数。问花无语。明月随人去。”意境不求甚深，读者悦其轻倩。竹垞词综首录此阕。此等词固浙西派之初祖也。其鹊桥仙云：“小舟谁在落梅村？正梦绕、清溪烟雨。”西江月云：“琼璈珠珥下秋空，一笑满天鸾凤。”皆警句，可诵。
【20】
廖世美烛影摇红过拍云：“塞鸿难问，岸柳何穷，别愁纷絮。”神来之笔，即已佳矣。换头云：“催促年光，旧来流水知何处。断肠何必更残阳，极目伤平楚。晚霁波声带雨，悄无人、舟横古渡。”语淡而情深。令子野、太虚辈为之，容或未必能到。此等词一再吟诵，辄沁入心脾，毕生不能忘。花庵绝妙词选中，真能不愧“绝妙”二字，如世美之作，殊不多觏。
【21】
何搢之小重山“玉船风动酒鳞红”之句见称于时。此特丽句云尔。临邛高耻庵云：（见词品）“譬如云锦月钩，造化之巧，非人琢也。此等句在天壤间有限。”似乎奖许太过。余喜其换头：“车马去匆匆，路随芳草远。”十字，其淡入情，其丽在神。
【22】
梅宛陵诗：“不上楼来今几日，满城多少柳丝黄。”晁氏客语记欧公云：“非圣俞不能到。”（宋无名氏爱日斋丛钞）按李易安词：“几日不来楼上望，粉红香白已争妍。”由此脱胎，却自是词笔。（按：此二句乃清人词。）
【23】
赵忠简词，王氏四印斋刻入南宋四名臣词。清刚沈至，卓然名家。故君故国之思，流溢行间句里。如鹧鸪天建康上元作云：“客路那知岁序移，忽惊春到小桃枝。天涯海角悲凉地，记得当年全盛时。 花弄影，月流辉。水晶宫殿五云飞。分明一觉华胥梦。回首东风泪满衣。”洞仙歌后段云：“可怜窗外竹，不怕西风，一夜潇潇弄疏响。奈此九回肠，万斛清愁、人何处，邈如天样。纵陇水秦云、阻归音，便不许时闲、梦中寻访。”其它断句尤多促节哀音，不堪卒读。而卷端蝶恋花乃有句云：“年少凄凉天付与。更堪春思萦离绪。”闲情绮语，安在为盛德之累焉？
【24】
填词第一要襟抱。唯此事不可强，并非学力所能到。向伯恭虞美人过拍云：“人怜贫病不堪忧。谁识此心如月正涵秋。”宋人词中，此等语未易多觏。
【25】
竹斋词句：“桂树深村狭巷通。”颇能摹写村居幽邃之趣。若换用它树，意境便逊。
【26】
曾宏父浣溪沙云：“紫禁正须红药句，清江莫与白鸥盟。”寻常称美语，出以雅令之笔，阅之便不生厌。此酬赠词之别开生面者。
【27】
大卿荣諲（yīn）咏梅南乡子云：“江上野梅芳。粉色盈盈照路旁。闲折一枝和雪嗅、思量。似个人人玉体香。特地起愁肠。此恨谁人与寄将。山馆寂寥天欲暮，凄凉。人转迢迢路转长。”（见梅宛）“似个”句艳而质，犹是宋初风格，花间之遗。諲字仲思，宋史有传。
【28】
吹剑录云：“古今诗人间出，极有佳句。无人收拾，尽成遗珠。陈秋塘诗：“不知筋力衰多少？但觉新来懒上楼。”按此二句乃稼轩词鹧鸪天歇拍。稼轩倚声大家，行辈在秋塘稍前，何至取材秋塘诗句。秋塘平昔以才气自豪，亦岂肯沿袭近人所作。或者俞文蔚氏误记辛词为陈诗耶？此二句入词则佳，入诗便稍觉未合。词与诗体格不同处，其消息即此可参。
【29】
东浦词且坐令云：“但冤家、何处贪欢乐。引得我心儿恶。”毛子晋刻入六十家词，以“冤家”字涉俚，跋语讥之。案宋蒋津苇航纪谈：“作词者流多用冤家为事。初未知何等语，亦不知所出。后阅烟花记，有云：冤家之说有六：情深意浓，彼此牵系，宁有死耳，不怀异心，所谓冤家者一。两情相系，阻隔万端，心想魂飞，寝食俱废，所谓冤家者二。长亭短亭，临歧分袂，黯然销魂，悲泣良苦，所谓冤家者三。山遥水远，鱼雁无凭，梦寐相思，柔肠寸断，所谓冤家者四。怜新弃旧，孤恩负义，恨切惆怅，怨深刻骨，所谓冤家者五。一生一死，触景悲伤，抱恨成疾，迨与俱逝，所谓冤家者六。此语虽鄙俚，亦余之乐闻耳。”云云。朴质为宋词之一格，此等字不足为疵病。唯是宋人可用，吾人断不敢用。若用之而亦不足为疵病，则駸駸乎入宋人之室矣。
