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的缑城️ 14】灶头间(下)
萦绕在人们心头的炊烟,曾在七十年代的缑城里满城飘荡,人们把炊烟升起的地方叫做灶头间。
——《一个人的缑城》
灶 头 间 (下)
文 摄/ 顾方强
镬灶堂前灶山脚下有镬灶膛,坐在镬灶膛前烧镬灶,留下来的记忆与镬灶膛孔里的灶火一样通红透亮。
用来临时摊放柴灰与冬日里燂火暖的镬灶堂里,通常斜放着火钳、火叉及火锹,还有靠在风箱边的火棍,火棍也就是小手臂筒粗细一米长短的竹棍,一端开口中间打通另一端留下竹节开有一个小孔,用来吹气起火的竹棍,看上去简陋的火棍不但在起火时能起到吹风点火的作用,还能力挽狂澜于火苗行将熄灭之际,风力虽不比大力抽送的风箱来得大,要紧要慢时也是缺它不得。风箱安卧于灶山脚下,两头各开一个风门,内侧安一活动挡门,箱内立一块四周粘满鸡毛的推板,推板随着连接着的拉杆前后推拉,使风门推开拉关在箱内产生风力,通过一头接有铁管的皮管源源不断地往镬灶膛送风。七十年代风箱的风门大都镂雕着五角星,老鼠是钻不进去了,不用两头受气,人倒是会经常夹在派性之间两头受气。
火钳和火叉用来夹送木柴、木炭与拨弄柴火之用,兼顾发挥小孩再不听话吃火钳掼的震摄作用。铲头手掌大小在铁柄后按上木把的火锹,用来锹灰与取炭。
锹拢的柴灰属上等的肥料自有去处,平日里还发挥着清扫烂污鸡屙的作用,不锹一铲柴灰盖上去扫是扫不干净的。当初小城里但凡能有地方落脚搭鸡窠的人家,几乎没有不养鸡的,养的鸡以能下蛋的俗称草鸡的母鸡为多。所养的鸡和那时的小孩一样日放夜关,快乐地能去想去的地方,恼人的是不分场合不分地点的把鸡屙拉得到处都是。一身挺刮鸡毛的家鸡,尤其是色彩斑斓的公鸡,毛色在日头下看上去好似有丝丝油光在游走让人惊艳不已,走起路来昂首挺胸一副功成名就的模样,浑身透着一股骄傲的味道。要是和我们一样玩过了头到点还没进窠,关鸡窠清点时发现少了鸡的主妇们,会差小孩或亲自前往随近的巷弄里去呼鸡,先是"走~~"的一声高呼,然后用舌头在口腔上颚拨弄出急促的"啯啯啯"的呼声,边呼边向人比划着打听是否在哪里看到过一只有多少大小什么毛色的公鸡或草鸡。听到主人熟悉呼声的鸡,这时来勿及一样的从斜刺里冲出来现身,在主人的追骂声中,往家的方向急箭一样奔逃而去。这场景和小孩被大人寻回家吃晚饭时的情形十分的相似。
用火锹从镬灶孔里锹出来的炭火,放入炭甏里盖实闷灭保存下来。炭甏里面的黑是黑对黑的黑,揶揄一个人长得黑或被晒黑了,往往用这个人掉进炭甏去也寻勿着来形容,或者干脆用黑炭来直接给人命名雅号。积攒下来的黑炭,到了冬天放在火盆或火踏笼里用来燂火取暖之用,火踏笼状似带提手的半高提桶,有陶、铜之分,陶无盖、铜有盖,盖上洞孔密布,做事不周接连出现纰漏不可收拾时,缑城人懊恼地用此事已火踏笼一样来比喻自嘲。火踏笼在日常使用中不以踏以捧为主,燂火时把黑炭焐在火踏笼的柴灰里,以焐的深浅来掌握温度的高低与时间的长短,小孩捧着火踏笼燂火时,会把蚕豆、年糕片、番薯面焐在柴灰下煨,折一根柴枝拨弄着,听着煨熟时发出卟卟的爆裂声乐不可支。城内外老婆婆使用这火踏笼已到炉火纯青的地步,无事捧着火踏笼放在拦腰下,在镬灶堂前或背风处枯坐打发时间,连做一些家务时也是笼不离手,这火踏笼就好似长在身上一样。烘手烘脚焐被窠,冬日最暖不过一只火踏笼在手。
除了灶台上的厨具和镬灶堂里的这些家什外,灶头间里还有不少的家什充盈着灶头间多姿的生活。
