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有西专栏 | 宁海名人和精神遗产(上)
在中国历史上,一类文人是坚守原则而守护着封建纪纲,脉统远播,他们是国脉的脊梁;一类是权谋融通而成就着伟业,他们是国家的功臣。宁海人有意无意地学方孝孺的千古正气,所以一代代延续着舍生取义;毛泽东和蒋中正都学曾国藩,学的是政治和权谋,所以能够成就其事业。
政治是要变通的,政治不能死守某一原则。谁要是不识事务,谁就会被历史淘汰,而历史最终是胜利者写的。大规模杀人犯朱棣名垂青史,统一了中国,造了紫金城、编了《永乐大典》,派出了远洋船队,而方孝孺家则无后,身后沉寂,只有后世的眼泪和怀念。
这种观念是不是庸俗和过于功利呢?不是的。这是一个重要的历史启示。
丹邱白峤古笱区,
西接天台东尾闾。
一带文明回浦水,
千秋灵气出名儒。
------宁海县歌
这首《宁海县歌》生动地显现了宁海的山川、人文、历史。翻开明清两朝的《宁海县志》,历代政治人物留给宁海的诗文中,除了对这个美丽偏远带有仙气的滨海小县风光的吟咏外,另一重要内容就是对宁海历代“名儒”的敬仰和赞叹。研究一下宁海的历朝名人,实在是一部令人扼腕的悲壮的史诗。
历史的天际长河中,留下了一颗颗明亮的繁星,而且都是带血带泪的星。陈长官、叶梦鼎、胡三省、方克勤、方孝孺、方孝友、叶伯巨、卢元质、柔石、潘天寿,每人都有一部可歌可泣的悲壮故事。《宁海县志.列传序》把这同山川地理联系起来:“宁邑濒海而多山,岩壑雄秀,士生其间,率尚风概厉名节。自宋至明,人材称盛。”
其实,宁海多死节名士,还同其历代文人的文化积淀有关。宁海是个移民县,中国历史上的四次人口大南迁,是宁海人口迅速积聚的时期。这从很多宁海现存的族谱、家谱的序言、传记中也可以看出,很多宁海望族,在北方就是有深厚历史根基的。
北人战乱后的逃难南渡,带来了亡国之痛和死节之勇。晋八王之乱、唐安史之乱、宋靖康之耻、明蹈海之祸,都是中国历史上的大乱大悲之期,北方游牧民族大掠中原,许多汉贵族士人南渡,偏安江南。一些有深厚历史沉淀的贵族士人带着全家,躲到偏远交通不便的宁海避祸,积聚了一些国破家亡后的文人雅士,他们有家国之思、亡国之痛,子孙繁衍,诗礼传家,言传身教,养成了宁海文人大族的好学、刻苦、自律、自厉、孝悌、忠信、严谨、刚直、孤傲、不媚上、不折腰、不逢迎、刚正不阿、舍生取义的文化传统。
这种历史传承可以解释为什么偏远小县宁海,会出现这样多的关心全国政治的“以身许国”之臣。除了文人死节,还有女子死贞。中国传统封建礼教的精华一面(现在是糟粕一面)在宁海得到极好的传承。烈女坊、贞洁碑在宁海历史上随处可见。《宁海县志》中有大量守贞、烈女的记载。清大学者俞樾《黄烈妇》对一个结婚才一年就殉夫服毒而死的宁海黄氏柏屏赞诗曰:
二十八年春梦短,
谁知一死竟千秋。
从另一角度呈现了宁海这种传统文化的古朴奇异的力量。
在宁海与政治相关的名人中,第一个被人纪念而连名字都失传的,是五代时期的陈长官,为民抗税而被王命下狱死,明代石简有诗悼念他:
生死殊途总未安,
先生高义死尤难。
一朝我命为民命,
千古新官拜旧官。
可能从他开始,宁海的文人和从政人物都养成了这种民本理念和舍身守国的思想,一代代的名人悲剧总没有消停过。
南宋东仓人叶梦鼎,贵为右丞相,本可以有大作为的政治家,可惜庸君当朝,气数已尽,生逢末世,回天无力。同大奸贾似道同朝而不合污,坚守为官之道,坚持不合作态度,面对贾要其回朝共事的威胁,他说“廉耻事大,死生事小,万无可回之理。”成了贾似道恨得咬牙切齿而又杀不了的人。现在宁海后人只知方孝孺,其实叶是唯一真正进入治国权力圈而有过大作为的人。如果南宋不亡,他在宁海将会成为第一号要纪念的大人物。