【30】
词亦文之一体。昔人名作，亦有理脉可寻。所谓蛇灰蚓线之妙。如范石湖眼儿媚萍乡道中云：“酣酣日脚紫烟浮。妍暖试轻裘。困人天气，醉人花底，午梦扶头。 春慵恰似春塘水，一片縠纹愁。溶溶泄泄，东风无力，欲皱还休。”“春慵”紧接“困”字、“醉”字来，细极。
【31】
陈梦弼和石湖鹧鸪天云：“指剥春葱去采蘋。衣丝秋藕不沾尘。眼波明处便宜笑，眉黛愁来也解颦。 巫峡路，忆行云。几番曾梦曲江春。相逢细把银釭照，犹恐今宵梦似真。”歇拍用晏叔原“今宵剩把银釭照，犹恐相逢是梦中”句。恐梦似真，翻新入妙，不特不嫌沿袭，几于青胜于蓝。
【32】
韩南涧霜天晓角起调云：“几声残角。月照梅花薄。”歇拍云：“莫把玉肌相映，愁花见、也羞落。”花羞玉肌，其海棠、芍药之流亚乎？对于梅花、殊未易言。人世几曾见此玉肌也。
【33】
宋王质西江月借江梅腊梅为意寿董守云：“试将花蕊数层层，犹比长年不尽。”元李庭水调歌头史侯生朝云：“侧听称觞新语，一滴愿增一岁，门外酒如川。”并巧语不涉纤。
【34】
王质江城子句云：“得到钗梁容略住，无分做、小蜻蜓。”未经人道。
【35】
仲弥性浪淘沙过拍云：“看尽风光花不语，却是多情。”语淡而深。忆秦娥咏木樨后段云：“佳人敛笑贪先折。重新为剪斜斜叶。斜斜叶。钗头常带，一秋风月。”末二句赋物上乘，可药纤滞之失。
【36】
程文简大昌临江仙和正卿弟生日云：“紫荆同本但殊枝。直须投老日，常似有亲时。”感皇恩淑人生日云：“人人戴白，独我青青常保。只将平易处，为蓬岛。”此等句非性情厚、阅历深，未易道得。元刘静修樵庵词王利夫寿云：“吾乡先友今谁健？西邻王老时相见。每见忆先公，音容在眼中。 今朝故人子，为寿无多事。唯愿岁长丰。年年社酒同。”余极喜诵之，与文简词庶几近似。
【37】
织余琐述：宋洪文惠盘洲词，余最喜其生查子歇拍云：“春色似行人，无意花间住。”渔家傲引后段云：“半夜系船桥北岸。三杯睡著无人唤。睡觉只疑桥不见。风已变。缆绳吹断船头转。”意境亦空灵可喜。蕙风云：“余所喜异于是。”渔家傲引云:“子月水寒风又烈。巨鱼漏网成虚设。圉圉（yǔ yǔ 困而未舒貌。）从它归丙穴。谋自拙。空归不管旁人说。 昨夜醉眠西浦月。今宵独钓南溪雪。妻子一船衣百结。长欢悦。不知人世多离别。”委心任运，不失其为我。知足长乐，不愿乎其外。词境有高于此者乎？是则非娱所能识矣。
【38】
宋曹冠燕喜词凤栖梧云：“飞絮撩人花照眼。天阔风微、燕外晴丝卷。”状春晴景色绝佳。每值香南研北，展卷微吟，便觉日丽风暄，淑气扑人眉宇。全帙中似此佳句，竟不可再得。
【39】