曾悬挂在灶头间的冷饭筲箕,相信仍高悬在人们的记忆里。竹篾编成的周身留有丝缝的冷饭筲箕,用作剩饭的保存之用。之所以要悬挂起来,是要加快筲箕里外空气的流通,防止米饭变馊,为防止老鼠的撕咬偷吃,人们在悬挂冷饭筲箕的绳子上动足了脑筋,套红毛瓶、按灯罩、戴斗笠等等防盗措施用上还是防不胜防。除了实在玩饿了才会想起冷饭筲箕,站上矮凳伸手抓一把冷饭头充饥外,平日里很少会被我们惦记。悬拎空隆挂在灶头间有点孤单的冷饭筲箕,看上去好像只是用来盛冷饭用的,其实不然,缑城人把镬里的剩饭盛在碗里叫冷饭头,一旦盛入冷饭筲箕,就把它叫做冷饭酿了,冷饭酿在隔餐做饭时酿在纯米中,可烧出更多份量的米饭来,纯米做的纯净米饭,是烧给重要客人来时吃的以示好客。心底里更愿意把冷饭酿写成冷饭娘,冷饭筲箕盛放的不仅仅是冷饭,更有缑城人对粮食的敬畏与珍惜之意。
灶头间里的忙碌为来为去为了点吃,吃饭的吃饭桌,却几乎没有见过没被撑开桌缝的吃饭桌,区别只是桌缝的大小和嵌在桌缝里的是什么,餐后整捉清爽把剩菜收拢放在饭桌中央,用竹编的扑罩一扑,一餐就算是有了个了结。相比之下依墙落地摆放的传统羮橱,就显得派头十足了,上下分为四段式结构。最上层为橱放食物,次层为屉放调羹,还有小包装的时称味之素的味精,味之素在使用时不似现在用勺子来添加,而是剪开一个小角,小心地眼屙一样的笃几粒就算。三层为栅放碗碟,四层为搁放罐甏。羮橱门一般镂雕有美好寓意的文字或图案,更加彰显出它在灶头间的门面地位。
羹橱里面曾放过什么诱人的食物大都已模糊不清,唯独猪油罐让人印象深刻。猪油罐是灶头间里最精致的一只罐了,罐内冷却成凝脂的猪油秀色可餐。条件好的人家会把猪油熬得贼老,板油切块放入油镬熬出猪油后,改小火再熬逼出更多油份,这样熬出来的猪油脂浓耐存且香头十足,缑城人大概据此把有钱人家叫做油老人家。想起熬猪油时油镬里板油滋滋响猪油滚不息的场面,不由得会再想起在股灾里翻滚整个人油都被熬出来的老六。从不玩股票也不知股票为何物的老六,自吃过跌后已远离是非多年,在生活面前一直没露出过什么破绽来,却在股灾发生前的最后一刻没把持住,携重金杀入股市步步踏空,年轻时的傲气还在,次次加仓想捞回本钿,不想一加仓就跌停得满地打滚,一清仓就涨停得心头翼翼动,反正是一出来里面就坐地分食,捂着脸不甘心地远远打量,迟疑着一进去就麻利地把你飞鹅吊吊起,几轮下来烂田翻捣臼越翻越深,被收拾得是伏伏贴贴。到现在老六一讲起这事就多讲嘀嗒讲勿息,看得出心中的火还在熬油一样的在翻滚。好在老六听得进劝,接下来没有气急败坏地再去抓这只天上的馅饼,日日打了鸡血一样,西装笔挺地迎着朝阳去打理自家生意,这几年家景好像又油老起来了。
现在龙头一开的自来水,相对以前的取水过程,说它是自来的水还真的是一点都不过份。灶头间不可或缺的水缸,家人夸张地放了个七石缸。这口缸印象中除了出奇地大以外,就是在夏季的某一天会浮满西瓜。每到西瓜上市的季节,水车的舅公舅婆会担两篮倒缸篮的西瓜送来,这水车西瓜黑皮沙瓤味道密甜爽口。晚饭后主动在檐阶头前的地上泼水解日头气,搬出寻风凉的矮椅矮凳,焦急地等待父母激动人心的开瓢时刻的到来。我的通常吃法是西瓜对瓜开后,央求家人把我的一份用调羹舀舀吃,并心甘情愿等在最后吃。最后被我吃过的西瓜红瓤是一丝不会挂的。吃后照例在瓜皮上用铅笔刀挖一个五角星染上红药水,当作钢帽碗扣在头上掼上木枪疯玩一阵后,才算真正把一只西瓜吃好。
小时肩胛头嫩,轮到担水、扛水可是要了小命了。用拗斗把井水从井下一把把地挈上来倒进水桶,东倒西歪地担水或扛水回家,先用勺舀掉些水后,提起水桶倒水入缸。拗斗有用木头做的,也有用篮球开口改装的,大多数人家用的还是白铁皮敲成的圈桶。这拗斗放到水面吊水时,即使在一侧缚上秤锤等坠物,还是不太容易舀得进水,需要紧握拗斗绳,左右大力甩动才能舀满水。拗斗绳缚的是老麻绳,被水浸后一般都用旧得七节八接了,经不起甩时常会甩断掉,把拗斗给掉到井里去要用扎钩去捞,还不一定当天就能捞得上来。缑城人形象地把主动权掌握在别人手里的事情,叫做拗斗掉在别人的井里,比如老六就把拗斗掉在股市里,被谁捞走了都不知道。