南宋中湖人胡三省,是造诣极深的历史学家,《资治通鉴》的考注确立了他别人无法超越的史学地位。他南宋理宗宝佑年间考中进士,当过慈溪县令,得罪庆元府(宁波)郡守厉文翁,被弹劾去职;当过贾似道幕僚,同其格格不入,于是“知吾道之愈难,写心声之悲愤,听涧水之潺潺”,隐居不仕研究《资治通鉴》,遂成大家。后人袁桷送其挽联为“青山不为折腰辱,长使寒梅伴涧芳”。孤傲犯上毁了他的仕途,但成就了他的学问。
人们都知道海瑞骂皇帝而成名,但真正在明朝开始骂皇帝,骂得有水平、预言被历史证实、骂出杀身之祸的是东仓人叶伯巨,叶梦鼎的四代孙。他是明朝第一个为国建言而被皇帝朱元璋杀掉的宁海人。而方孝孺则要晚,死在朱家第二代朱棣之手。两人死因都相近,都是因为朱家的家内事,忠于朱家为其谋事,反而被其杀了。叶梦鼎致仕隐居宁海,子孙不为官,但诗学传家,子孙饱读经史,到伯巨一代仍然关心天下大事。
洪武九年,天上出彗星,吓着了皇帝,于是“诏求直言”请全国人民提意见。谁知皇帝是引蛇出洞装装样子。叶伯巨当时只是一个国子监生(相当于现在中央党校学员),外放平遥训导,本没有他什么事,也不必越权言事。但他以天下为己任,写了万言书直接上书批评皇帝,而且一针见血捅到了命根:
臣观当今之事,太过者三:分封太侈也;用刑太繁也;求治太速也。
------叶伯巨
说朱元璋搞家天下,把那么多儿子封出去当王,早晚要尾大不掉出事。朱元璋有26个儿子,10多个女儿,20多个养子。他想用儿子为屏障,分封出去保护朱家皇朝。叶伯巨则料定必然导致内斗,子孙刀兵相戕。
后来果然发生了儿子燕王朱棣从北京打到南京,灭掉侄子建文皇帝篡位,杀了其他兄弟的事。但当时朱元璋被叶的上书骂得暴跳如雷,大叫“小子间吾骨肉,速逮来,吾手射之!”结果伯巨死在狱中。他和方孝孺这两个宁海人犯的同一个毛病,如朱棣所言“此吾家事也”,干预了朱家的家事,朱家谁当皇帝同你有什么相干?但宁海人受到了忠君观念的长期教育,都认为“死国可也”。
方孝孺,一门忠烈,孝孺自己的故事宁海几乎妇孺皆知,无需多述。
其父、弟也都是宁海名士的典型代表。父亲方克勤没有当官时,就向皇上上书建议:“举贤才,安人心,黜豪强,除暴敛,明教育”。后参加吏部考试获第二,担任山东济宁知府,勤政爱民,为民护耕罢役,旱逢甘霖,深得民心。济宁民谣:“孰罢我役?使君之力;孰活我黍?使君之雨。使君勿去,我民父母。”太祖朱元璋专门摆宴嘉奖他。由于他眼睛向下,对民负责,对其下属县令程贡严格考核,据实定为不及格而得罪了程,多了一个政坛敌人。
在“空印”(明大案,各府道以空白盖印文书带京户部方便校对核帐,朱元璋为树皇威,借题发挥杀官数千)案中,“为属隶程贡所诬”,含冤被杀。孝孺弟方孝友因草诏案诛连临斩时,朱棣将一个个亲属带到方孝孺面前杀给他看,逼他草诏,孝孺见弟终于忍不住流下了眼泪,孝友作绝命诗说:“阿兄何必淚潸潸,取義成仁在此間。華表柱頭千載後,旅魂依舊到家山。”
方孝孺的绝命诗则写得尤为悲愤刚烈:
天降亂離兮孰知其由,
奸臣得計兮謀國用猶。
忠臣發憤兮血淚交流,
以此殉君兮抑又何求。
嗚呼哀哉,庶不我尤。
------方孝孺
卢元质是宁海历史上唯一一位考进殿试三甲的人,是明洪武廷试的第三名“探花”。他是方孝孺姑妈的儿子。官至太常寺少卿,曾担任溧水丞,为民教化。《县志》说他“不善与世俯仰。曰:宁以孤亢见黜,不忍厉民以媚人。后以他事坐,逮至京师。民数十百诣阙,言丞廉平状多,感激流涕,上谴还。”百姓把他保了回来。但到了朱棣叔侄争皇位政变时,他同方孝孺一样,被召见要求他反水,“不屈,死之,族其家。”他弟弟卢元朴等全家人都被杀。苏茂相《过白峤山卢翰林故里》诗说:“逊国忠臣事可伤,峤岩何处问遗乡。词人欲作招魂赋,犹指卢家白玉堂。”
近人赵平复,笔名柔石,大家都已经耳熟能详。他生于中国二十世纪初的乱世,经历五四运动,不满于现状,关心国家大事。
他发觉自己和社会格格不入,借小说《C君之死》,表达了对黑暗社会的诅咒:“社会所需要的,是虚伪,是谄媚,是欺诈,是凌侮,是自欺欺人,是以暴易暴……社会所需的我没有,我所要求的,社会又不能供给。”