姚进道箫台公余词浣溪沙青田赵宰席间作云：“醉眼斜拖春水绿。黛眉低拂远山浓。此情都在酒杯中。”鹧鸪天：“县有花名日日红。”高仲席间作云：“夜深莫放西风入，频遣司花护锦裀。”瑞鹧鸪赏海棠云：“一抹霞红匀脸醉。恼人情处不须香。”如梦令水仙用雪堂韵云：“钩月衬凌波，仿佛湘江烟路。”行香子茉莉花云：“香风轻度，翠叶柔枝。与玉郎摘，美人戴、总相宜。”好事近重午前三日云：“梅子欲黄时，霖雨晚来初歇。谁在绿窗深处，把彩丝双结。 浅斟低唱笑相偎，映一团香雪。笑指墙头榴火，倩玉郎轻折。”进道名述尧，钱塘人。南宋理学家张子诏诗云：“环顾天下间，四海唯三友。”三友者，施彦执、姚进道、叶先觉，其见重于时如此。顾亦能为绮语、情语。可知兰畹、金荃，何损于言坊行表也。（按：姚述尧与张子诏之友姚进道，非同一人。姚述尧至淳熙末尚在，而姚进道则卒于绍兴年间或更早。朱竹垞跋箫台公余词已误为一人，后人咸承其误。）
【40】
两宋巨公大僚，能词者多，往往不脱簪绂（zān fú 喻显贵，仕宦。）气。魏文节杞虞美人咏梅云：“只应明月最相思。曾见幽香一点未开时。”轻清婉丽，词人之词。专对抗节之臣，顾亦能此。宋广平铁石心肠，不辞为梅花作赋也。
【41】
刘潜夫风入松福清道中云：“多情唯是灯前影，伴此翁同去同来。逆旅主人相问，今回老似前回。”语真质可喜。
【42】
后村玉楼春云：“男儿西北有神州，莫滴水西桥畔泪。”杨升庵谓其壮语足以立懦，此类是已。
【43】
陈藏一话腴:“赵昂总管始肄业临安府学，困踬（kùn zhì 受挫，颠沛窘迫。）无聊赖，遂脱儒冠从禁弁，升御前应对。一日侍阜陵跸之德寿宫，高庙宴席间，问今应制之臣，张抡之后为谁。阜陵以昂对。高庙俯睐久之。知其尝为诸生，命赋拒霜词。昂奏所用腔，令缀婆罗门引。又奏所用意，诏自述其梗概。即赋就进呈云：“暮霞照水。水边无数木芙蓉。晓来露滋轻红。十里锦丝步障，日转影重重。向楚天空迥，人立西风。 夕阳道中。叹秋色、与愁浓。寂寞三秋粉黛，临鉴妆慵。施朱太赤，空惆怅、教妾若为容。花易老，烟水无穷。”高庙喜之。赐银绢加等。仍俾阜陵与之转官。我朝之奖励文人也如此。此事它书未载。淳熙间，太学生俞国宝以题断桥酒肆屏风上风入松词：“一春常费买花钱”云云，为高宗所称赏，即日予释褐（shì hè 脱去平民衣服。 喻始任官职。）。此则屡经记载，稍涉倚声者知之。其实赵词近沈著，俞第流美而已。以体格论，俞殊不逮赵。顾当时盛传，以其句丽可喜，又谐适便口诵，故称述者多。文字以投时为宜。词虽小道，可以窥显晦之故。古今同揆，感慨系之矣。
【44】
姜白石鹧鸪天：“笼纱未出马先嘶。”七字写出华贵气象，却淡隽不涉俗。
【45】
罗子远清平乐“两桨能吴语”，五字甚新。杨柳渡头，荷花荡口，暖风十里，剪水咿哑，声愈柔而景愈深。尝读饮水词望江南云：“江南好，虎阜晚秋天。山水总归诗格秀，笙箫恰称语音圆，人在木兰船。”“笙箫”句与此“两桨”句同一妙于领会。
【46】
刘改之词格本与辛幼安不同。其龙洲词中，如贺新郎赠张彦功云：“谁念天涯牢落况，轻负暖阳浓雨。记酒醒香销时语。客里归鞯须早发。怕天寒风急相思苦。”前调云：“衣袂京尘曾染处，空有香红尚软。料彼此、魂销肠断。”又云：“但托意、焦琴纨扇。莫鼓琵琶江上曲，怕荻花枫叶俱凄怨。”祝英台近游东园云：“晚来约住青骢，踏花归去，乱红碎、一庭风月。”唐多令八月五日安远楼小集云：“柳下系船犹未稳，能几日、又中秋。”醉太平云：“翠绡香暖云屏。更那堪酒醒。”此等句是其当行本色。蒋竹山伯仲间耳。其激昂慷慨诸作，乃刻意摹拟幼安。至如沁园春“斗酒彘肩”云云，则尤摹拟而失之太过者矣。词苑丛谈云：“刘改之一妾爱甚。淳熙甲午赴省试，在道赋天仙子词。