缑城人家水缸里的水,取自离家不远巷子上的公井,自家道地里有水井的人家,比八十年代有私家车的还要有面子。旱季缺水时节私井也会日夜开门供水,也有干脆把围墙内移让私井变公井的乡绅。
缑城里最大的水井,是在水角凌路上人称大井头的大井,大井足有三米开外宽、五六米左右深,井栏的石板有大人手掌的一托多厚,用鹅卵石垒砌而成的井壁,被苔藓包裹着,不时挂着晶莹的水珠,井口长着的蕨草长年苍翠欲滴,这口名符其实的大井从不干涸,用水量再大天卦再旱的日子,只消一夜功夫井水便又满上来了。井水差不多全年都是碧清的,只是在夏季暴雨过后,会稍显浑浊需扔几块明矾下去净水。冬季井里不时雾气蒸腾,夏季水温冰凉,夏日午后的井栏圈时常吊满装有西瓜和汽水的各类吊绳。这么一口神话传说一样的宝井,人们自然是爱护有加,夏日贪凉在大井头洗澡,离井栏圈稍近就会招来大人的厉声责骂。
每年的秋季井水水位快见底之日,人们围成一圈把水吊浅到吊不上来水的时候,吊一个人下去到井底,把井下的泥浆水以及掉在井里的杂物,舀到拗斗里吊上来进行彻底的清理,这个过程叫做刮井。年少时扒在井栏边往下凝视时,感觉水面下还有另一个世界存在,似有一股神秘的力量在把你往下面拉。对大井头井下神秘感的向往,初中时曾自告奋勇下到井底刮井,当戴着斗笠披着雨衣抚摸着井壁被慢慢放到井底,井底的一切了然于眼前,一直缭绕在心头的神秘感荡然无存,孤独感却从四面八方压迫过来无处可逃,连忙摇绳逃离上来时,顿觉人间绚美天地壮丽。井底之蛙在井下呆久了的可怕可悲之处在于,他们能把辽阔的星空也看成深渊,心头乱石穿孔杂草丛生仍浑然不觉,把周遭的一切看得面目全非,不放过别人也绝不放过自己。
夏天吃荡、冬天吃甏这句老话,简洁地勾勒出了缑城人日常的食俗。夏日有带豆蒲茄荡在枝头,冬日只有甏里的咸下饭了。最后于八十年代还出没于灶头间的那些缸缸甏甏,给人们的生活带来了滋味,这个滋味虽说只一个咸字为先,却也撑起了漫漫岁月中的味道生活。
缸甏里的各色咸下饭,以腌与糟二种方式为主,按各自对味道的理解,做法也是不尽相同。虽说十里不同味各领风骚,其中的灵魂菜肴当属咸菜。
咸菜又称盐菜,虽说口味习惯了有欢喜的味道在里面,一个盐字还是道尽了生活中艰辛与不易,要是长年有鱼有肉吃,谁还把生渍咸的盐菜当长年下饭来吃呢。不管怎么说有了咸菜的日子生活就不慌张,每年的深秋时节,缑城里的人们从桃源桥口或市门头的蔬菜行里,车拉肩挑地买来成捆的雪里蕻菜,解缚抖去菜上的杂质,择掉枯梗摊开晾晒,主妇做好家务准备腌制时大都已入夜。开始腌制时,在清理干净的咸菜缸里,铺一层菜撒一层盐,抱来已夹醒夹困的半大小孩赤脚在上面踩,在清脆的卡嚓卡嚓踩菜声中,边铺边踩边撒盐铺叠至缸沿,重重地压上一块大青石就算是腌好了。灶头间里这缸足够吃上一年的盐菜,即可自立自行独立成菜,也可容入或被容入到其他各式荤素食物中去,在豆瓣酱的辅佐下,把人们的生活调理得有声有色热热闹闹。
来不及道别也无遐回望,满城炊烟的岁月已悄然离去。再回首山河已秋,无心恋战就着盐菜吃着与世无争泡饭的人们,虽不能说观若洞火也是明白了七八分,一直在追问也曾期许过自己像灶头间一样弥漫着温暖的日子,或许就在眼前这碟寻常盐菜的味道里,它们阅尽繁华与艰辛后的谦卑、丰俭由人极尽包容的宽厚,足以让细水长流的日子温润起来,灶头间所能给的我们所能要的其实就只能这么多了。
文 摄 / 顾方强
编 辑 / 西湖雨
审 核 / 浩海紫烟
聚焦文化工作室出品
【一个人的缑城】第 14 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