到建昌游麻姑山，使小童歌之，至于堕泪。二更后，有美人执拍板来，愿唱曲劝酒。即赓前韵：‘别酒未斟心已醉’云云。刘喜，与之偕东。其后临江道士熊若水为刘作法，则并枕人乃一琴耳。携至麻姑山焚之。”（按：此事出宋洪迈夷坚志。）改之忍乎哉！是可忍也，孰不可忍也！此物良不俗。虽曰灵怪，即亦何负于改之。世间万事万物、形形色色、孰为非幻。改之得唱曲美人，辄忘其爱之妾。则其所赋之词，所堕之泪，举不得谓真。非真即幻，于琴何责焉。焚琴煮鹤，伧父所为，不图出之改之。吾为斯琴悲，遇人之不淑。何物临江道士，尤当深恶痛绝者也。龙洲词变易体格，迎合稼轩，与琴精幻形求合何以异。吾谓改之宜先自焚其稿。
【47】
“离恨做成春夜雨。添得春江，剗地（chǎn dì 依旧，照样。）东流去。弱柳系船都不住。为君愁绝听鸣橹。”杨济翁蝶恋花前段也。婉曲而近沈著，新颖而不穿凿，于词为正宗中之上乘。
【48】
织余琐述：花庵词选谢懋（mào）杏花天歇拍云：“余酲未解扶头懒。屏里潇湘梦远。”昔人盛称之。不如其过拍云：“双双燕子归来晚。零落红香过半。”此二语不曾作态，恰妙造自然。蕙风论词之旨如此。
【49】
黄几仲竹斋诗余西江月题云：“垂丝海棠，一名醉美人。”“撚翠低垂嫩萼。匀红倒簇繁英。秾纤消得比佳人。酒入香肌成晕。 帘幕阴阴窗牖。阑干曲曲池亭。枝头不起梦香酲。莫遣流莺唤醒。”此花唯吾乡有之。太半樱桃花接木。江南蓟北，未之见也。紫艳沉酣，信足当醉美人品目。
【50】
鹤林词祝英台近春日感怀云：“有时低按银筝，高歌水调，落花外、纷纷人境。”末七字余极喜之。其妙处难以言说。但觉芥子须弥，犹涉执象。
【51】
织余琐述云：“翻腾妆束闹苏堤。”宋马子严阮郎归词句，形容麤钗腻粉，可谓妙于语言。天与娉婷，何有于“翻腾妆束”适成其为“闹”而已。
【52】
又云：宋严仁词醉桃源云：“拍堤春水蘸垂杨。水流花片香。弄花噆（zǎn 口衔。）柳小鸳鸯。一双随一双。”描写芳春景物，极娟妍鲜翠之致，微特如画而已。政恐刺绣妙手，未必能到。
【53】
卢申之江城子后段云：“年华空自感飘零。拥春酲。对谁醒。天阔云闲，无处觅箫声。载酒买花年少事，浑不似、旧心情。”与刘龙洲词“欲买桂花重载酒，终不似、少年游。”可称异曲同工。然终不如少陵之“诗酒尚堪驱使在，未须料理白头人。”为倔强可喜。其清平乐歇拍云：“何处一春游荡，梦中犹恨杨花。”是加倍写法。
【54】
宋人词亦有疵病，断不可学。高竹屋中秋夜怀梅溪云：“古驿烟寒，幽垣梦冷，应念秦楼十二。”此等句勾勒太露，便失之薄。张玉田水龙吟寄袁竹初云：“待相逢说与相思，想亦在、相思里。”尤空滑粗率，并不如高句，字面稍能蕴藉。
【55】
梅溪词：“几曾湖上不经过。看花南陌醉，驻马翠楼歌。”下二语人人能道，上七字绝妙，似乎不甚经意，所谓“得来容易却艰辛”也。
【56】
寿楼春、梅溪自度曲，前段：“因风飞絮。照花斜阳。”后段：“湘云人散，楚兰魂伤。”风、飞，花、斜，云、人，兰、魂，并用双声叠韵字，是声律极细处。
【57】
余少作苏武慢寒夜闻角云：“凭作出、百绪凄凉，凄凉唯有，花冷月闲庭院。珠帘箫幕，可有人听？听也可曾肠断？”半塘翁最为击节。比阅方壶词点绛唇云：“晓角霜天，画帘却是春天气。”意与余词略同。余词特婉至耳。
【58】
方壶词满江红赋感梅云：“洞府瑶池，多见是、桃红满地。君试问、江梅清绝，因何抛弃？仙境常如二三月，此花不受春风醉。”此意绝新。梅花身份绝高，向来未经人道。
【59】
方壶居士词，其独到处能淡而瘦。
【60】
宋王沂公之言曰：“平生志不在温饱。”以梅诗谒吕文穆云：“雪中未问调羹事，先向百花头上开。”吴庄敏词沁园春咏梅云：“虽虚林幽壑，数枝偏瘦，已存鼎鼐，一点微酸。松竹交盟，雪霜心事，断是平生不肯寒。”二公襟抱政复相同。一点微酸，即调羹心事。不志温饱，为有不肯寒者在耳。又庄敏满江红有“晚风牛笛”句，绝雅炼可喜。
【61】
履斋词满江红九日郊行云：“数本菊香能劲。”劲韵绝隽峭，非菊之香不足以当此。二郎神云：“凝伫久，蓦听棋边落子，一声声静。”千秋岁云：“荷递香能细。”此静与细，亦非雅人深致，未易领略。
【62】
吴乐庵水龙吟咏雪次韵云：“兴来欲唤，羸童瘦马，寻梅陇首。有客遮留，左援苏二，右招欧九。问聚星堂上，当年白战，还更许追踪否？”此词略仿刘龙洲沁园春“斗酒彘肩，醉渡浙江，岂不快哉。被香山居士，约林和靖。与坡公等，驾勒吾回。”而吴词意境较静。
【63】
曾同季点绛唇赋芍药云：“君知否。画阑幽处。留得韶光住。”寻常意中之言，恰似未经人道。浣溪沙前题云：“浓云遮日惜红妆。”所谓仁者见之谓之仁。
【64】
云庄词酹江月云：“一年好处，是霜轻尘敛，山川如洗。”较“橘绿橙黄”句有意境。
【65】
牟端明金缕曲云：“扑面胡尘浑未扫。强欢讴、还肯轩昂否？”盖寓黍离之感。昔史迁称项王悲歌慷慨。此则欢歌而不能激昂。曰“强”、曰“还肯”，其中若有甚不得已者。意愈婉，悲愈深矣。
【66】
龟峰词沁园春咏西湖酒楼云：“南北战争，唯有西湖，长如太平。”此三句含有无限感慨。宋人诗云：“西湖歌舞几时休？”下云：“直把杭州作汴州。”婉而多讽，旨与刚父略同。
【67】
翁五峰摸鱼儿歇拍云：“沙津少驻。举目送飞鸿，幅巾老子，楼上正凝伫。”东坡送子由诗：“时见乌帽出复没。”是由送客者望见行人，极写临歧眷恋之状。五峰词乃由行人望见送者，客子销魂，故人惜别，用笔两面俱到。
【68】
宋汪晫康范诗余水调歌头次韵荷净亭小集云：“落日水亭静，藕叶胜花香。”与秦湛“藕叶香风胜花气”（按：“香风”应作“清香”。）同意。藕叶之香，非静中不能领略。净而后能静，无尘则不嚣矣。只此起二句，便恰是咏荷净亭，不能移到它处，所以为佳。
【69】
词衰于元，当时名人词论，即亦未臻上乘。如陆辅之词旨所谓警句，往往抉择不精，适足启晚近纤妍之习。宋宗室名汝茪者，词笔清丽，格调本不甚高，词旨取其恋绣衾之句：“怪别来、胭脂慵传，被东风、偷在杏梢。”此等句不过新巧而已。余喜其汉宫春云：“故人老大，好襟怀消减全无。漫赢得、秋声两耳，冷泉亭下骑驴。”以清丽之笔作淡语，便似冰壶濯魄，玉骨横秋，绮纨粉黛，回眸无色。但此等佳处，犹为自词中出者，未为其至。如欲超轶王（碧山）、周（草窗）、伯仲姜（白石）、吴（梦窗），而上企苏、辛，其必由性情学问中出乎。
【70】
冯深居喜迁莺云：“凉生遥渚。正绿芰擎霜，黄花招雨。雁外渔灯，蛩边蟹舍，绛叶表秋来路。世事不离双鬓，远梦偏欺孤旅。送望眼，但凭舷微笑，书空无语。 慵看清镜里，十载征尘，长把朱颜污。借箸青油，挥毫紫塞，旧事不堪重举。间阔故山猿鹤，冷落同盟鸥鹭。倦游也。便樯云柂（duò 引导，沟通。）月，浩歌归去。”此词多矜炼之句。尤合疏密相间之法，可为初学楷模。
【71】
芸窗词瑞鹤仙次韵陆景思喜雪云：“农梦年来管好，禾黍离离，讵忘关洛。”贺新郎送刘澄斋归京口云：“西风乱叶长安树。叹离离、荒宫废苑，几番禾黍。”神州陆沉之感，不图于半闲堂寮吏见之。自来识时达节之士，功名而外无容心。偶有甚非由衷之言，流露于楮墨之表。讵故为是自文节耶？抑亦天良发见于不自知也？
【72】
空同词月华清春夜对月云：“况是风柔夜暖。正燕子新来，海棠微绽。不似秋光，只照离人肠断。”用苏文忠公王夫人语意，绝佳，上三句亦胜情徐引。
【73】
空同词如秋卉娟妍，春蘅鲜翠。
【74】
空同词喜炼字。菩萨蛮云：“系马短亭西。丹枫明酒旗。”南柯子云：“碧天如水印新蟾。”阮郎归云：“绿情红意两逢迎。扶春来远林。”又云：“罗衣金缕明。”两“明”字、“印”字、“扶”字，并从追琢中出。又鹧鸪天云：“莹然初日照芙蕖”能写出美人之精神。浪淘沙别意云：“花雾涨冥冥，欲雨还晴。”能融景入情，得迷离惝恍之妙。皆佳句也。“涨”字亦炼。行香子云：“十年心事，两字眉婚。”“眉婚”二字新奇，殆即目成之意，未详所本。
【75】
“良人轻逐利名远。不忆幽花静院。”杨泽民秋蕊香句。“幽花静院”抵多少“盈盈秋水、淡淡春山。”“良人”句质而不俗，是泽民学清真处。
【76】
尹梅津眼儿媚咏柳云：“一好百般宜”，五字可作美人评语。明王彦泓诗“乱头粗服总倾城”，所谓“一好百般宜”也。
【77】
偶阅闽词钞宋陈以庄菩萨蛮云：“举头忽见衡阳雁。千声万字情何限。叵耐薄情夫。一行书也无。 泣归香阁恨。和泪淹红粉。待雁欲回时。也无书寄伊。”（按：此非陈以庄词，蕙风袭叶申芗之误。）歇拍云云，略失敦厚之旨。所谓尽其在我，何也？然而以谓至深之情，亦无不可。
【78】
宋词名句，多尚浑成。亦有以刻画见长者。沈约之谒金门云：“独倚危阑清昼寂。草长流翠碧。”前调云：“寒色著人无意绪。竹鸣风似雨。”如梦令云：“忺（xiān 高兴；适意。）睡。忺睡。窗在芭蕉叶底。”念奴娇（刻本无题，当是咏海棠。）云：“醉态天真，半羞微敛，未肯都开了。”刻画而不涉纤，所以为佳。
【79】
近人学梦窗，辄从密处入手。梦窗密处，能令无数丽字，一一生动飞舞，如万花为春，非若琱璚（diāo jué 雕琢玉器。比喻修饰文字。）蹙绣，豪无生气也。如何能运动无数丽字？恃聪明、尤恃魄力。如何能有魄力？唯厚乃有魄力。梦窗密处易学，厚处难学。
【80】
“心事称吴妆晕红”，七字兼情意、妆束、容色。梦窗密处如此等句，或者后人尚能勉强学到。
【81】
重者，沈著之谓。在气格，不在字句。于梦窗词庶几见之。即其芬菲铿丽之作，中间隽句艳字，莫不有沈挚之思，灏瀚之气，挟之以流转。令人玩索而不能尽，则其中之所存者厚。沈著者，厚之发见乎外者也。欲学梦窗之致密，先学梦窗之沈著。即致密、即沈著。非出乎致密之外，超乎致密之上，别有沈著之一境也。梦窗与苏、辛二公，实殊流而同源。其见为不同，则梦窗致密其外耳。非至高至精处，虽拟议形容之，未易得其神似。颖慧之士，束发操觚，勿轻言学梦窗也。
【82】
草窗少年游宫词云：“一样春风，燕梁莺户，那处得春多？”即“梨花雪，桃花雨，毕竟春谁主？”之意。俱从义山“莺啼花又笑，毕竟是谁春？”脱出。其朝中措茉莉拟梦窗云：“尚有第三花在，不妨留待凉生。”庶几得梦窗之神似。
【83】
周保绪（清）止庵集宋四家词筏序以近世为词者，推南宋为正宗，姜、张为山斗，域于其至近者为不然。其持论介于同异之间。张诚不足为山斗，得谓南宋非正宗耶？宋四家词筏未见，疑即止庵手录之宋四家词选，以周邦彦、辛弃疾、王沂孙、吴文英四家为之冠，以类相从者各如千家。止庵又有论调一书，以婉、涩、高、平四品分之。其选调视红友所载只四之一。此书亦未见。
【84】
刘伯龙生平宦辙，在吾广右。惜其姓名廑见省志金石略，而事行无传。水调歌头中秋云：“破匣菱花飞动，跨海清光无际，草露滴明玑。”“跨海”云云，是何意境。下乃忽作小言。子云解嘲所云：“大者含元气，细者入无间。”略可喻词笔之变化。
【85】
李蠙洲抛球乐云：“绮窗幽梦乱如柳，罗袖泪痕凝似饧。”谒金门云：“可奈薄情如此黠。寄书浑不答。”“饧”、“黠”叶韵虽新，却不坠宋人风格。然如“饧”韵二句，所争亦止案黍间矣。其不失之尖纤者，以其尚近质拙也。学词者不可不知。
【86】
韩子耕高阳台除夕云：“频听银签，重燃绛蜡，年华衰衰惊心。饯旧迎新，能消几刻光阴？老来可惯通宵饮，待不眠、还怕寒侵。掩清尊。多谢梅花，伴我微吟。 邻娃已试春妆了。更蜂枝簇翠，燕股横金。句引春风，也知芳意难禁。朱颜那有年年好，逞艳游、赢取如今。恣登临。残雪楼台。迟日园林。”此等词语浅情深，妙在字句之表，便觉刻意求工，是无端多费气力。又词家炼字法断不可少。韩子耕浪淘沙云：“试花霁雨滋春晴。三十六梯人不到，独唤瑶筝。”妙在“滋”字、“唤”字。
【87】
韩子耕词妙处，在一松字。非功力甚深不办。
【88】
得趣居士词喁喁呢呢，致绣细熏。
【89】
黄东甫柳梢青云：“天涯翠巘层层。是多少长亭短亭。”眼儿媚云：“当时不道春无价，幽梦费重寻。”此等语非深于词不能道，所谓词心也。柳梢青又云：“花惊寒食，柳认清明。”“惊”字、“认”字，属对绝工。昔人用字不苟如是，所谓词眼也。纳兰容若浣溪沙云：“被酒莫惊春睡重，赌书消得泼茶香。当时只道是寻常。”即东甫眼儿媚句意。酒中茶半，前事伶俜，皆梦痕耳。
【90】
词笔“丽”与“艳”不同。“艳”如芍药、牡丹，慵春媚景；“丽”若海棠、文杏，映烛窥帘。薛梯飙词工于刷色，当得一“丽”字。醉落魄云：“单衣乍著。滞寒更傍东风作。珠帘压定银钩索。雨弄初晴，轻旋玉尘落。花唇巧借妆梅约。娇羞才放三分萼。尊前不用多评泊。春浅春深，都向杏梢觉。”
【91】
白石词：“少年情事老来悲。”宋朱服句：“而今乐事他年泪”二语合参，可悟一意化雨之法。宋周端臣木兰花慢云：“料今朝别后，它时有梦，应梦今朝。”与“而今”句意同。
【92】
姚成一霜天晓角换头云：“烟抹、山态活。雨晴波面滑。”五字对句，上句作上二下三，抹字叶。不唯不勉强，尤饶有韵致。词笔灵活可喜。
【93】
雪坡词沁园春寿同年陈探花云：“忆昔东坡，秀夺眉山，生丙子年。盖丙离子坎，四方中气，直当此岁，间出英贤。”词句用“盖”字领起，绝奇。子平家言入词，亦仅见。
【94】
莫子山水龙吟换头云：“也拟与愁排遣，奈江山遮拦不断。娇讹梦语，滋荧啼袖，迷心醉眼。”此等句便开明已后词派，风格稍稍逊矣。其过拍云：“但年光暗换，人生易感，西归水、南飞雁。”玉楼春换头云：“凭君莫问情多少。门外江流罗带绕。”此等句便佳，浑成而意味厚。
【95】
宋江致和五福降中天句：“秋水娇横俊眼，腻雪轻铺素胸。”以“铺”字形容腻雪，有词笔画笔所难传之佳处，无一字可以易之。后蜀欧阳炯春光好云：“胸铺雪，脸分莲。”乃江句所从出。
【96】
须溪词风格遒上似稼轩，情辞跌宕似遗山。有时意笔俱化，纯任天倪，竟能略似坡公。往往独到之处，能以中锋达意，以中声赴节。世或目为别调，非知人之言也。促拍丑奴儿云：“百年已是中年后，西州垂泪，东山携手，几个斜晖。”踏莎行九日牛山作云：“向来吹帽插花人，尽随残照西风去。”永遇乐云：“香尘暗陌，花灯明昼，长是懒携手去。”摸鱼儿海棠一夕如雪无饮余者赋恨云：“无人举酒。但照影堤流，图它红泪，飘洒到襟袖。”前调守岁云：“古今守岁无言说，长是酒阑情绪。”金缕曲五日云：“欸乃渔歌斜阳外，几书生能办投湘赋。”余所摘警句视此。其江城子海棠花下烧烛词云：“欲睡心情一似梦惊残。”山花子春暮云：“更欲徘徊春尚肯，已无花。”若斯之类，是其次矣。如衡论全体大段，以骨干气息为主，则必举全首而言。其中即无如右等句可也。由是推之全卷，乃至口占、漫兴之作，而其骨干气息具在此。须溪之所以不可及乎。（按：踏莎行词乃刘克庄作。）
【97】
须溪词中，间有轻灵婉丽之作。似乎元明已后词派，导源乎此。讵时代已入元初，风会所趋，不期然而然者耶。如浣溪沙感别云：“点点疏林欲雪天。竹篱斜闭自清妍。为伊憔悴得人怜。 欲与那人携素手。粉香和泪落君前。相逢恨恨总无言。”前调春日即事云：“远远游蜂不记家。敷行新柳自啼鸦。寻思旧事即天涯。 睡起有情和画卷。燕归无语傍人斜。晚风吹落小瓶花。”山花子后段云：“早宿半程芳草路。犹寒欲雨暮春天。小小桃花三两树，得人怜。”此等小词，乃至略似国初顾梁汾、纳兰容若辈之作。以谓须溪词中之别调可耳。
【98】
李商隐高阳台咏落梅云：“飘粉杯宽，盛香袖小，青青半掩苔痕。竹里遮寒，谁念减尽芳云。么凤叫晚吹晴雪，料水空、烟冷西泠。感凋零。残缕遗钿，迤逦成尘。 东园曾趁花前约，记按筝筹酒，戏挽飞琼。环佩无声，草暗台榭春深。欲倩怨笛传清谱，怕断霞、难返吟魂。转消凝。点点随波。望极江亭。”前段“谁念”“念”字、“么凤”“凤”字，后段“草暗”“暗”字、“欲倩”“倩”字、“断霞”“断”字，它宋人作此调，并用平声。商隐别作寄题荪壁山房阕，亦用平声，唯此阕用去声。以峭折为婉美，非起调毕曲处，于宫律无关系也。其前段“水空”“水”字，似亦应用去声。上与平可通融，与去不可通融也。商隐与弟周隐有余不溪二隐丛说，惜未见。
【99】
李周隐小重山云：“画檐簪柳碧如城。一帘风雨里，过清明。”又云：“红尘没马翠埋轮。西泠曲，欢梦絮飘零。”“没”字、“埋”字，并力求警炼，造语亦佳。
【100】
余旧作浣溪沙云：“莫向天涯轻小别，几回小别动经年。”比阅柴望秋堂诗余满江红云：“别后三年重会面，人生几度三年别。”意与余词略同。为黯然者久之。
【101】
王易简谢草窗惠词卷庆宫春歇拍云：“因君凝伫，依约吴山，半痕蛾绿。”易简乐府补题诸作，颇脍炙人口。余谓此十二字绝佳。能融景入情，秀极成韵，凝而不佻。
【102】
覆瓿词沁园春归田作云：“何怨何尤，自歌自笑，天要吾侪更读书。”真率语未经人道。
（本文稿系编者据人民文学出版社1982年王幼安先生校订版录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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